大觀園.png
上圖:大觀園(想像示意圖)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怡紅院迷路探深幽


親近山水自然的園林空間

為了迎接嫁出去的女兒賈元春回來省親,賈府要修建一個很大很大的園林。


中國的建築大部分分為兩種,一種反映了儒家文化體制:對稱,通常是一開間、三開間、五開間往兩邊擴張,然後再重複第一進、第二進、第三進。我想大家一定聽說過類似「正房」、「偏房」這樣的名稱,上房和偏房本來是建築物的位置,可後來也用來指一夫多妻時代裡大太太住的地方和姨太太住的地方,這樣一講大家就可以明白,儒家的建築裡,人的位置與其在倫理裡面的地位是相關的。因此,我們走進一個儒家建築群,很容易知道主人在哪裡,客人在哪裡。

儒家建築的好處是有規矩,非常工整、有秩序,可是它有一個壞處──非常無趣,都是直線的、對稱的、平衡的。所以就出現了另外一種建築,就是體現老莊思想的建築園林。在這些園林建築當中,所有的線條都變成了曲線

榮國府、寧國府每一個建築都是方方正正的,而大觀園的,線條都是曲線。大觀園的正門往北有一條筆直的路通到正殿,正殿後面就是大觀樓。這個正殿、大觀樓是用來迎接貴妃的地方,這條筆直的路一定是她回來時接駕的路,兩旁排滿了太監、迎接她的賓客。可是這條大路的兩邊,有很多小路,繞來繞去,這是遊玩的空間。它展現出了儒家和道家兩種不同建築的規則,一個建築是說在人世間要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規矩,另一種是讓我們同時又要有休閒和解放的空間,在這種地方你可以走曲線,在裡面遊玩。第十七回的內容雖然是遊園,其實是在利用建築空間把人帶到自然當中去。

我想很多朋友一定去過蘇州,蘇州最有名的就是明清時代留下來的園林,像拙政園、網師園、獅子林等。蘇州當時文風很盛,出了很多讀書人,他們到北方去做官,最後因為政治上不如意,便回到南方的家鄉,經營一片園林。「拙政園」的「拙政」二字很明顯表示他不要再談政治,政治是他一生的噩夢,他的園林風格一定是親近山水自然,其中沒有君臣之類的人間秩序,甚至沒有父子這種嚴格的壓迫,而只是個人的一種解放

園林是潛意識的世界

如果你去過蘇州,希望此回能幫你找回遊園的記憶。「遊園」幾乎已經變成中國古典美學中的一個很重要的象徵。大家都知道明朝湯顯祖最有名的戲劇叫《牡丹亭》,《牡丹亭》裡面最重要的一場戲就是《遊園驚夢》,十六歲的杜麗娘,被她的父親壓迫著讀《十三經》,變成一個很受禮教束縛的女孩子。可是十六歲那年,她去遊園時看到所有的花都在開放,春光爛漫。她忽然說我的身體怎麼會這樣被荒廢了,在遊園當中,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男孩子來跟她發生了情感的關係……


據說,當年這齣戲在江南演出,導致很多女孩子自殺。我們不能想像看完一齣戲為什麼會自殺,因為她的生命和青春被束縛了。遊園之所以成為象徵,是因為它使人找回了生命裡的某種本原,把人從禮教裡解放出來「禮」和「教」都是規矩,都是限定,都是禁忌,告訴你這個不可以,那個不可以,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可是在青春時刻,人隨時可能為情所動,非常渴望愛,這就產生了情與理的衝突。從某種意義講,園林把人從禮教裡救出來,讓人能夠得到疏解。如果只從建築史去看,園林只是一種設計風格而已,可是如果從人文角度來看,園林是對中國儒家文化的一種救贖。後來明清的戲曲小說,發生情感的故事都在花園裡。

從心理學來講,這條筆直大路直通的正殿是一個現實世界,園林是你潛意識的世界。我們在談到審美的時候,常常談到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就是在現實當中作為人很辛苦、很累的部分,你在休閒時會解放的那個部分,即潛意識裡的自我。賈政是一個做大官的人,一生都在官場上虛偽地應酬,這一天他遊園時也似乎被解救出來,還原成人的狀態。

在遊園的過程中,賈政剛好碰到了寶玉。寶玉因為好朋友秦鍾死了,很難過,賈母就讓他到花園裡去走一走、玩一玩。有沒有發現,花園常常是人們散心、療傷的地方,因為花園中基本上是山水,是自然。西方人在現實世界裡受傷的時候,常常會求助於宗教,中國則是求助於山水。所以我們的山水畫這麼發達,山水詩這麼盛行,園林建築這麼發達。山水是可以幫助人們心靈痊癒的。在這一點上,東方和西方有很大的不同。東方人大多不會投身宗教,尤其在文人的世界,他們會走向山水。譬如蘇東坡,他每一次政治失意,都會走向山水。到了杭州,他在西湖邊說,「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他告訴自己,我雖然政治上受挫、失意,可是我在西湖這個地方還可以看到這麼好的山水。他其實在提醒自己,生命不論得意與失意,都可以過得很快樂,不見得得意就忘形,失意就頹喪。這實際上是講山水哲學。

園林藝術等於是把文人嚮往的山水搬進園子。蘇州的網師園可以說是典範。「網師」,指用網捕魚的漁夫。屈原自殺前在汨羅江邊走來走去,碰到一個漁夫划著船過來,漁夫勸他說,全世界的人都醉了,你幹嘛一定要獨自清醒呢?全世界的人都很髒,你幹嘛一定要這麼清高呢?勸他不要自殺。但屈原堅持他政治的潔癖、精神的潔癖,就自殺了。漁夫因這個典故變成了中國文學裡非常有趣的一個象徵──你不要故意對這個世界產生悲憤的感覺,你不妨跟大家一起隨波逐流。漁夫代表另外一種智慧,一種要活下去的智慧,即使社會不好、時代不好,可是我們的生存是第一位的。網師園之名來源於此。造園的這個人一定是在做了官以後,覺得別人都幹貪贓枉法之事,他很難過,最後退了下來,心想以後乾脆捕魚為生好了。可大家知道,網師園這麼精緻,住在園子裡的主人不可能捕魚為生,可是他把自己稱為網師也就是漁夫。這個園林現在已經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指定的世界文化遺產。

如果大家去紐約的話,紐約最有名的大都會博物館在八十年代的時候,從蘇州請了一大批工匠把網師園複製在博物館的頂樓上面,連假山、芭蕉全都仿製出來了。我在台大的學報上寫過這個當時仿製的介紹。網師園最有名的是它的小而精,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複製的是網師園裡最重要的一個景──殿春簃,空間很小。我們在這裡看到很有趣的一點,蘇州其實是一個非常繁華的商業城市,它並沒有太多的自然。拙政園、網師園是在借景,借景就是用假山來代替真山,用引水來代表真的河流。

柳暗花明又一村

賈政帶了一批人和寶玉進到剛剛蓋好的花園,「一帶翠嶂擋在前面」,他們讚美說:「好山,好山!」


作者怕讀者不懂,就解釋說,如果沒有這個山一進到園林便一覽無餘,還有什麼趣味呢。這裡有一個審美的態度。如果你去過巴黎的凡爾賽宮,會發現凡爾賽宮一進去就什麼都看到了,整個用透視法顯現它的建築內核。這是西方建築的美學特徵,它有一種很偉大的感覺。可中國園林建築的特徵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斷遮蓋,讓你對後面的東西產生好奇,就像看章回小說,一回接一回,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西方小說沒有這個東西,一開始就把結構和佈局交代給你。

十七回是非常重要的一回,因為這一回不只是講貴妃娘娘賈元春要回家省親這件事,同時也藉著園林的藝術,讓我們去領略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審美意義。

中國的園林很特別,它不僅僅是一個空間的藝術,同時還要加入時間的因素。比如沁芳閘這個地方,園林蓋好流水引進以後,花木種上去,可花未必立刻開放,花開了不見得立刻掉落,所以此時此刻這個景是沒有完成的。我四月份剛到東京看過櫻花。到東京以後我們立刻找資料,日本人很有趣,他們會排名看櫻花,今年第一名在什麼地方,第二名在哪裡,第三名在哪裡。那第一名通常是新宿御苑,那裡大概有一千多株的櫻花,各種不同的櫻花,也是按照時間排序,我們去的時候剛好是吉野櫻盛放的時候,其他的有的剛開,有的剛出來一點點花苞,其間有顏色的搭配。第二名去的地方是武道館,剛到那邊我開始有點驚訝,因為這裡只有幾株櫻花而已,可是你馬上發現武道館的櫻花是種在護城河的斜坡上,所有的櫻花的枝都修長地伸到水面去,櫻花一凋謝花瓣全部漂在水上,所以它這個景的設計是因為水面的落花漂在那裡。

我有時候跟學建築設計的朋友聊天,覺得設計其實非常難,我們不只是在設計一個空間或造型,同時,要考慮這個空間或造型若加入了時間的因素,它會有什麼樣的改變。譬如園林藝術中很有名的東西是青苔,可是我想大家一定知道,苔是養出來的。在日本京都有名的寺廟──西芳寺,如今這個名字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它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苔寺」,一天只能讓二十個人進去,因為人的體溫會影響苔的生長。把苔變成了一種美學,讓你看斑駁的石塊上苔在生長。你能否體會欣賞牡丹花與欣賞苔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感受?苔有一種蒼涼,有一種被人遺忘以後蕭條的感覺,裡面帶著一種感傷。李白的詩《長干行》裡面講,「苔深不能掃」,說丈夫走過的路上已經長了青苔,因為很想念丈夫,妻子連丈夫走過的地都不願意再掃了。苔是一抹記憶,是一種在生命遺憾中的很奇特的感傷。西方美學是絕對不會去養苔的,苔會干擾整個設計的完整性。可是東方的審美裡,最美的部分是苔,而苔也是最難養的,因為人氣太旺苔就長不出來了。如果有機會大家可以去看看西芳寺,你馬上就能懂什麼叫東方美學。

《紅樓夢》第十七回當中很重要的一個字是「幽」,「幽」字在西方美學中很少看到,我舉一些例子大家就可以明白。我們講空谷幽蘭,這裡的「幽」有幽靜、幽美之意,「幽」字似乎是刻意躲避,持守安靜的地方。說白了,「幽」最基本的東西,就是孤獨「空谷幽蘭」是說你走到山裡面聞到香味,覺得有蘭花,可是你找不到,這才叫幽蘭,很容易被找到的蘭花不叫幽蘭。西方認為華麗的才是美的,中國文化則認為不容易被發現的美才是真正動人的美,它是隱藏的。等一下大家看到寶玉為這個園子題的第一個名字就叫「曲徑通幽」。

與誰同坐軒

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到不可知的地方,就是「曲徑通幽」。這裡包含著中國審美裡面蠻特殊的情境──含蓄內斂,不是外放式的美。古琴曲《幽蘭操》(又稱《猗蘭操》)即是如此,古琴高手在彈這首曲子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若有若無,好像聽得到,又好像聽不到,跟西方交響曲排山倒海而來的征服美明顯不同。再舉一個例子,我們進入一個五星級酒店,大多數插花的方式通常是西方的,西式插花是盡量把葉子枝幹都拿掉,剩下一團一團的花,叫做花團錦簇。可是中國和日本古代的插花,都是線條式的,只有三兩枝,這其實也是「幽」,「幽」永遠是少,不容易發現,永遠是不那麼炫耀,它是一種含蓄的美。如果把握了這些原則,可以看到十七回是一篇非常完整的中國園林美學文章。


中國古代文人常常歧視工匠,所以中國古代沒有建築這個名稱,一直叫做營造。比如宋代就有一本書叫《營造法式》,其實內容就是建築學。現在學建築的朋友有時候連碰都不去碰這些東西,因為他覺得,建築是完成我自己設計的造型,他不喜歡「營造」這兩個字,覺得營造只是去執行別人設計好的東西。實際上這是誤解,過去的工匠和設計師不太分得開,像意大利的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他們是工匠、設計者和藝術家的混合。在《營造法式》裡面可以看到,要蓋一個建築,主人會說一些想法,希望怎麼蓋,工匠要花很多的心思來實現、完成它。

再回到比較現實的例子,拙政園裡有一個令我學建築的朋友都歎為觀止的地方──「與誰同坐軒」。園林的建築裡面有很多名稱,比如靠水的建築叫「榭」,「軒」是四面沒有牆壁的房子,就是觀景用的。「亭」的意思就是讓你停在這個地方不要走了,因為這裡是看風景的地方。拙政園裡面的「與誰同坐軒」,名字很有詩意。一般的軒空間比亭子大,可是拙政園的這個軒小到只可以坐一個人,有一個扇形的窗,臨著湖面。一個學建築的朋友跟我說,這個亭子設計得真是太棒了。可是他不一定知道,「與誰同坐」其實來自蘇東坡的一首詞。蘇東坡曾在政治最失意的時候作詞追問:「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有一次我跟一個學建築的朋友講到文學典故,他嚇了一跳,說,做建築還要懂文學啊。我說本來就是,你怎麼可能沒有人文的背景就去做設計,建築不僅僅是視覺的,它其實更是人文的回憶。

對於走進園林的人,要理解「與誰同坐軒」,理解當年詩人的心情,彷彿是一次考試。如果你瞭解了這些背景,就能夠感受到當年蘇東坡「我今天不希望跟人在一起了,我要跟清風、明月在一起」的心境。也能知道當時於明月清風之夜坐在那個軒裡,他的生命得到了多麼大的解放。

這一天,寶玉跟他的爸爸賈政一起到園林中去,他爸爸要給他一個測驗,讓他給園中景點題名。這種考試很實在,可以檢驗考生以前所學的詩詞、典故怎樣運用到自然環境裡。這一天也是寶玉展現才情的最佳時機。像拙政園的「與誰同坐軒」,就是一個非常了不得的題名,少掉「與誰同坐」這四個字,很多味道就沒有了,因為它把整個文化的典故放入一個狹小的空間裡。當你讀到「與誰同坐」四個字時,你能明白這個軒的設計不僅僅是因為空間小,還為了人生的孤獨,為了在政治失意以後回來尋找自我的狀態,其間還留有一份驕傲和自負。明月、清風雖然並沒有寫出來,可是你如果讀過蘇東坡的詞,體味過他的情懷,你怎麼會不知道其中的意境?我想,比較深遠的文化傳承一般都會把文化置放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裡。

所有的園林都是文學

我去江南遊園的時候,最感動我的部分是我發現曾經讀過的古典文學在那裡都出現了。所有朋友都說你怎麼走得那麼慢,因為對聯會讓你停下來,石頭上的一句詩,也會讓你停下來。所有的園林都是文學。不僅是中國的園林,如果大家去日本,也可以有同樣的感受。奈良的招提寺,是唐朝鑒真和尚主持建造的一座寺廟,後面的園林有好多石塊,石塊上都是日本古典詩人的詩句,而那些詩句都與環境有關。在網師園裡面,有個地方叫「聽雨軒」,這個軒四周種的全是芭蕉,雨季人們會坐在這裡聽雨打芭蕉的聲音,它調動的是你的聽覺。如果這個地方種的是其他植物,那它是不會叫「聽雨軒」的。文學其實是在點景,點出風景與設計的主題。中國園林的建築可以說是建築師、美學家和文學家共同完成的。十七回裡,建築師完成了一個園林,可是如果寶玉不進去題名的話,它就像是一個光溜溜的身體,並不算完成,因為文學的部分還沒有進來。


日本的奈良和京都之間有一個萬福寺,是明朝一個姓林的和尚蓋的,那裡面全部是對聯和匾額。掛匾額的地方一定是這個建築的視覺焦點。台南武廟裡面的「大丈夫」,我覺得是匾額中掛得最精彩的,它利用「大丈夫」三個字,把一個祭祀關公的小空間整個給放大了。匾掛在什麼位置、什麼高度決定了建築物的空間比例。還有對聯,右邊上聯,左邊下聯,你讀完上聯跨過建築的空間去讀下聯,這個時候你的身體通常是在中間,這是用讀文字的方法使身體維持在中間的走法,並不是在地上畫了一條線說你一定要走在這裡。更複雜的有剛才提到的「聽雨」、「與誰同坐」,點醒你這裡與景觀的關係。所以接下來大家可以看到這個考試並不只是考寶玉寫詩的能力,還在考察他對週遭環境的觀察能力。這樣的景你用什麼樣的文字才能匹配,這個時候我們可以看到他用字、用詞的講究。

在江南,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網師園一座祭祀花神的廟裡的一副長聯,上聯是:「風風雨雨寒寒暖暖處處尋尋覓覓」,下聯是:「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我在那兒站了好久,整個人都呆住了,你會忽然發現古典文學的深厚竟然積澱在一座民間的廟宇當中。我不知道這樣的教育是不是比所有的學習漢語的國文教育要好。如果某天一個爸爸帶著孩子遊玩的時候,把這個對聯念給他聽了,然後孩子馬上就懂得了什麼叫做對仗、平衡、押韻、內涵。

文化絕對不是課本上的東西,也絕對不是考試可以考出來的東西,文化是在生活裡的。所以你走到任何一個地方,你看到的文字都是文化。當我們的教育一直把精力放在考試和追求學分上,而不是著力在生活中努力去普及文化時,造成的結果是一個人不管他讀到多高的學位,到最後他依然不知道文化是什麼。而在一些文風深厚的地方,比如白居易、蘇東坡住過的西湖,你會很驚訝一個划船的女子、一個開計程車的師傅,跟你講話時竟然那麼優雅。我去年年底到杭州西湖,上船後忽然風雨交加,划船的人就說我們今天要雨中遊湖了,隨口就是一句蘇東坡在雨裡看湖的詩。我相信他識字不多,可是這個東西變成了一種口傳記憶。

我跟很多朋友提起過,一次去雲門演出的時候,客家老太太唱客家的山歌,全部是詩句,「新繡羅裙兩面紅,一面詩詞一面龍」,全部都是押韻的。我們在旁邊趕緊記,她們覺得這算什麼,這是我們從小就唱的,隨便唱唱而已。這些我們稱之為文化,「化」就是你根本感覺不到的逐漸受到的熏陶和教化。你如果能感覺到了,比如現在小孩子每天在那兒辛苦讀書,就絕對不是「化」了。

園林的休閒文化

接下來我們會看到遊園的意義,十四歲的寶玉和今天的男孩子一樣在讀書。這一天他的朋友秦鍾死了,心情不好,賈母讓他到花園去玩一玩。玩到一半的時候賈珍跑來告訴他:你爸爸來了,你還不趕緊走。寶玉最怕父親,賈政對所有的人,都很溫和,只有對這個兒子非常凶,兒子做的一切事情他都看不上眼,都是責罵的。當然,在父權社會,一個父親對孩子是責之深,愛之切。


寶玉那天很倒楣,園中的路很多,他本想找一條父親肯定不會走的路,沒想到他爸爸恰好就從那條路上過來了。賈政聽說寶玉讀書不太用功,可是在對聯詩詞上有特別的才華,所以他也想試試看這個兒子是不是真的有些才情。賈政大概也覺得自己做官做得有一點木訥了,整日案牘勞形,批閱公文的人最後把性情也磨沒了。

行政繁忙的人,需要一種東西把他救出來,像蘇東坡、白居易,他們下班以後絕對不再談公事,一定是唱和詩詞,用詩詞涵養性情,這是對自己的一種補償。我們現在的官員文化少掉了這個東西。解放自己不一定是去喝酒,而可以用詩詞養化。我們熟悉的《琵琶行》,其實是白居易碰到了一個在酒樓裡彈琵琶的風塵女子,可是他們之間居然能對話,他可以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白居易當時是太守,官位相當高,他可以跟一個青樓小姐說這樣的話,你可以看到休閒文化可以玩出這樣的品格來。

其實,整個園林都在講休閒文化,休閒文化最容易考證出一個社會的文化是走向墮落還是上升。因為休閒很容易變成我們常說的「飽暖思淫慾」,但它也可以是一種高雅的追求。這些在日常生活裡是看不出來的。日常生活中大家都差不多,可是週末休息的兩天要做什麼,是去放縱感官,追逐一些生命裡面最沉淪的東西?還是去追求可以提升生命的東西?這些是一種最好的考驗。

賈政這一天帶著寶玉去遊園了,你可以看到他們題詠山水,行走於園林之間,他們有與眾不同的文化格局。

蓋這個園子本來是為迎接貴妃的,照理講,貴妃才是這個園林的主人,重要的文字、對聯、題匾應該是貴妃來題。可是貴妃住在皇宮裡,她只能回來一天,然而園林如果沒有文字簡直不像一個園林,大家就很為難。賈政說怎麼辦,又不能讓她提前寫好,因為她還沒有看到園林是什麼樣子。代她擬好刻上去,萬一貴妃不滿意怎麼辦?這時旁邊一個聰明人建議,不妨用燈、匾,把字寫在燈籠上,按照對聯的格式排列,貴妃回來時如果滿意,就把它刻成木頭的,不滿意就換掉重新刻。所以這一段裡面說,「各處匾額對聯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名」。「不能少」是因為中國園林裡沒有文字就不算是完工,可是又不可能完全固定下來。所以,「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燈、匾、聯懸了。待貴妃游幸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

文化的傳承在遊戲中完成

賈政接受了這個建議,說,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去逛一逛吧。而且賈政聽學校的老師說寶玉專能對對聯,「便命他跟來」。對聯是古代訓練孩子文字學或者音韻學的一個重要的教育方法。過去北京大學一直是提倡西學的,胡適之他們回來提倡西學的時候,有一個在牛津拿博士學位的辜鴻銘就特別強調要做對聯,他每一次在北大研究所主持考試,都要出對聯。因為他覺得對聯是一個對文字、對音韻最容易瞭解的東西,最容易測探出這個人對典故的掌握。


我記得我們小時候也常常如此,爸爸經常沒事喝了一點酒就出一個聯讓我們來對,其實都是考試。那個時候爸爸常常講「五月黃梅天」,我們就對了「三星白蘭地」,我爸爸很生氣,覺得我們亂搞,可是我覺得對得很好,因為五對三,月還對星,對得這麼準,黃梅對白蘭,黃色對白色,梅花對蘭花,你那個是天,我這個是地。每一個字都是對的,就覺得很得意,可是那個時候老爸覺得你不正經,因為三星白蘭地是他喝的酒,我們卻覺得很好玩。對聯其實是一種文字遊戲,這個遊戲在訓練一個孩子對聲音、節奏、對仗和平衡等很多關係的掌握。

很多的美學是在不知不覺當中完成的,我一直認為文化的普及需要很多遊戲的設計者,變成遊戲之後,才能真正流傳下去。明朝的時候,大畫家陳洪綬畫了一百零八個《水滸》人物的賭具出來,在他看來賭博當中都可以有文化。我記得曾見過蘇州以前老的世家文化中打的麻將,是象牙刻出來的,後面襯一片香竹,上面的花刻得非常漂亮。一個賭具可以做到這麼精緻,現在當然在古董店已經賣得很貴了。其實,文化應該到庶民生活中去普及。

中國建築的間與進

沒辦法,「寶玉只得隨往,尚不知何意」。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叫他一起走。「賈政剛至園門前,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來,一旁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都關上,我們先瞧了外面再進去。』」他要先從外面看看這個園林。「賈珍聽說,命人將門關了。賈政先秉正看門。」賈政這個人很好玩,他名字就是個「政」字,他永遠要很端正地去看什麼東西。「秉正看門」,就是把自己身體站正了,然後看這個門。


他看到這個門是正門五間。中國建築裡面最重要的兩個字,一個是「間」,一個是「進」。「間」指橫向發展的空間,比如一個方形的房子蓋好了,不夠住,就會往兩邊發展,東房、西房建好就是三間,再出現一個東廂、西廂就是五間。古代在建築營造法式裡,「間」這個字是以奇數出現的,因為中間已經有一間,然後往兩邊發展,一定是對稱的,所以是三間、五間、七間、九間、十一間等。發展到一定寬度以後,只好往後發展,就是「進」,重複一次是第二進,再重複就是第三進、第四進、第五進。過去做官的人家起碼都是三進以上,第一進後隔著一個天井、花園,就有第二進,然後第三進。

當時的賈府是在京城,如果天子用十一間,底下大概只好排九間、七間、五間。賈家已經算是大官了,可是也只敢排五間,不能再寬。在京城裡,建築的規格是非常嚴格的,超規越格就會丟官,甚至殺頭。

純粹的東方美學

「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桶瓦」,我想大家現在還看得到,就是黑色的瓦像圓筒劈成半圓覆蓋在屋頂上;「泥鰍脊」是講整個屋簷上面起起伏伏像泥鰍的背一樣,也有可能是說屋脊接頭的地方有一種圓形像泥鰍背,所以有可能是講牆頭。「那門欄窗隔,皆是細雕新鮮花樣。」可見過去的雕花非常講究。大戶人家的園林,從外面不能一眼看到。你可以透過窗格,隱隱約約地看到裡面,這就是前面提到過的中國審美裡面的「隱藏」。不是一覽無餘,也不是一點不露,而是讓你透過一些縫隙,依稀看見,實際上這是一種偷窺美學「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群牆。」此處並沒有色彩艷麗的感覺,「水磨」,是講大戶人家的磚。我們平常的磚做完以後就直接拿來用了,可是他們的磚是人工用水細細打磨過的,非常漂亮。水磨磚非常素樸,它不講究圖式、彩色。不用塗粉,讓磚本身的質感出來,構成一個美學。


「下面白石台磯,鑿成西番草花樣。」「西番草」是唐代從印度傳入的一種番蓮花的圖案,早在六朝時已經出現。唐朝盛行番蓮花圖案,出現在很多金銀器皿上,然後延續到元明的青花瓷器上。現在我們在廟宇裡面看到很多的圖案,大概都是番蓮花,也有叫做纏枝蓮花的。「左右一望,皆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果然不落富麗俗套,自是歡喜。」「虎皮石」,是說石頭沒有特別經過打磨,按照石頭本身凹凹凸凸的感覺砌出坡坎來。我們要注意一點,賈政一輩子在做官,而且是富有人家的第三代,世家文化中最瞧不起的就是財大氣粗,所以賈政最忌諱人家說他擺闊,因為炫耀富麗有一點庸俗,他比較喜歡素樸的東西。這個設計師可能也猜測到他的心理,盡量讓這個園林很雅致,不顯得過於鋪張華麗。

「遂命開門,只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進門以後首先出現的是一帶翠嶂,即假山。「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這就是我剛才提到的純粹的東方美學。如果是凡爾賽宮,一進去就一覽無餘,讓你感覺它是偉大的,而東方美學講究細緻、隱藏,一下就可以看完的生命都不是最美好的生命。現在的建築設計通常是在講空間,可是東方的園林設計真正要讓你經驗的是時間,而不是空間

風月無邊

很多朋友都知道,西湖很美,乾隆皇帝游了好幾次,最後定出了西湖十景。有朋友問我,你去西湖那麼多次,什麼時候去西湖最好,其實這個問題是沒有辦法回答的,西湖十景其實是分佈在不同的時間。「蘇堤春曉」在春天是最美的,柳綠配桃紅;「三潭印月」則是在中秋節的晚上,會有二十四個月亮的倒影映在水中;「斷橋殘雪」一定是在冬季的雪天才有的景色。只這三個景,你就會知道景色跟時間的關係了。其實當年乾隆游西湖的時候,也有在考試,考身邊的隨從文人。有一天,乾隆皇帝出了一個奇怪的題目,說我現在游西湖游得很快樂,我寫兩個字,你們看是什麼意思,他就寫了一個「蟲」字、一個「二」字。所有的人都傻住了。其實乾隆很弔詭,繁體字的「風」(風),去掉外面的部分就是「蟲」;月亮的「月」,去掉包圍結構就是「二」。他其實是說「風月」,可是這兩個字都沒有外圍了,所以就是「風月無邊」。現在看來這就是一個文字的遊戲。


賈政考寶玉也用這種方法,他把文字玩成遊戲了。

他們走進園林,眾人說:「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丘」是山,「壑」是山谷,「丘壑」是在講山水。說一個園林設計師胸懷裡包容了偉大的山水,這是對人很高的讚美。《世說新語》裡面講過一個大畫家顧愷之,他畫當時大家公認最清高的文人謝幼輿,就把他畫在了山水裡面,別人一看就明白了,謝幼輿這種人物不在山水間,就無法表現出他那種高貴品格。「丘壑」二字出自這個典故,認為一個人不管是治國、讀書,還是經營企業,胸中應自有丘壑。丘壑,就是有胸懷和大格局的意思。

曲徑通幽、沁芳亭

他們到的第一個景點,有一塊「鏡面白石」,就是「迎面留題處」。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有人說「賽香爐」,因為古代很有名的風景之一就是廬山,廬山有一個形狀很像香爐的山峰,叫香爐峰。也有人說叫「小終南」,「終南」是指終南山,傳說是當時修道煉仙的人住的地方,還有人想了別的名字,其實不管「賽香爐」還是「小終南」都蠻俗氣的。作者在這裡特別點出,賈政旁邊這些文人清客都知道,這一天賈政真正要考的是寶玉,不是他們。這些人非常聰明,知道不在這個時候搶風頭,所以他們故意講一些不太好的名字來敷衍,這樣寶玉講出來的東西就會脫穎而出。這種幫閒文人最懂得什麼時候該表現,什麼時候不表現


「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認為,這個地方並不是正景,下面還要有很好的風景出現,不宜用太重的字。他說:「莫若直書『曲徑通幽處』。」彎彎曲曲一條小路,帶我們到那個非常幽靜的所在。大家都說:「是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當然這些人是有點奉承的。賈政覺得不能隨便寵壞了小孩,就說:「過讚了。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

他們接下來就進了石洞,看見「奇花閃灼,一帶清流」,水開始出現了。這個園林裡面有一條水流從頭到尾貫穿著,不管到瀟湘館、稻香村,還是蘅蕪苑,你會發現水流一直跟著。水成為園林的一個主題,它就像我們戴的珍珠項鏈的那一根線,有時候你看不見,可是這根線是貫穿所有珍珠的一個真正的脈絡。

他們要為這個水命名。賈政想到《古文觀止》裡歐陽修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醉翁亭記》。歐陽修在做安徽滁州太守的時候,曾經蓋過一個亭子。亭子蓋好後,他讓人用當地非常好的泉水釀了酒,然後他喝醉了。人家叫他為亭子命名,並寫一篇文章,因為已經喝醉了,人變得懶散自在,他說自己醉了,就用「醉翁亭」命名。你們現在到安徽還會看到醉翁亭,它變成了文化上的一個重要記憶。賈政看到這個地方剛好有水「瀉出於兩峰之間」,這是《醉翁亭記》裡的句子,想要用這個「瀉」字。可是寶玉覺得這個地方是用來歡迎貴妃娘娘回來的,用「瀉」字不好,歡迎皇家的人應該有一種貴氣。而且他認為「瀉」字只點出了水,沒有點出花。因為這個地方不但有水,旁邊還種滿了花。所以,他用了兩個非常漂亮的字──「沁芳」。沁芳後來就變成這條小溪的名字,沁芳亭、沁芳閘都是沿用「沁芳」二字。

「沁」這個字我們現在不太用到了,古人的詩裡面「沁」字用得很多,比如宋詞中的詞牌「沁園春」。「沁」這個字有一點女性味,可以用來形容淚痕。沁是什麼?是滲透,不知不覺慢慢地滲透。淚水浸透了衣襟也叫沁,玉上面有的痕也叫沁。「沁」是歲月久遠以後不知不覺感染到的氣息。「瀉」是比較表面,比較粗暴的,「沁」是陰柔而美的,當然比「瀉」字漂亮。「沁」下接一個「芳」字,是說水沾染了落花的香味,有花的芳香,可見古典文學的訓練到最後是在生活裡隨處可以用的。包括以前給孩子取名字,不會那麼隨便翻一個瓊瑤小說就全部叫海燕什麼的,它裡面都有特別的意義。我們那個年代班上好多比我們高一點的學長都叫勝利,因為剛好抗日戰爭勝利。再晚一點就叫台生,因為剛好在台灣出生。我有時候就常笑這些爸爸媽媽蠻不用功的,只是用了很普遍的共同性的東西。

十四歲的寶玉觀察到了這裡的景致:看水看花看落花,其實「沁芳」只有兩個字,大家都覺得漂亮得不得了。我們也會發現賈政還有他身邊的人都沒有這個感覺,因為他們在官場太久,對於「沁」這種比較溫柔的有感染力的東西,不太有感覺了。

有鳳來儀

「賈政拈髯點頭不語。」有沒有發現,大多時候父親讚賞孩子只是點頭摸鬍子,他不會講什麼好聽的話。然後他說:「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還要繼續更難的考試。寶玉「立於亭上,四顧一望,便機上心來,乃念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繞堤」對「隔岸」,「柳」對「花」,「借」對「分」,「三篙」對「一脈」,「翠」對「香」,全部是工整的對仗。「三篙」是說水很深,水深了以後才會有清澈的綠色,使得旁邊的柳樹都增添了綠色,所以「繞堤柳借三篙翠」,柳樹借了水的綠色,主題不是柳,而是水。「隔岸花分」,就是水在流,兩邊都是花,整條水都是香味,主題還是在一脈水。「三篙」和「一脈」是真正的主題,都是在講水。這個對聯的精彩在於它不只對仗工整,更重要的是意境、主題完全是水。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這是父親最高的讚美了。

接下來,他們「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隨後就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一帶粉垣,裡面數楹精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精舍」,是從佛教轉出來的表述,很樸素的瓦房叫「精舍」。這個園林以自然為主,所以有一些楹舍。一提百竿翠竹,這個地方就是瀟湘館了,它的主題就是竹子。大家要注意園林的設計是有主題性的,我跟很多朋友講說我到過新竹的科學園區十幾次了,永遠找不到路,因為一個館跟另外一個館沒有任何個性上的差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二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裡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一個小小的房舍,很適合林黛玉這樣喜歡幽靜的人住。

賈政笑著說:「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他一天到晚都在忙公務,此刻忽然覺得很遺憾,說如果能夠在有月亮的晚上,在這樣的房間裡讀讀書,就此生無憾了,意思是講他已經沒有機會了。「說畢,看著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寶玉對父親所有的眼神都很害怕。大家趕快打圓場,說這個地方應該題四個字,賈政就問哪四個字,有人說「淇水遺風」。因為《詩經》裡面講到淇水的「綠竹猗猗」,賈政就說「俗」,覺得不好。另外一個人說「睢園雅跡」。「睢園」是漢梁孝王劉武營建於睢陽的花園,也叫修竹園,全部用的是竹子。竹子中間是空的,文人常常強調虛心,做人要謙虛;竹子有節,文人講究節操,不該要的東西不要。虛心與節操使得文人越來越愛竹子,把竹子作為君子的象徵。可賈政也說「睢園雅跡」俗。

賈珍就在旁邊說:「還是寶兄弟擬一個來。」賈政就罵他了,說:「他未曾作,先就要議論人家好歹,可見就是個輕薄人。」他覺得寶玉一個小孩子,怎麼敢在大人面前亂講話、亂表現。這是世家文化裡對孩子的一種教養。可是寶玉認為,你既然要考我,不管好還是不好,我當然要講真話。這其中有倫理和個人才情之間的衝突。其他人當然幫寶玉講話,說:「議論的極是,其奈他何。」賈政忙說:「休如此縱了他。」

賈政問寶玉,剛才眾人所說有沒有可用的,寶玉回答:「都似不妥。」賈政就冷笑道:「怎麼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作。」他說用「有鳳來儀」。「有鳳來儀」出自《尚書》,《尚書》是比《詩經》還要古老的典籍,是講天下太平之後,政治上軌道了,經濟繁榮了,治國治到最好的時候就是「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簫韶」是指音樂。做官的人不用那麼忙於政事,可以坐下來聽音樂了,引得鳳凰也飛來一起欣賞。就是說,治國到最後不只是感化人,甚至連動物都能被感化了。這是《尚書》裡非常美的一個句子。「有鳳來儀」剛好講貴妃回來,不僅僅是典故,而且氣派很大。可以看到,寶玉的確沒有讀死書,他的才學在這些地方用得非常好。

竹子主題的結束

「眾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老爸讚美孩子的時候就會罵畜生。其實在民間,很多人常常用很粗的罵人的話來表示很親暱的感覺。「管窺蠡測」,意思是在用一根管子看天空,一隻水瓢在舀海水,天這麼大,海這麼闊,你不過只有一根管子、一隻水瓢而已。賈政雖然在用典故罵寶玉,但也有一點讚美之意,說你不過是讀那麼一點書,可是也都用上了。然後命他:「再題一聯來。」


這個地方全是竹子,主題應該是竹。寶玉就說:「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古代的人家裡都會用鼎焚香,一方面除蟲,一方面有香味。焚香就有煙,茶的熱氣也像煙,因為四周都是竹子,日光透過竹影照進來,煙裡面都帶著綠色。「寶鼎茶閒煙尚綠」,雖然沒有一個「竹」字,可都是在講竹子。「幽窗」,不那麼明亮的窗,竹子像簾子一樣把日光遮住了一部分,所以叫幽窗。在幽窗旁邊下圍棋,棋子是石頭雕出來的,下完棋後指尖還留有一絲涼意,是在講竹子的寒意。即使在炎熱的夏天,如果房子四周全是竹子的話,你也會覺得有一點寒涼,所以「幽窗棋罷指猶涼」。我想,這個十四歲的寶玉在今天絕對可以比得上文學博士班的學生,他對文字、對意境的掌握如此到位,沒有一個字碰到竹子,可是竹子的色彩、竹子的寒意全都出來了。

賈政照例不會讚美他,搖頭說:「也未見長。」然後帶大家出來。這是第二個景點──瀟湘館,是竹子的主題。

賈政對寶玉的態度

此時,賈政忽然想起一事來,問賈珍道:「這些院落房宇並几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簾子並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賈珍說這個不是他負責的,是賈璉。「一時,賈璉趕來」「忙取靴桶內靴掖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古代男人穿的馬靴裡面有小口袋,可以放一些類似於文件的東西,一些私密的信。他從小口袋裡拿出了一個賬單,向賈政匯報「妝、蟒、繡、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的數量。「妝、蟒」,就是妝緞和蟒緞,是兩種不同織法的緞子。「繡、堆」,繡花和堆花,是刺繡織出來的東西。「彈墨」,有點像現代的蠟染,用紙剪出很多的圖案,然後貼在布上去染。


之後,他們繼續遊園,走過假山,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的矮牆。這時讀者肯定會想在這種豪宅中,怎麼忽然出現了一段泥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牆頭全部是用稻稈做出來的。四周種的是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杏花是民間非常常見的花。裡面有一些茅屋,外面種的是桑、榆、槿、柘這四種農家會種的樹木。裡面還種了很多蔬菜,也沒種花。特別提到此處有一口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桔槔」是用槓桿原理壓水的東西,「轆轤」是圓形的把水桶放下去再絞起來的打水裝置。這個設計很有趣,明明是富貴人家的園林,可是在裡面特別留了一處地方,保有一種農家的風情。這也是一種文化的審美,富貴裡面隱藏著農家的樸素。

賈政很高興,說:「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歸農」只是他心理上的一個嚮往,他的身體早已經交給了官場。賈政接著說:「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他對大家說這個地方應該怎麼佈置,還特別交代,這裡要用竹竿在樹梢上挑一個酒幌,完全模仿農家的杏花村,就是有一點像唐詩「牧童遙指杏花村」那樣。而且賈珍還回說,這裡不要養諸如孔雀、金絲鳥這樣珍貴的鳥,就買一些鵝、鴨、雞類,這才有農家的感覺。

對於這個景點,有人說可以叫「杏花村」。寶玉這個時候忍不住了,冷笑說:「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這樣去批評這些大人。因為寶玉覺得在創作領域,絕不是說你年紀大就一定比我好,也不是說你官位高就一定比我強。賈政是官員,總認為做人必須謹慎,人家不好你也要說好,可寶玉身上有一種率性與天真,他與父親的衝突也常常因此而起。他說:「古人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大家聽了以後都拍手叫好。

可沒想到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孽障!你這孩子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跟前賣弄!」這絕對是父親的態度,他不會讓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如此囂張。即使覺得他有才情,可是在長輩面前,也不可以這樣賣弄。寶玉還冷笑,更犯了忌諱。這絕對是儒家文化的家教,做人要內斂、謹慎。

稻香村

說著,大家走進稻香村,「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像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賈政一直在觀察,覺得此處實現了他希望回到農家,希望樸素,不喜歡富麗的願望。可是寶玉相反,他覺得明明是富貴人家,故意做出一番農家的景象,很做作。他跟父親吵了起來,而且一直不肯讓步,父親已經很生氣了,他還繼續辯論,他說,什麼是天然,天然就是渾然天成,不是明明很有錢,卻故意弄一些蓑衣擺在那兒。「賈政氣的喝命:『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父權給寶玉造成的痛苦。


寶玉在這個時候還能夠作詩,他立刻把農家的主題借助《詩經》的典故講了出來。他說:「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把纖維狀的東西在水裡慢慢漂乾淨,叫「浣」。「葛」是一種細的麻,做夏天輕薄衣服的麻就是葛。我們現在不這麼細分了,都統稱麻。「新漲綠添浣葛處」,春天來了,水慢慢漲起來,水裡面有一種綠色的水草樣的東西在漂,其實是人在洗葛。這句詩講的是農家要做的事情。「采芹」也是典故,《詩經.魯頌》中有一句話:「思樂泮水,薄采其芹。」「芹」是民間的一種水芹菜,有香味。「泮水」,過去的宗廟都有一個半圓形的水池,為什麼是半圓?因為圓則滿。「泮」表示還不夠,只有一半。泮水裡常常會長出很多水草類的東西,比如水芹菜。一個安分讀書、不慕名利的人,他會安於去浣葛、采芹。「薄」其實就是普遍的「普」,每天採一些芹菜做著吃,雖然過著清貧簡單的日子,卻依然有一種高貴的人格。

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後來住在稻香村裡的人是誰?李紈。她是賈家最樸素、簡潔、安分的一個女子,她一直守在家裡教兒子讀書,後來賈蘭果然書讀得很好。賈家抄家以後,復興家族的那個人就是賈蘭。這裡是告訴我們,振興家業最重要的就是讀書,所以不妨浣葛采芹,不要去追逐名利,好好讀書,總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這一副對聯點出了稻香村的主題。但是,賈政照例搖頭說不好。

蓼汀花漵

「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葯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轉、穿、度、過、入、越、出,一連串動詞告訴我們,他們經過了哪裡,每一部分都有一個主題。「荼縻」,是一種白色的花,江南很多,香味很像梔子花,枝幹很脆弱,要用架子架起來,常用來形容夏天的慵懶,就是夏日裡午睡時那種有陣陣香氣襲來的感覺。「木香」,是一種有香味的喬木。牡丹和芍葯常常被混淆,芍葯是草本科的,花開得非常大,有時候大到枝幹都無法支撐它,就會垂下來。人工栽培的牡丹常常以芍葯作為嫁接,牡丹屬灌木。特別是唐朝,他們把芍葯嫁接在其他灌木上,能開出臉盆大的牡丹花。現在山西古老的建築中還留有唐朝的那種牡丹,有非常粗的枝幹。你看國畫裡的牡丹,一定會畫兩個椏,表示接枝。牡丹亭、芍葯圃、薔薇院、芭蕉塢,每一個花圃都有一個不同的主題。


「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這裡是欣賞落花的地方,借水聲帶出落花。這個景有兩種欣賞角度,可以坐在船上賞落花,花就在你的船邊,也可以從盤道上看落花。

大家都覺得這個地方非常美,有人就說這個地方應該叫做「武陵源」。武陵源的典故出自《桃花源記》,東晉的陶淵明看到當時戰亂不斷,民不聊生,就編出了一個故事,說有一個打漁人,沿著開滿桃花的河流走進去,在桃花林的盡頭找到了一個躲避戰亂的地方。也有人說應該叫「秦人舊舍」。《桃花源記》裡面的故事是說,秦朝末年打仗打得很厲害,有一批人逃難,躲到這個地方以後再也沒有出來過,根本不知道外面有漢朝,更不知道魏晉,所以叫做「秦人舊舍」。

寶玉就說:「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寶玉從來不會說謊,他爸爸已經罵了他這麼多次了,但他不會因為被罵而敷衍。他說:「莫若『蓼汀花漵』四字。」「蓼」是一種草,有點像蘆葦,會結一粒粒紅色的小籽,鳥很喜歡吃,宋畫中常有秋天的紅蓼草,有小鳥落在上面,這種草生在水邊,「蓼汀花漵」的意思是有落花有水草的地方。賈政聽了,說他胡說,依舊沒有讚美他。

流水落花

接下來他們要坐船,可是船還沒有準備好,賈珍就說可以從上面的盤道進去。我特別希望大家能夠瞭解這個園林設計的精妙,它讓你從高的地方和低的地方去感受同一處景觀。


「大家攀籐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紆。」這裡在講落花的美。大家後面會讀到,有一年的春天林黛玉在這個地方感傷,她發現所有的落花要隨著水流出去,就拿了鋤頭和錦囊去葬花。寶玉來了,問她為什麼要葬花,花掉到水裡豈不是很好。她說花兒隨水離開這個園林,到了外面街市,不知道要流落到怎樣骯髒的去處。與其如此,不如把它們埋葬在園子裡。其實,她這裡講的已經不是花,是她自己。這是園林當中看落花的地方,也讓大家感覺到花不只是在盛開,同時也在凋零。園林呈現的是四季的風景,體現著時間的延續,看到落花隨水漂漂蕩蕩而去,讓你體味的是生命從繁華到凋零的過程。

香草

然後他們就走出來了,看到「柳蔭中又露出一條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捨,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這是後來薛寶釵住的「蘅蕪苑」。這個地方沒有花木,全部是香草。從水的主題轉到了竹子的主題,竹子的主題轉到農家稻田的主題,又轉到落花的主題,現在轉到了全部是關於嗅覺的香草主題。


這裡用了很多文字來寫草。賈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中國有一部文學作品是特別喜歡寫香草的,就是《楚辭》,其中尤其是屈原的自傳《離騷》。很多關於香草的詞彙,像這裡用到的茞蘭、薜荔籐蘿、杜若蘅蕪,全部是《楚辭》裡面的用詞。我們現在開始讀《楚辭》的時候經常要翻《康熙字典》,因為很多字都不認識。可以感覺到,曹雪芹非常喜歡《楚辭》裡面的華麗、爛漫和唯美。曹雪芹身上甚至也延續了屈原的一些個性,屈原是愛花的,他總是在身上戴滿香花香草,屈原在《離騷》中說:「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他的衣和裳是用荷花與芙蓉做成的。

大家都認不出來,寶玉卻很得意地叫出了這些香草的名字。他說:「這些之中也有薜荔籐蘿。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茞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草,這一種是玉蕗籐,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可以看到,寶玉是有他的特長的,那些他爸爸從來不鼓勵他讀的書,他讀得非常好。寶玉接著說:「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藿姜蕁的,也有叫作什麼紫綸絳組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什麼綠夷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連。」「藿」,我們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植物了;「姜蕁」,我一直覺得可能跟水姜有關,凡是姜科根莖一類植物,基本上都有一種香味。寶玉把《離騷》裡有關香草的名字全都背出來了,他說:「如今年深歲久,人不能識。」

可他還沒有講完,賈政便喝道:「誰問你來!」賈政從來就不喜歡寶玉,覺得他是沒出息的男孩子,可寶玉始終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這片天地來自他對大自然和人世間所有美的關心與欣賞,而這片天地幾乎也是《紅樓夢》的主線,《紅樓夢》就用這個東西去對抗賈政的虛偽。賈政,這個名字正是「假正經」的暗示,他太做作了,寶玉卻有真性情。賈政一喝罵,「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吟成豆蔻詩猶艷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兒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卷棚是一種沒有連接屋脊的縫的屋頂,非常清雅。


賈政又歎氣了,你發現他這一天都在歎氣。賈政歎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因為外面都是香草,滿屋子都是香味。這裡大家要注意,香味一直跟薛寶釵有關:她從小有一種熱病,要吃一種藥,叫做冷香丸;她身上帶有一種香,這種香是大自然香草的味道;後來蘅蕪苑是薛寶釵住的地方,所以薛寶釵有一點像人的嗅覺,而嗅覺是比較濃艷的感覺。林黛玉住的瀟湘館的主題是竹子,是一種光影,一種清高的東西。

到了這裡,賈政說,你們覺得這個地方應該叫什麼。大家就說:「再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蘭和蕙都是香花。古人嚴格區分蘭與蕙,一枝上面只有一朵花的叫做蘭,一枝上面開好幾朵花的叫做蕙。蘭比蕙更香,雖然只有一朵花,可是它的香味非常清幽。賈政說,也只好用這四個字了。然後有一個人說自己想到了一副對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麝蘭」,是講蘭花,動物的分泌物叫做麝香,是一種非常香的香料。「麝蘭芳靄」,斜陽照射的地方有一陣陣的香味飄來。「杜若」也是一種香草,在有明月的夜晚聞到了杜若的香味。

這副對聯其實作得很差,眾人說:「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因為貴妃回來的地方,不能用不吉利的字。剛剛講的「瀉」字不好,現在又用了「斜陽」。很奇怪,他們作對聯,用來用去就是「瀉」啊、「斜陽」啊什麼的,好像在暗示這個家族注定要敗落。那人反駁道,古代有詩叫「蘼蕪滿院泣斜暉」。這就更有悲慘的感覺,不但是斜暉,還要哭泣。眾人道:「頹喪,頹喪。」另外也有一個人說,我作一副對聯你們看看:「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這個當然比前面的好。「三徑」是一個典故,漢朝有一個人叫蔣詡,辭官回鄉後為自己蓋了一所竹子環繞的房子,他開了三條小路可以進來。一條是他自己走的,一條是給他的好朋友求仲走的,還有一條留給另外一個好朋友羊仲走,叫做三徑。三徑表示了以前文人的潔癖──我不是跟什麼人都來往的,我住的地方只有朋友能來。注意對聯的形式,三對一,逕對庭,香風對明月,飄和照都是動詞,然後玉蕙對金蘭,這裡都是典故。

「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然抬頭看到寶玉。就說:「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很倒楣,他怎麼樣都不對,剛才父親罵他亂講話,現在又說他在該說話的時候不說話。

寶玉就只好說,這個地方既沒有蘭,也沒有麝,更沒有明月、洲渚,你們剛才說那些東西幹什麼。

賈政當然很生氣,說:「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若『蘅芷清芬』四字。」這也就是後來蘅蕪苑的來源。下面這副對聯非常漂亮,這是寶玉才情的展示:「吟成荳蔻詩猶艷,睡足酴醾夢也香。」這兩句不只對仗工整,而且其中有十分美妙的意境。「荳蔻」是一種很奇特的花,它的花在開的時候,一直是被葉子包著的。所以中國古代有個俗語叫做含胎花,就像在母親的胎胞當中的花,意思是這樣的花和果實在成熟的過程中有一點嬌羞,不會整個露出來,大家一定聽說過一個成語叫做「豆蔻年華」,這個成語是形容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嬌羞得還有點不敢見人的那種感覺。荳蔻裡面是一種香料,非常香。「吟成荳蔻詩猶艷」,寫詩去歌頌荳蔻的美,寫完以後那個詩都是艷的。將來這個地方是薛寶釵住的,薛寶釵比較豐腴,比較感官,她的美是比較強烈的,不像黛玉的美有一點淡雅的感覺,所以這裡用到「艷」這個字。「睡足酴醾夢也香」,夏天午睡睡得很香的時候,忽然被一陣陣花香驚醒,好像連夢都是香的。這裡面的意境,讓你感覺到一種很濃艷的味道。剛才寫到瀟湘館的時候,「幽窗棋罷指猶涼」是淡淡的,大家有沒有感覺到完全是林黛玉的風格,現在的「睡足酴醾夢也香」,完全像薛寶釵。作者不只在寫園林的景點,同時也在告訴你將來住進這個園子裡的每一個人跟她住的那個院落裡的風景是有關的。

寶玉驚見自己生命的源頭

賈政覺得這個對聯真是寫得很好,就笑著說:「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唐詩「書成蕉葉文猶綠」,是講大書法家懷素練字很勤的時候,覺得在紙上寫很浪費,就用芭蕉葉來練,練完以後文章都像帶了芭蕉葉的綠色。從這裡轉出了「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酴醾夢也香」,可見寶玉今天的應試足夠精彩,每個景點給出的句子都非常漂亮。


寶玉這一天的考試到這裡大概要結束了,可是十七回非常精彩的一段是他們忽然到了正殿。正殿前面有一個大的玉石牌坊,然後就到了最大、最主要的景點──將來貴妃娘娘回來下榻的地方。這時寶玉忽然呆住了,他看到那個牌坊,就說這個地方我怎麼來過。這是小說了不起的地方,我們一直看到他們在遊園,但寶玉不是,在他的心裡還有一個夢境。

第五回裡寶玉喝醉了酒,做夢到了一個地方,叫做太虛幻境。而在夢中的那個牌坊,就是現在他看到的牌坊。在夢裡,他看到牌坊上寫著「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可是現在,這個牌坊上面沒有字,等著他來命名。他忽然呆住了。但是旁邊的人並不知情,因為大家都沒有他這種仙緣。

父親覺得寶玉今天是不是被他逼得緊了,怎麼忽然呆掉了,問他話,他沒有聽到。寶玉好像看到他生命的源頭了,他忽然發現,娘娘回來原來是夢裡已經注定的,這個家族注定要敗落了。

《紅樓夢》的了不起在於曹雪芹寫出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我們現實裡也有。有時候我們見到一個人覺得這個人不是這一世見到的,彷彿有好幾世的緣分;有時候到了一個地方,你會忽然呆住,覺得自己知道等一下轉過去那邊會有什麼,有時甚至會不敢往前走,等你轉過去就發現真的是那個景象。心理學家常常分析,人的生命中為什麼會有這種超經驗的東西。《紅樓夢》一直在表現這個,作者認為有很多現世裡的東西,不一定只是現世的,是好多的東西一直在累積,然後在最後這一剎那被釋放出來。

《紅樓夢》永遠是在現世的遊玩當中,點出你前世的來歷。這個園林的修建好像有前緣,它不僅是一個建築空間的設計,更重要的是,所有將來要住進這個園子的人所經歷的一切,其實是一次從天上到人間的緣分的匯聚。種著竹子的院子林黛玉要住進來,種著香草的院子薛寶釵要住進來,怡紅院將是寶玉要住的地方,好像是在洪荒當中人陸續出現了。

寶玉的女性特質

進入怡紅院,眾人看到的是芭蕉和海棠。海棠在古典文學裡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它的色彩非常繁複,可以從淺橙色到絳紅色、艷紅色、紫紅色,有很多的變化。書中是用芭蕉的綠和海棠的紅做色彩的對比。大觀園裡唯一的男孩子寶玉是非常愛色彩的,他喜歡熱鬧,喜歡華麗的東西,所以他住的院落裡佈滿了色澤艷麗的芭蕉和海棠。


芭蕉是園林裡面常常用到的一種植物,在下雨天,尤其在江南的梅雨季節,最美的就是雨打芭蕉的聲音,幾乎變成了聽覺的享受。芭蕉還有一種視覺上的特徵,玩水墨畫的人比較懂。芭蕉的葉子長老了以後,它的綠色很深,投射在白粉牆上的那一塊影子是比較深的黑色,而從蕉心剛剛抽出來的葉子是非常薄的、透明的,它的影子投在牆上就是淡墨。芭蕉通常都種在白粉牆前面,這樣可以欣賞到白粉牆上濃墨和淡墨的變化,彷彿是一張以芭蕉為主題的水墨抽像畫。園林藝術裡面其實包含了很多跟美術傳統有關,跟音樂傳統有關,跟非常複雜的文學傳統有關的所有記憶。所以我常常覺得要真正去弄懂一個傳統的文化,包括美術、戲劇這些東西,恐怕遊園是最好的方式。

我常常回想1988年第一次去蘇州園林,大概是我人生最痛苦的經驗之一。進到網師園,最漂亮的一塊太湖石,宋徽宗是為了採太湖石最後亡國的,太湖石是太湖裡面被侵蝕最後出現很多洞的那種石頭,我們叫做玲瓏石,因為它有很多的洞,洞越多越漂亮,構成虛跟實之間的美感。所以有錢的人家通常會花很多錢去買一塊太湖石立在庭院當中。獅子林的太湖石是最有名的,可我卻看到每一個洞裡面插一個掃地的掃把,我簡直快要昏倒。內心最大的哀傷就是覺得已經沒有人知道園林裡的這些東西是多麼精心地被營造出來的了。當然,現在這種情況慢慢沒有了,因為開始是真正懂園林的人接手在經營。

然後大家開始命名。其中一個人就說,最好叫「崇光泛彩」。「崇光」是講芭蕉葉子上綠色的光在流動,「泛彩」是講海棠顏色的艷麗。寶玉聽了以後認為不錯,可是他覺得有點可惜,他說,這個地方種芭蕉和海棠,很明顯在暗示兩種色彩:紅色與綠色,他覺得題名一定要把「紅」和「綠」兩個字鑲進去。

在文學裡面,「紅」和「綠」這兩個字要用在一起是非常不容易的。北宋南宋之交的女詞人李清照,曾經用過「綠肥紅瘦」,說秋天來臨的時候,綠色越來越多,紅色卻在凋零減少。「紅綠」很少人敢並用,「肥瘦」也很少人敢用,她竟用了這四個大家都不敢亂用的字。我發現很有趣的是,女性在創作上不表現則矣,一表現常常跟男性不同,因為她們的感官中有一種非常厲害的直覺。寶玉繼承了李清照的傳統,他希望用「紅」和「綠」。其實,寶玉身上有很多女性的氣質。

我們總覺得男人應該陽剛,女人應該陰柔,可是這樣很可能使女性豪邁的部分難以發展,而男性溫柔的部分也無法表現。現在從科學的角度來看,傳統的性別劃分對人其實是一種限制。

李清照的「綠肥紅瘦」把當時的男詞人嚇了一大跳,說我們怎麼不敢用這樣的字。李清照雖是女性,創作裡卻有一種大氣。她的詩詞別具一格,當時並不屬於主流文化。寶玉的很多文學方法其實有非常女性的部分,他的那副「吟成荳蔻詩猶艷,睡足酴醾夢也香」的對聯是非常女性化的,是感官的,也就是寶玉身上的某種女性特質一直沒有被剝蝕掉。雖然他父親一直想要把他身上溫柔的、纏綿的部分去掉,希望他將來可以做官,可是寶玉一直保有自己非常性情的部分。性情和禮教是對立的,禮教是做出來給別人看的,而性情是人的本性。寶玉跟他爸爸一起遊園,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一邊是禮教,一邊是性情。

我們並不認為禮教不應該存在,可是如果只有禮教而沒有性情,就會變成做作和虛偽;只有性情而沒有禮教,就會變成濫情。二者之間有一個平衡。在大部分以男性為主體的主流文化中,在只講禮教而無性情的社會裡,《紅樓夢》很明顯地強調男性主流文化中要保有性情的部分。這是為什麼怡紅院最後用了「怡紅」。「紅」常常象徵女性世界,「怡」就是心怡。寶玉被稱為怡紅公子,他喜歡紅,渴望紅,沉溺紅,眷戀紅。「紅」代表寶玉的某一種真性情沒有丟失掉。

走到此處,寶玉用了四個字──「紅香綠玉」,完全是套用李清照的「綠肥紅瘦」。海棠有香味,所以是「紅香」;芭蕉像玉一樣,上面有瑩潤的光彩,稱為「綠玉」。後來被賈元春改成了「怡紅快綠」,當然這樣比較雅,可是我覺得「紅香綠玉」是比較女性的,「怡紅快綠」是比較男性的。寶玉作為一個男性寫了「紅香綠玉」,他的姐姐反而把它改成了「怡紅快綠」。這個姐姐雖然是女性,可是做了掌權的皇妃以後,她有一種男性具有的官場氣派。如果把性別跨越作為一個當代研究的重要課題,《紅樓夢》是最好的一部書,它多次牽涉到性別跨越的問題。我的意思是性別並不只是一個生理上的東西,同時還是一種文化。

鏡花水月

蘇東坡的詞需要山東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因為他的詞非常陽剛,非常男性。柳永的詞需要十來幾歲的小女孩用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因為他的詞非常纖細,非常女性。性別並不單指生理,也指文化上的陽剛和溫柔,這兩種個性在美學上都可以成立。《紅樓夢》用審美的方式,跨越了世俗中的性別分界。《紅樓夢》在文學、美學方面有這麼多引發我們靈感的部分,是因為作者三百年前的很多觀點比我們現在的社會還要超前。他從來沒有把寶玉當成一個很陽剛的男孩子,相反,他覺得寶玉具備很多男性沒有的細膩和纏綿。


賈寶玉要住的這個怡紅院有一個特色,即房子裡面這些放古董的地方全部按照古董的模樣一格一格地刻出來。放花瓶的部分就做成一個花瓶的樣子,這一格要放一把寶劍,就刻成寶劍的樣子,當然這是最講究的了。

寶玉的房間還有一個特色就是他的臥房後面有一面大鏡子。中國古代的鏡子多半是銅鏡,上面鎦金鍍銀,利用反光來照自己的面容,沒有辦法做到很大。西方的穿衣鏡是清代乾隆年間進口的,只有皇宮貴族才用得起。鏡子在文學裡有象徵的意義,人從鏡子裡會看到自己,可是鏡子裡的自己是一個假的自己。賈寶玉的「賈」是一個幻影,他的繁華只是鏡花水月,所以他的房間會有一面大鏡子。

《紅樓夢》裡發生了很多與這個鏡子有關的故事。劉姥姥第二次進大觀園的時候,喝醉了酒,就撞到了這面鏡子。我們就覺得很有趣,賈寶玉的房間從來不是等閒人敢進去的,可是劉姥姥卻跑進去。她看到鏡子裡面有一個老太太,以為是她親家母,嚇了一大跳,其實她照見的是她自己。她和鏡子裡的人躲來躲去,說說笑笑,最後她就去摸。鏡子是冷冰冰的,這都反映出賈寶玉的房間有一個空幻的東西。鏡子代表幻,它是假的。你看到的再真實的東西在鏡子裡都是假象。

十七回的結尾處提到了這面鏡子,然後講他們怎樣從鏡子背後繞出來,結束了一整天的遊園過程。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十八回.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

蔣勳.JPG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怡紅院迷路探深幽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24.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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