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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金鎖片)


蔣勳說紅樓夢
第八回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輕描淡寫的生活細節

第八回,還是沒有事情發生,又是生活細節。作者的描寫方法是輕描淡寫,透露出家族真正的現狀。


寶玉回到家,最關心的是他能不能跟剛剛認識的好朋友秦鍾一起去讀書。他就趕快回明賈母要去上學的事情。賈母覺得這個孫子一向不愛讀書,現在忽然愛讀書了,高興都來不及,說你要跟誰讀書我不在乎。鳳姐在旁邊又加油添醋說秦鍾人品好。賈母很高興,表示可以讓他們一起讀書。

這一天賈母到東府去看戲。前一天王熙鳳才去喝酒做客打麻將,現在又去看戲。這兩家沒事就是你請我我請你,宴會不斷。焦大看在眼裡一定會很生氣,第一代那麼艱苦創業,到第四代就剩下每天喝酒、打牌、看戲。

賈母帶了王夫人、林黛玉、寶玉去看戲。「至晌午,賈母便回來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淨的,見賈母回來,也就回來了。然後鳳姐坐了首席,盡歡至晚無話。」王熙鳳愛熱鬧,所以她就坐在了首席。

王熙鳳在東府看戲的故事不再講了,作者回頭來講寶玉。寶玉陪著賈母回來,是中飯以後,本來他想吃完中飯再過去看戲。結果他又想起前一陣子聽說寶釵生病了,還沒有去看她,應該去看她。

幫閒文人的虛偽

寶玉忽然想到要去看寶釵了,「意欲去望他一望。若從上房後角門過去,又恐遇見別事纏繞,再或可巧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遠路罷了。」他想繞遠路,可是繞遠路碰到了其他人。寶玉本來是想偷偷摸摸去看寶釵的,可他是不能單獨出門的。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一站起來就有人跟著站起來,他一走就有人跟他走,丫頭、眾嬤嬤一大堆人跟著他。「當下眾嬤嬤、丫環伺候他換衣服,見他不換,仍出二門去了。」他根本沒有出門,他只是要到後門去看寶釵而已,所以他不肯換衣服,然後就出二門去了。「眾嬤嬤、丫環只得跟隨出來」,因為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可是賈母跟王夫人的命令是寶玉到哪裡都要有一群人跟著。他幾乎沒有獨處機會。十二三歲剛發育的男孩子很希望獨處,他希望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太想跟別人講話


大家都以為他要到東府去看戲,結果他過了穿堂,便向東北繞廳後而去,往梨香院走。「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這些清客相公不是小說裡的主角,可是他們代表了封建文化裡非常有趣的生態。「一見了寶玉,便都笑著趕上來,一個抱住腰,一個攜著手,都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作了好夢呢,好容易得遇見了你。』」姿態和感覺都出來了,一個抱著腰,一個攜著手。寶玉,這個十三歲的男孩被稱為菩薩哥,他們覺得碰到寶玉是天大的榮幸。「說著,請了安,又問好,嘮叨半日,方才去了。」

寶玉最煩這些人,結果偏偏碰到了這些人。在十三歲小男孩的心目中,這些人(編按:清客相公)是最虛偽的,他們永遠在奉承人,拍馬屁。寶玉想要活出真性情,一直受到一種阻礙。好不容易這一批人過了,老嬤嬤又叫住問他們:「是往老爺跟前去的不是?」老爺是指賈政,寶玉的爸爸。這一批門下清客非常有趣,他們都知道寶玉怕爸爸,就點頭說是,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裡睡午覺,他們跟寶玉暗示說,不妨事,你別怕。所以連寶玉也笑了,寶玉知道他們在討好自己,故意偷偷透露一個信息,這就是門下清客的嘴臉。養在這種家裡,他們要討好賈政,也要討好寶玉。賈政罵寶玉的時候,他們要出來打圓場,等賈政不在的時候,他們又會討好寶玉。

買辦的阿諛奉承

這個時候寶玉就轉彎向北奔梨香院來,卻又碰到第二批人。「可巧銀庫房的總領名喚吳新登與倉上的頭目名喚戴良,還有幾個管事的頭目,共有七個人,從賬房裡出來。」這個家族很大,有管倉庫的頭領,還有家裡面專門管賬的人。「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的,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寶玉忙含笑攜他起來。」這些人大概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們要跪在地上給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請安,寶玉還要請他們起來。寶玉被訓練成一個小大人,這裡有一種很有趣的尷尬,這個小孩搞不清楚他的身份到底是大人還是小孩。他有兩個身份,一個是在賈母懷中打滾兒撒嬌的小男孩;一個是到外面別人會立刻跪下來跟他請安的小少爺


這個錢華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這裡寶玉被稱為二爺,他才十三歲,可是這些中年男人叫他二爺。斗方兒是三十公分見方的一種書法。寶玉才十三歲,他的字已經被外面的人拿來掛在家裡了,是他寫的字好,還是說大家覺得因為是賈府公子寫的,我們也弄不清楚。這些買辦在奉承寶玉,說:「字兒益發好了,多早晚兒賞我們幾張貼貼。」這些話從管賬的口中說出,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判斷,寶玉的字是不是真的寫得好,因為這些人一定會這樣說。這是奉承小主人的。寶玉也搞不清楚天高地厚,他說這還不簡單,說給我的小么兒們聽就好了。這時候寶玉也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大人物,一個書法家了。

寶玉去見寶釵,中間受到了兩層阻礙,一個是門下清客,一個是賬房裡的人。這兩堆大男人,可是在寶玉的面前個個打躬作揖,寶玉必須作出一個很大人的樣子。「一面說,一面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這些人,要等寶玉走了才敢散,這是主僕之間的規矩。

寶玉探病

「閒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薛姨媽,就是寶釵的媽媽,薛姨媽正在跟丫頭們做針線活兒。寶玉跟薛姨媽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笑道:「這麼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


寶玉立刻變了,剛才是一個少爺,現在忽然變成了小男孩,被薛姨媽一把摟到懷裡去了。寶玉如果個性古怪一點,就會把薛姨媽推開說,我這麼大了,你幹嗎抱我?可是現在他立刻就變成小孩。有人覺得寶玉有多重個性,可我一直覺得寶玉就是典型的青春期小孩,對什麼東西都好奇,他學著做大人,在外面擺出他的排場,可是一到奶奶、姨媽、媽媽面前立刻就變成小孩

他們就開始講一些家常話。寶玉說:「哥哥不在家?」這個哥哥就是薛蟠,薛姨媽歎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那裡肯在家裡一日。」在此,用寶玉的口帶出另外一個沒有嚴格家教的薛蟠。薛蟠爸爸過世了,沒有人管束,他變得無法無天,也對比出寶玉真的很可憐。

寶玉接下來問:「姐姐可大安了?」他是為了寶釵來,要看看寶釵的病有沒有好。薛姨媽說:「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瞧他。他在裡間呢,你去瞧他,裡間比這裡暖和。」薛姨媽把寶玉帶到裡面。

「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發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灑線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蜜合色,有點像蜂蜜、琥珀那種顏色,這種顏色是中性色調。作者對色彩非常敏感,他能把色彩變成性格。所以我一直覺得曹雪芹如果做畫家,也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就是身上穿一件這樣的褂子,有點像小背心,玫瑰跟紫都不是大紅或者大藍這樣的強色調,用這個中性色調把寶釵身上的色彩壓得比較溫和,而不是像王熙鳳那麼扎眼「蔥黃綾灑線裙」,蔥黃就是大蔥的顏色,綠裡面帶黃,也不是原色。黃就是原色,可是蔥黃色把明度壓低了。她的衣服看起來半新不舊,不是那麼亮。《紅樓夢》裡所有女孩子的服裝色彩都有性格特徵在裡面

我們平常看到的都是寶釵打扮得光鮮亮麗出來做客的樣子,寶玉忽然撞進來,讓我們有機會看到了寶釵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作者對於描繪女性服裝非常講究,最精彩的就是王熙鳳。一出來就是發亮的,都是金色跟紅色,全是強烈的對比色。而寶釵本身是一個有野心的女孩,可是她比較含蓄,所以她的衣服很奇特。外面都是半舊不新的,裡面卻是很鮮艷的衣服

「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在講寶釵天生的美,她的美是不要借助化妝的。唇沒有點就是紅的,眉毛也不畫,就帶著淡淡的黛色。「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她不太講話,有點木訥,人家都覺得她有點笨。可是她絕不笨,只是假裝笨而已。其實寶釵才是最厲害的,王熙鳳的厲害都被大家看到了,而寶釵的厲害你根本就看不到,她雖然年僅十四歲,心機卻特別深。「安分隨時,自云守拙。」就是說能不出頭就不出頭,要盡量含蓄。

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看寶玉進來,趕快起身說已經大好了,多謝記掛著。讓他在炕沿上坐,然後叫她的丫頭鶯兒倒茶來,又問賈母好不好,王夫人好不好,迎春、探春、惜春好不好?世家文化的禮貌是要先問好。

金玉良緣

然後就是寶釵看寶玉了。我們第一次看到寶釵眼中的寶玉:「頭上戴著疊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繫著五色蝴蝶鸞絛。」她看到了富貴人家小男孩服裝上的講究,渾身上下都是貴重的東西。過去有一種衣服為了保暖,是用狐狸毛做的。狐狸皮最好的是腋下的部分,那個地方的毛最軟。這個箭袖是用狐狸腋下那一塊皮毛做的,叫做「白狐腋箭袖」。秋香色是淺綠帶一點咖啡色。「秋香色立蟒」就是一條條龍紋的衣服,繫著用五色結成一個個蝴蝶的腰帶。


「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寶釵非常想看那塊玉。寶釵很想嫁給寶玉,不一定是因為愛情,而是由於這個家族對她來講是不得了的一個家族。嫁到這個家族,身份也就穩定了,可能比選進皇宮做妃子更好,所以寶釵對那塊玉很重視。之前沒有人仔細看過這塊玉,連黛玉都沒看過。可是寶釵會這麼認真,說今天倒要好好看一看這個玉是什麼樣子。

寶玉聽說寶釵要看他的玉,就趕快湊過去,從頭上把玉摘下來,遞到寶釵手裡。「寶釵托於掌上,只見大如雀卵,耀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作者又告訴我們整個故事是一個神話。這塊玉再美,它也不過是洪荒中的一塊頑石而已,經過幾世幾劫轉世變成了這個幻相。每一個繁華,每一個人現在的狀況其實都是假象。他的真身、他的本身原是洪荒裡的那塊石頭,也在暗示生命到最後把該還完的還完,終要歸結於大荒。他藉著這個機會又把大荒山青梗峰這塊頑石的神話故事帶出來。然後又加上一句詩說:「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在人世間有一個精神的存在,一個幽靈的存在,當這個存在失去以後,就會幻化成現在的臭皮囊。佛家、道家認為身體其實是一個臭皮囊,這個臭皮囊有一天遲早都要捨掉,要回到那個幽靈的真境界。「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金跟玉都是最珍貴的東西,可是在命運已終的時候,金也不會閃光了;在時氣不濟的時候,連玉也不亮了。最後的終結是:「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作者把很多人帶到墓地,讓你看這裡白骨如山,這些人不知姓名,他們都曾年輕過、漂亮過,也都曾經有愛有恨,有過繁華

當時一個癩頭和尚要刻幾個字在這塊頑石上,他按照這個圖畫刻下來,放在後面,就是「所鐫的篆文」。還說原來字很小,怕看不清楚,所以放大一點。這是我們第一次發現這塊玉上面有字。我不知道為什麼放在這裡?寶玉生下來,含了一塊玉應該很重要,應該很早就看到。而且他總是跟黛玉住在一起,黛玉應該有更多機會看這塊玉,瞭解這塊玉上刻了什麼字。為什麼等到第八回,寶釵才發現了這個玉上面的字?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橫著有一個「通靈寶玉」。翻過來可以看到:「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寶釵看完就翻來覆去地念,念了兩遍「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寶釵為什麼會反覆念,大家都不知道。丫頭鶯兒聽到寶釵念,她本來要倒茶的,她就說,這兩句話倒像跟姑娘戴的金鎖上的字是一對兒。寶釵的心機真是很驚人,她其實一直在暗示一些事情。她要是跟別人爭,絕對不會在口頭上爭而是暗地裡。我們第一次知道原來寶釵有一個金鎖,而且上面也有兩句話,而這兩句話剛好跟「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是一個對子。寶釵念了好幾次玉上的字,但她不講與自己的金鎖是一對兒,結果她的丫頭講出來了。可丫頭是不識字的,一定是寶釵常跟她講金鎖上有什麼字,念給她聽。聽久了,丫頭就知道這兩句跟寶玉那個是一對兒。作者很細心,無聲地透露出寶釵很多的心思

寶玉很好奇,說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金鎖?給我看看。寶釵就說沒有什麼好看的。寶玉這個人,他要看什麼東西是一定要纏著看的,寶釵被纏不過,就說:「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寶釵「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裡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了出來」寶釵裡面的穿著非常亮麗,大紅會讓我們忽然想到王熙鳳。作者好像有意無意在透露出寶釵是一個厲害角色,可外面完全看不出來。作者用「珠寶晶瑩、黃金燦爛」八個字來形容她身上的東西。搶眼的東西都在裡面,外面是半新不舊。瓔珞是女孩子身上戴的項鏈,很大的一個鎖上,用很多瑪瑙、玉和寶石鑲起來。「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個,共成兩句吉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果然是對聯。這也是在用文學手法寫出寶玉跟寶釵成婚的事實,因為前面有金玉良緣的暗示。判詞中說:「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就是別人都說你應該跟有金的結婚,可是我只念著前世那個木頭跟石頭的緣分。寶玉很可愛,他要的不是現世的繁華,前世未了的東西才是他最牽掛的

這裡其實一直在對比。如果用世俗的三角關係眼光來看,寶釵跟寶玉是這一世的緣分,而黛玉跟寶玉是前世的緣分。對寶玉來講,前世的緣分要比這一世的更讓他惦念

中間有一段是寶釵把扣子解開,拿了鎖出來,寶玉聞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他問寶釵是不是熏過衣服。講究的人家,晚上睡覺時會用熏籠熏衣服,第二天穿的時候衣服上全是香味。寶釵說:「我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她說,大概是她吃的冷香丸的香氣。寶玉就很興奮,說什麼藥這麼香也給我幾個吃吃。寶釵就罵他說,哪裡有藥也亂吃的,寶玉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他的個性體現。

這時黛玉進來了,一見寶玉就笑著說:「哎喲,我來的不巧了!」這句話絕對是黛玉講的。我們平常心裡再不舒服,也不會講出來,可是黛玉就是要講出來。因為個性的關係,黛玉永遠不會講寶釵的話,寶釵也永遠不會講黛玉的話。所以當一個人對人的個性瞭解了以後,就會少掉很多愛恨。你會覺得人就是人,就是他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沒有什麼你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因為在他的環境裡他就會這樣反應。

她說:「我來的不巧了!」寶玉就趕快起身笑著讓座。寶釵笑著說:「這話怎麼說?」寶釵很聰明,她不可能聽不懂這一句話,只是假裝聽不懂。黛玉說:「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回答說:「我更不解這意。」黛玉就笑著說:「要來時,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日我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黛玉也不簡單,她覺得寶釵在作假,明明知道我就是吃醋,你還要問,那你要問的話,我就給你一個圓滿的回答,這個回答讓寶釵也沒話講。當然,寶玉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寶玉看到黛玉穿的是大紅羽緞對襟褂子。羽緞是一種比較滑的絲綢料子,舊戲裡《昭君出塞》披的就是羽緞褂子,下雪的時候女孩子披在身上。他就問:「下雪了麼?」因為這是下雪才會穿的。那些伺候寶玉的人就說,已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這時,兩人在鬥氣。寶玉跟黛玉之間有一種親,這種親是外人參與不了的,連寶釵都無法替代。可是越親越鬥,兩個人最親的時候,常會生很多閒氣。有時候親如夫妻、好友,就會講這種故意氣對方的話。有時候在人世間要證明那份寵愛是非常奇特的。黛玉跟寶玉之間常有這個東西,可是寶玉跟寶釵沒有,他跟寶釵在一起反而比較有禮貌。從小一起長大的那種關係,是第三者無法加入的,可是寶釵一直想加入,也一直想替代。黛玉一直覺得很委屈,覺得自己不可能有這個位置,因為她背後是沒有支撐的。接下來這三個人的關係,小兒女之間的醋意,會在第八回後半段非常精彩地上演。

深情的悲劇

每次讀《紅樓夢》都覺得奇特。在那樣一個文化當中,從父母、老師、國家、社會,任何一個角度,都沒有一個理由會鼓勵一個人寫這樣一本書。因為他寫的幾乎都是些瑣瑣碎碎的小事,可是今天看起來,我們通過一個十三歲小男孩的心情看到那樣一個繁華的盛世,看到了生命的點點滴滴。有時候我們看小說,其實也在看自己的生命。我們的生活每一天都平凡到沒有什麼事發生,可是它在生命裡都是不能分割的重要片斷。


這部作品讓我們看到了自己的生活,我們跟家人、朋友沒事時聊天講的可有可無的一些閒話,都是我們生命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時你拿出稿紙,很慎重地要寫出什麼傳世之作,最後寫出的東西都是大家不想讀的東西。可是《紅樓夢》的作者在自己家敗人亡之後的十年,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什麼事也沒有做,只是吃喝玩樂,就寫了藥怎麼做、菜怎麼做,結果成了令我們百讀不厭的名著。這觸及文學和藝術最真實的部分:文學和藝術不是一個道理,而是能真正讓我們看到有血有肉的生命過程。

黛玉來了,看到寶玉在那裡,心裡有一點不是滋味。所以要講幾句不舒服的話。一個小男孩和兩個小女孩圍在一起,開始各展心機。寶玉最大的悲劇恐怕在於,他對每一個人都真摯而深情。我們不太相信一個人會對每一個人都如此,常覺得在世俗意義上,一個人喜歡另外一個人,又喜歡其他人,會很糟糕。可是寶玉這個十三歲的男孩子,有一種奇怪的寂寞,而這種寂寞使他希望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快快樂樂的。麻煩的是,他要這個人快樂的時候,另外一個人就不快樂了,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到最後,他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他看到黛玉穿了下雪的衣服,就交代丫頭把自己的斗篷拿來,意思是等一下回家就可以穿了。黛玉馬上又刺他一句:「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立刻解釋說,我沒有要走,只是拿了預備著。這時李奶媽來說,下雪你們留在這裡多玩一會兒吧。薛姨媽就把家裡做的鵝掌和鴨信拿出來給他們吃。寶玉說這兩樣東西都要配酒才好吃。李奶媽馬上說,姨太太別讓他喝酒,前幾天不知是誰讓他喝了一點酒以後,他就無法無天。寶玉常常一喝酒就非常任性,搞得天下大亂。

第八回後半段一個重要人物就是李奶媽。她有一點像第七回周瑞家的,只在穿針引線,她帶出來黛玉、寶玉、寶釵之間的複雜關係,這是側寫的方式。李奶媽一直在那邊嘮叨,變成寶玉很煩的一個人。薛姨媽說,你不要管了,也出去喝喝酒。薛姨媽很疼寶玉,希望寶玉開心一點,喝一兩杯沒有關係。

小兒女的情感密碼

寶玉拿了酒要喝,薛姨媽說不可以喝冷酒,喝冷酒寫字手會發抖。寶釵在旁邊多加了一句,說:「難道不知道酒性最熱。」前面講到寶釵有熱毒,現在她又帶出一個熱字。她說酒性最熱,喝下去以後,發散得很快;如果冷吃下去,你的五臟都要去暖它,這樣身體會受寒。寶玉本來很任性,要喝冷酒,可是寶釵跟他說你不要喝冷酒,因為它對你身體不好,不光寫字發抖的問題,而是會讓你的五臟受傷。寶玉覺得有道理,就不喝了。


黛玉在旁邊很不舒服,她覺得自己跟寶玉有種特別的關係,現在有一個人好像可以勸阻寶玉了。十三四歲小男孩小女孩的鬥嘴和鬥心思是非常有趣的,就是為了證明到底誰對他的影響力大。黛玉沒有講話,就在那邊抿著嘴笑,嗑瓜子,她在冷眼旁觀。李媽媽出來阻擋喝酒以及寶玉喝冷酒,都在側寫黛玉有很多心事。

「可巧黛玉的小丫環雪雁走來。」黛玉有兩個丫頭,一個是她進賈府時從家裡帶來的丫頭雪雁,另一個是紫娟,是賈母派給她的。紫鵑非常懂事,很貼心地照顧黛玉。她看到下雪了,害怕黛玉冷,就叫雪雁送來一個手爐。黛玉看到雪雁送了手爐來,就抓到一個機會,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那裡就冷死我了!」她不是講她冷,而是講剛才寶釵勸寶玉不要喝冷酒的冷,話中有話。

這一場戲裡我最同情的一個人是薛姨媽,她坐在旁邊根本不知道這三個人在幹什麼,因為這是他們的秘密。他們講話,旁邊的大人聽不懂。

黛玉當然還沒有說完,一方面說哪裡就冷死我了,這已經在刺寶玉了。接著把手爐拿過來,跟丫頭講:「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她似乎在說,我平常叫你做什麼你都不做,現在紫鵑叫你送手爐來,你倒馬上聽了就送來了。薛姨媽一定是如此理解,人到中年的她聽不懂小孩的情話。可是黛玉不是在罵雪雁,寶玉馬上就聽懂了,他知道她的意思。不同的族群、年齡、階級裡面,都有自己的符號。寶玉、黛玉、寶釵就在玩這個遊戲。

薛姨媽則完全不明白他們的意思。黛玉還必須跟薛姨媽解釋說,你看我今天到姨媽這邊來作客,他們遠遠的送來一個手爐,這不是看不起姨媽嗎?難道姨媽家沒有手爐嗎?這話分明是在遮掩。

我常常稱《紅樓夢》為青春王國,它是青少年自己玩的遊戲。他們有自己的倫理秩序和密碼,大人再努力也參加不進去。

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當然最難堪的就是李奶媽,她過一會兒就要跑來。寶玉跟她說我只喝一杯,結果已經喝了兩三杯。所以李奶媽又跑進來說不可以再喝了,再喝下去不得了了,寶玉最後就跟她鬧起來了。薛姨媽疼寶玉,說讓他再喝兩盅就不喝了,喝醉了就睡在這裡,也沒有大不了的事情。李奶媽就講了很不好聽的話,說你不聽我的話,小心今天老爺在家呢,等一下問你的書。寶玉立刻不喝了,臉就沉下來,完全沒有興致了。這裡已經隱約看出賈政怎麼對待寶玉,暗示寶玉很怕爸爸。這是一處伏筆。


黛玉很奇怪,反而故意說李奶媽,你不要管這麼多,你就讓他喝。黛玉其實是護著寶玉的,她不想那個李奶媽老是讓他不開心。這個時候,黛玉對寶玉的親就慢慢表現出來。她覺得寶釵在影響寶玉,心想我跟他這麼熟,我的影響力應該大過你的!人在十七歲以後就不太容易懂這個東西,這絕對是十三四歲的小孩之間的口角,是非常有趣的。

這一場戲中最動人的部分是黛玉跟寶玉鬥氣,好像小男孩和小女孩之間在吵架、在對抗。寶玉跟黛玉是鬥氣最多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有一種他人不可解的關係。回想一下生命裡常常慪氣的那個人肯定是跟你最親的人,有時候是媽媽,有時候是妻子或丈夫,有時候是孩子。不親就是無關痛癢,關痛癢其實就是掛在心裡,總是要去管他,就會有一種緊張的力量。

薛姨媽說不要怕,讓寶玉再喝一點酒。這個李奶媽也想溜掉,她是被派來監視寶玉的,可是她家裡也有事情。她溜掉以後剩下兩三個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嬤嬤走了,也都自尋方便去了。只剩了兩個小丫環,樂得討寶玉的喜歡。」

這個時候,薛姨媽覺得自己是長輩,應該阻擋寶玉,不要讓他再喝了,再喝下去就多了。收過酒杯後,寶玉吃了兩道菜,一個是酸筍鴨皮湯,另一個是碧粳粥,大概就是稀飯。這個時候,薛寶釵和林黛玉也吃了飯,又沏了茶來,這下薛姨媽放心了,雪雁等三四個丫頭也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問寶玉說:「你走不走?」這個時候,細心的讀者應該能感受兩個人的感情非常動人,剛才還在鬥氣吵架,可是要走的時候黛玉會問:你要不要走?生命共同體的感覺出來了。黛玉最親的人就是寶玉,寶玉最親的人也是黛玉。

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乜斜倦眼」,用得非常好,就是困了想睡覺的樣子。文學中常常一個語言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說今天已經玩夠了,我們要回家了,你要走我跟你一起走;還有一個更深的意思是指,他們兩人的生命要一起走。寶玉跟黛玉在這裡說的是非常深情的話,這種深情的話作者用平淡無奇的文字寫出來。我自己也是讀了好多次,才讀出「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是這麼動人的話。一生裡有幾個人你會跟他講這句話?也許是去哪裡看電影吃飯;也許是生命到最後你要走我就同你一起走。這裡沒有纏綿,只有一句簡單的話──「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讀到最後,你會發現整部小說裡寫得最好的還是寶玉,寶玉的深情永遠都是真的,他就是至情至性的一個人。他喝醉了,糊里糊塗,還跟黛玉說:「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這種雙關語是最動人的,剛才鬧了半天,刺來刺去的那種慪氣的話立刻煙消雲散,因為那些吵也不過是小事,不重要。

分享生命細節的深情

他們倆似乎是先悄悄地商量好了,才公佈說我們要走了。然後黛玉才站起來跟薛姨媽和寶釵說:「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麼找咱們呢?」因為他們兩個住在賈母那裡,賈母吃晚飯都是跟他們一起吃的,如果這兩個人失蹤了,不知道要派多少人去找他們。


下面這一段是這一回裡寫得最美的。要回家的時候,因為在下雪,寶玉要戴斗笠,披斗篷。他的斗笠不是我們現在有尖頂的斗笠,因為他頭上戴了一個黃金的束髮紫金冠,紫金冠前面有一個絨球,戴斗笠的時候,斗笠中間有一個洞,先要把頭髮套進去才能戴上,然後再披斗篷。丫頭不會戴,戴的時候把他的紫金冠和絨球都壓倒了,寶玉很不舒服,就罵這個丫頭沒有教養,做事手粗腳粗。這時黛玉說過來我幫你戴,寶玉就過去了。下面一段就是黛玉幫他把頭髮束好,把斗笠放上去,替他披上斗篷。深情大概就是這樣,一句話也不用講,發現她愛的人生活裡遇到挫折的時候,她馬上就處理了。這種身體和肌膚之親,這種細膩完全是黛玉和寶玉的深情,粗心的讀者往往看不出來;不知道什麼叫深情的,也看不出來。情到深處,鬥過氣後立刻還會照顧這個人,也只有她知道怎麼照顧這個人。

「說著,二人便告辭。小丫頭忙捧過斗篷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斗笠。那丫頭便將大紅氈斗笠,往寶玉頭上一遏,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寶玉當然很講究,因為他是被奉承伺候大的公子,他看不得這種粗手粗腳的人。「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囉嗦什麼,過來,我瞧罷。』」三句話,好像是命令,可又是兩個人已經親到她知道寶玉立刻就會過來。「寶玉忙就前來。」黛玉是站在炕上的,比較高的地方,寶玉比她高,所以寶玉就站在黛玉面前。「黛玉用手輕輕攏住束髮冠,將笠沿拽在抹額上,將那一朵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一會,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生命裡有一些深情的東西不是語言,也不是外人可以聽到、看到的東西,而是很小的生活細節。而這些細節小到你不覺察一下就會消失。黛玉跟寶玉生生世世大概分不開了,即使寶玉最後娶的是寶釵,連婚姻都割不斷他對黛玉的想念,因為黛玉跟他分享了生命裡的細節。

有時候親如夫妻都未必能分享生命裡的細節。寶釵最後跟寶玉成婚了,可是寶玉永遠覺得遺憾的是,最能與他分享生命裡的細節的人沒有跟自己在一起,所以他落寞、感傷。你可以想像黛玉怎麼去弄那個束髮紫金冠,怎麼樣去把那個絨球扶起來,讓它顫巍巍立於笠外。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戴起斗笠,還有一個紅的絨球在前面,有多帥氣。黛玉還要端詳一番,好像她的作品一樣,她覺得好了,然後再披上斗篷。這其中有深深的愛意。

寶玉對晴雯的體貼

他們要回家了,薛姨媽就說,原來跟你們的奶媽們不見了,要不要等她們來了再回去。寶玉就生氣了,說:「我們倒等他們!」這裡已經透露出寶玉喝醉了酒,非常容易發脾氣。


寶玉回家後,有一個人比他先發脾氣了,就是晴雯。晴雯是丫頭裡脾氣比較大的一個。晴雯說,早上一起來你就奮發有為說要寫字,我幫你磨了一大堆墨,結果你寫了三個字就跑了。寶玉這一天什麼事也沒幹,跑去看戲,接下來去看寶釵,去喝酒,吃鴨舌頭,他根本忘記了早起的事情了。他的個性很有趣,十三歲小男孩本來就是這樣,常常講完的事自己也忘了。晴雯說:「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了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給我寫完這些墨才罷!」他完全忘了,忽然想起來,就問:「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就笑他說,你走的時候還跟我說要把它貼在門斗上面。他寫了三個字叫「絳雲軒」,絳是紅色的意思,寶玉始終跟紅色有關,也是一個象徵,紅色代表喜氣。寶玉從小就喜歡為自己的房子取名字,給丫頭取名字,覺得丫頭名字俗氣,本來叫什麼鸚哥的,就改成襲人。老爸老是打他,認為他的學問都沒有用在正途上,老在玩一些很無聊的事情。

晴雯跟黛玉有點像,她對寶玉有一種很深情的忠心在裡面。她覺得寶玉交代的事她一定要好好地做。她可以讓一個男用人把那個字貼在上面,可是她說又怕這些粗手粗腳的人貼歪了,就自己搬梯子爬上去貼。下雪天,她說貼了半天,貼好後手都凍僵了。寶玉就說:「我替你捂著。」他過去用手握著晴雯的手。這完全不像主人對丫頭的感覺。他很貼心,他跟這些不過比他大一歲兩歲的丫頭在一起,很心疼她們。寶玉有一種很奇怪的個性,這種個性是很讓人疼的。《紅樓夢》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疼寶玉。

這個時候黛玉進來了。寶玉就說,你看看我那三個字哪個字好。按說,黛玉看到他握著別的女人的手應該很生氣,可她完全不生氣。黛玉從來不吃這種醋,她只吃寶釵的醋。黛玉就跟寶玉、晴雯一起看那三個字,覺得很好。黛玉說怎麼會寫得這麼好呢。黛玉說的好跟前面那些人奉承寶玉的好完全不一樣。因為是玩伴,黛玉也真的覺得寶玉的字寫得好看,這是種親切的感覺。黛玉跟寶玉的深情再一次表現出來。最後寶玉說,林妹妹喝茶吧。大家就笑說,林妹妹早就走了。寶玉真的喝醉了。他從握晴雯的手,到看字,然後叫林妹妹喝茶,都處在半昏睡的狀態。他一喝醉酒就有一點理智不夠用了。別人說林妹妹早走了,他才恍然大悟。用時間的連接寫出這個小男孩的醉態。

襲人的周到懂事

這時寶玉心裡還是有悶氣的,因為那個李奶媽一直在擋他喝酒。他想晴雯今天磨了半天墨,他只寫了三個字,還讓她又爬了那麼高的梯子去貼,把手凍僵了,心裡覺得對不起晴雯,於是就想起有一件很對得起晴雯的事。早上去尤氏那邊看戲,吃了用豆腐皮包的包子,他知道晴雯最愛吃這個,就騙尤氏說自己喜歡吃,希望帶回來下午做點心。他是要留給晴雯吃的。寶玉的心思都用在這些地方了,他的可愛也在這些地方。爸爸恨他也因為這些。可十三歲的小男孩哪裡分得出這些,他平常都叫她們姐姐,他對丫頭的感覺,就是小男孩找到玩伴的感覺。他問晴雯,他留的那一碟豆腐皮包子晴雯吃了沒有?晴雯說,你別說了,本來我看到了,知道是你留給我的。這也說明他身邊的人知道寶玉處處都想著她們。可因為剛吃飽飯,想等一下再吃。結果沒想到,那個李奶媽來了看到那一碟包子,就說這一定是寶玉留給她的,她孫子喜歡吃,就帶走了。寶玉聽了,自然一肚子的火。


這裡的青春王國是我們不容易理解的,有年齡的代溝。剛才薛姨媽聽不懂黛玉、寶玉、寶釵在講什麼,李奶媽也不知道寶玉有這麼多的心思放在這些丫頭身上。她看到一碟包子,就覺得寶玉一定是給她的。她覺得寶玉小時候吃過她的奶,就有一點恃寵而驕,就那麼把點心給拿走了。

接著寶玉要喝茶,就叫茜雪倒一杯來。他又想起來,說早上起來的時候沖了一碗「楓露茶」,特別交代這種茶很特別,要衝第三道、第四道以後才出味,想等晚上回來再喝。結果茜雪拿來的是一杯新茶,他就問怎麼回事。寶玉從小就接受了世家文化的訓練,很講究,很注意生活的品位和細節,他很注意什麼茶應該怎麼喝。

茜雪說,我本來留在那裡的,就是要等你回來喝,結果李奶媽來了,她說這個茶一定是留給她的,拿起來就喝了。寶玉這下壓不住火了,把杯子扔在地上,說:「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他心裡不舒服,要好好報復一下,剛好藉著這兩個事情出出氣。說她是哪一家的奶奶,不如把她攆出去了事。少爺一發脾氣,即使這個奶媽過去餵過他奶,有特別的身份,也要吃不了兜著走。如果誰得罪了寶玉,賈母跟王夫人交代下來,每個人都要吃苦頭的。

前面晴雯說貼字把手凍僵了,寶玉幫她暖手,又問襲人呢?晴雯說在裡面睡覺呢。寶玉就覺得很奇怪,怎麼這麼早就睡了。其實襲人沒有睡覺,她想寶玉就喜歡逗丫頭,等一下進來的時候,會逗她玩兒。她假裝睡覺,聽到了所有的事情。豆腐皮的包子被吃了,茶被喝了,這些事都用不著她起來處理,可是聽到寶玉摔了杯子,她就起來了。《紅樓夢》中襲人是很重要的角色。比寶玉大兩歲,有點像姐姐,像媽媽,她疼愛寶玉、照顧寶玉,凡有大事發生都是襲人出來擺平。

寶玉摔了杯子,開始罵人,要把李奶奶趕出去。賈母房間裡立刻有丫頭來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寶玉的一舉一動全被監視著。這個時候襲人出來講話了,她說我剛才倒了一杯茶,不小心被雪滑了一下,打碎了杯子。她這樣回答是想讓賈母放心,因為已經很晚了,怕賈母又過來,所以就掩蓋了真相,這個大丫頭懂事到這種程度。《紅樓夢》裡十幾歲的小孩,對人情世故的瞭解到了驚人的地步。一個懂事的丫頭就是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後來寶玉身邊幾乎少不了襲人這個角色,她周到懂事,不過十五歲的女孩子,就能處理好這些複雜的事情。

襲人知道寶玉喝醉了,就跟寶玉說:「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寶玉最怕的就是襲人走,所以襲人每次嚇他就說走,寶玉就不敢講話了。寶玉真的疼身邊這幾個人,他把這些人當成真正親的姐姐妹妹相處,可能比迎春、探春還要親。迎春、探春、惜春雖然是親姐妹,可是住在別院。可這幾個女孩子是跟他朝夕相處,在生活裡分享、分擔了很多共同的東西,這種情感別人絕對無法代替。

青春期的無限可能

這一回藉著李奶媽這個人物串出了寶玉的一些生活,也串出寶玉跟外面世界的關係,包括父親的門下清客、賬房裡的人這種虛偽的應酬,跟他真正最貼心的人,像黛玉、晴雯這種關係,其實是兩個世界。我們每個人都有兩個世界,可是這兩個世界的衝突不是很大。而在寶玉的生命裡,這兩個世界的衝突是很大的。在外面他必須扮演一個大人的角色,寫書法給別人,講話大咧咧地,當他忽然被薛姨媽摟在懷裡,又變成了小孩子。半大不小,恐怕是看《紅樓夢》最重要的一個角度,你不從這個角度看,就很難理解這部小說好在哪裡。為什麼人長大以後容易忘掉青春期?好像它是人不堪回首的一段,裡面充滿了尷尬、可笑、不可告人的秘密。古今中外文學描寫青春期的都不多。即使是《少年維特之煩惱》,也要比青春期晚一點。我要講的青春期,就是十二三歲,剛剛發育,對自己還摸不定的那個狀態,大概是在小學五六年級到初一這個時期。那個年紀的曖昧性、半大不小的狀況、對生命的朦朧與模糊是最奇特的。那個年齡中對生命的存在與不存在都很茫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有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從哪裡來,將來要往哪裡去。


我不覺得那個年齡是戀愛的年齡,那個年齡是跟自己在對話,因為他對自己還認識不清楚。寶玉見到秦鍾以後,忽然好愛秦鐘,此時他對自己的性別都還不清楚。這個年齡的小孩子會學爸爸躲在廁所裡抽煙,會學媽媽對著鏡子塗口紅。青春期本身還沒有定性,等到他談戀愛的時候才已經定性了。在談戀愛之前,他的性別根本還沒有定。從這個角度看的時候,立刻就知道青春期是這個小說的重點。過去很多關於這本書的討論,有很多誤差,一直沒有抓到青春期這個重點——就是青春期生理變化以後,小孩子的那種心理狀態。比如像黛玉,一個十三歲女孩子那種小心眼鬥氣,再大一點也不會有。如果我們對青春期多一點瞭解,你會發現在整個生命裡,青春期是一段非常可貴的回憶,因為它處在無限的可能當中。我們後來認定生命只有一個定性,只有一條路走的時候,相對於青春期無限可能的那個摸索,是一個限制,是從無限變成有限。我們害怕青春期的原因是因為青春期提供的可能性太多樣,覺得要趕快丟掉那種茫然與曖昧,趕快決定生命要往哪裡走,希望有一條路可以追尋。可是正因為如此,大人的世界比青春期的世界要單調得多。

寶玉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很快樂,看到什麼事情都很興奮,這絕對就是青春期。我覺得這個部分是《紅樓夢》裡最可貴的,它能在我們生命已經被壓縮成一個模型之後,幫我們回想還沒有被壓成模子時的狀態。

做了老師以後,《紅樓夢》中這些十幾歲的小孩子提醒我,我跟講台下的學生關係不應該如此僵化。也許我有時應該轉換成學生,讓學生坐在台上,我去聽他們講話,這就是轉換。如果你是一個父母或長輩,今天碰到一個十三歲的小孩跟你講話,千萬不要馬上說你不要這樣胡思亂想,你要有耐心先聽他講。我覺得這是青春期文學存在的最大意義。人在成長的過程當中,很容易遺忘自己曾經走過的困境,這個困境是彌足珍貴的,尤其在教育上面。教育最重要的並不是給成長中的孩子一個你不要東想西想的答案,而是告訴他我曾經有過跟你一樣的感受。在教育裡如何去把青春期的那部分記憶找回來,恐怕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青春王國的邊界

寶玉跟李奶媽之間已經到了完全不能溝通的狀況,雖然小時候吃過她的奶。李奶媽代表的不只是一個奶媽,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老師。寶玉覺得受不了這個李奶媽,甚至要把她攆出去。可是為什麼寶釵講話他也聽,黛玉講話他也聽。襲人最後勸他的方法非常精彩,你要趕,把我們一起趕走吧。這是另外一種方法,使得寶玉青春期的叛逆最後被穩定下來,有一種安撫在其中。如果不細心的話,小說裡最精彩的細節是讀不出來的。


這裡,有幾個片斷寫得很好。他問晴雯:「今兒我那府裡吃早飯,有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一個十三歲的男孩會細心到牽掛自己身邊一個丫頭喜歡吃什麼。這裡面有一種貼心。所以晴雯對寶玉死心塌地,連死她都心甘情願,因為這個人曾經真心疼愛過她。晴雯說:「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擱在那裡。後來李嬤嬤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這是寶玉發火的原因,是出於對身邊姐姐妹妹的疼愛。為什麼不給李奶媽吃?李奶媽對他很好,小時候餵過奶。但這就是青春期,青春王國有它的領域和界限,有自己的密碼,外人是聽不懂的。這裡李奶媽變成一個有趣的角色,她進不了這個青春王國。這裡不是說寶玉對誰好對誰壞,而是對這個青春的領地,你要尊重它。

我們隨時要提醒自己該怎麼去欣賞青春的美、年輕的美。有時候站在一邊看子女長大以後的那種美,會覺得有一點孤獨。因為他們開始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世界。可是如果你也年輕過,你會祝福他,你覺得他本來就應該有自己的朋友和領域。如果你沒有年輕過,那就覺得好寂寞,你想抓住他。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中年反應。

感人的生命情調

《紅樓夢》會讓你覺得青春很美,小兒女們的那些生命情調會讓你覺得非常動情。這些小細節你隨便挑出一個,都會感覺到裡面有讓你感動的東西。寶玉喝茶的時候就讓林妹妹喫茶,然後大家就笑了說,林妹妹早走了,還讓呢。寶玉吃了半碗茶,想起早上的茶來,他就問茜雪:「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這會子怎麼又沏了這個來?」茜雪就說:「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媽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望地上一擲,『豁啷』一聲,打個粉碎」。李奶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寶玉,她誤踩了青春王國的地雷。


我常常看到,有些父母看著孩子長大,會陷入孤獨。可是孤獨歸孤獨,你不要寂寞,如果是寂寞,你就會去抓住不放,會造成很多痛苦,甚至變成年輕一代最大的壓力。他們絕對是愛父母的,可又要有自己的領域,這時的為難是最嚴重的。我也看到,一些弄懂青春期的中年人,會在家裡營造出永遠活潑的狀態,孩子自己都不想出去。這說明他的青春期回憶一直在,他知道青春期的活潑是創造,是尋找好奇,所以就帶著孩子一直在尋找創造。創造力本身是青春期對無限的摸索,而這也使得代際之間有可能產生溝通。

寶玉要攆他的奶媽,有人就來問,襲人起來以後就回答說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寶玉聽了這話,方無言語。襲人很會講話,這樣的話,把青春王國裡大家在一起的感覺建立起來了。襲人說你要趕她,我們一起都走了,這個青春王國就會崩潰,所以寶玉就不敢講話了,因為寶玉希望這個青春王國能夠維護。他感覺到李奶媽撞進了青春王國,所以要趕她出去。可是現在襲人說你若攆她,我們一起走。那他就要權衡輕重了。

寶玉喝醉了,他很想睡覺。襲人扶他到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道寶玉口內說一些什麼,只覺「口齒綿纏」,這四個字用得非常好,有的版本改成了「纏綿」,改得非常有問題。纏綿是在講人的情感;綿纏,綿是指棉花,有點軟軟的,纏是糾纏不清,寶玉因為是酒後講話有點語無倫次。這個時候的男孩女孩都一樣,其實他一直不想睡的,爸媽老叫他睡他不睡,他還在那邊講,最後話都已經說不清楚了,用「口齒綿纏」來形容寶玉講話的不清楚。「眼眉愈加餳澀」,眼皮也越來越重,要睡著了。

下面是襲人做的事情:「襲人伸手從他頭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戴時便冰不著脖子。」她怕寶玉第二天起來的時候玉會冰了他的脖子,所以睡覺以前先把玉拿下來,用她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子底下,這樣第二天戴的時候是暖的。這些都是細節,這些細節被作者寫出來以後,我們才知道寶玉這一世欠好多人的情,這麼多人愛他,這麼多人疼他,這麼多人寵他,他覺得怎麼還都還不完。

寶玉有一天覺得好孤獨,他覺得有一天他會死,在一條大河上,身體會被流走,然後化成灰塵。他覺得那個時候他好像才了了跟這些人的關係,才還了這些人的愛,來自賈母的、王夫人的、黛玉的、寶釵的,甚至是這些丫頭的。襲人是個丫頭,可是她能想到第二天這個玉會冰到寶玉的脖子,這個愛絕對是姐姐的愛或者母親的愛。寶玉根本不覺得他們之間是主僕關係,只覺得這些愛這麼真誠、這麼實在,他好幾世都還報不了所有人的愛。曹雪芹說,他這一生碰到了這麼多的女性,他覺得不可因他的不肖而不流傳。他覺得自己是一無是處的人,一輩子什麼好事也沒有做過,可他碰到了這麼多女性,體味過這麼多偉大女子的愛,他要去記錄她們。

李奶媽等已進來了,她本來要被攆的,現在嚇壞了,得罪了寶玉,偷了他的包子,又偷喝了他的茶。李奶媽進來聽說寶玉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觸犯,只悄悄的打聽睡了,方放心散去」。

第八回到這裡結束了,可是帶了一點內容出來。寶玉第二天醒來,就有人回說:「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相公來拜。」賈蓉帶了秦鍾來拜。寶玉帶著秦鍾去見賈母。「賈母見秦鍾形容標緻,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歡喜,便留茶留飯,又命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素愛秦氏,今見了秦鍾是這般的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與了一個荷包並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也知道秦鍾家裡沒有錢,所以特別照顧他,送衣服送東西。這裡介紹了秦鐘的家世,爸爸叫秦業,現任營繕郎。營繕郎就是營繕署的「營繕」,是管公家的工程,官很小,沒有錢。想到兒子要去賈家讀書非同小可,因為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拿的錢少了根本不行,就東拼西湊借了二十四兩銀子。

第九回是全書裡最悚動的一回。學堂裡鬧性遊戲簡直一塌糊塗,到現在為止大概還沒有一部小說寫得這麼大膽。大家可以看看這些十三歲的小孩子在學校裡到底講什麼話,有時候大人實在沒有辦法想像。《紅樓夢》第九回很真實地把青少年性的東西全部寫出來了。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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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八回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13.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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