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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說紅樓夢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可以讀一輩子的書

大家可能常常會聽別人講,《紅樓夢》是可以讀一輩子的書。的確很奇怪,一本小說你看過一次,很少有慾望想看第二次、第三次。但《紅樓夢》除了情節的起伏、故事的編排都很精妙以外,還有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對每個人物的描寫都很細緻,讓人在不同的年齡閱讀,都會有不同的領悟。很多人物,比如像李奶媽這樣的人,第一次、第二次閱讀時是不會注意的,人們一開始總是關注林黛玉、薛寶釵、賈寶玉這些人,可是等你自己也到了那個年齡,就會覺得李奶媽這樣的人物也很有趣。在十九回、二十回裡都有她的故事,我們當然會覺得她好討厭啊,一個嘮嘮叨叨的人。可等到二十回大家看一下,作者是怎麼去寫這個李奶媽時,他也不讓你覺得她只是討厭而已。其實她是一個有點過了時的人,過去曾經重要,寶玉長大後,她忽然覺得自己不再被重視,內心裡有種荒涼。其實要對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有這樣的關心,才能寫好這部小說。


閱讀《紅樓夢》給我們帶來的最大好處是可以使我們對人、人性多一些瞭解,多一些懂得。懂得以後不是要去抓別人的小辮子,而是學會對別人的寬容。人都有脆弱的地方,全看你怎麼去擔待。李奶媽鬧的時候,別人都對她沒辦法,因為李奶媽心裡的結,別人很難解開:你對她強硬,她覺得你看不起她;你對她軟弱,她又覺得你在故意拍她的馬屁。她已經到了一個騎虎難下的尷尬境地,我想大家一定知道這樣的人恐怕只有王熙鳳才能擺平。王熙鳳可以三兩句話就讓她服服帖帖的,這絕對是一種智慧。難怪作者要不斷地讚美女性,賈府上上下下很多繁雜的家事全靠女性打理,其中尤其能鍛煉出女性細緻、體貼的部分。

文字的感動

根據《紅樓夢》改編的戲劇、電影大部分是失敗的,因為電影和戲劇沒辦法像小說這樣不厭其煩地去描述生活的細節,只能抓住最重要的幾個場景,可是場景和場景之間,作者寫得最好的、最深厚的人情部分完全沒有辦法體現。這就會少掉很多細節,少掉很多人性上的東西。電視和電影也不可能用十幾分鐘去拍黛玉把手帕蒙在臉上不理寶玉的細節。


文學中的重點很難說,有時候清淡如水的描繪也是一個重點。比如,寶玉說有一天自己化成了飛灰,或者是比灰還要輕,像煙一樣在風裡散掉,在電影裡是很難表現的,在小說中卻是非常美的表達。不同的藝術形態,會有不同的表達特性,文字的描述有它特別的美。當我們讀書時,會忽然停一下,覺得一個男孩子在十四歲時,怎麼能把對死亡的感覺講得這麼深、這麼透,用白話把他對生命無常的感覺,完全表達出來了,句子還寫得非常漂亮。

寶玉正在林黛玉房中講「耗子精」,寶釵撞進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古代寫詩處處要用典故,這個典故可能來自《詩經》、《楚辭》,也可能來自唐詩、宋詞。目的是訓練小孩子讀書時多記憶、背誦一些東西。這當然也有它的壞處,就是說當人們創作時,因為要找典故,性情反而不真了。

寶釵寫詩和黛玉寫詩非常不一樣,寶釵很用功,記憶力又好,寫詩非常遵守古人的典故。黛玉的詩也寫得極好,很多地方卻不用典故,或者大膽破除古人的典故,甚至有時都不押韻。寶釵的美在於守規矩,黛玉的美在於不守規矩。寶釵像一部字典,黛玉像一首詩。我們有時候會比較喜歡詩而不喜歡字典,但其實兩者很難比較,字典有時候也蠻重要的。

「三個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在情感中,「三」是一個很有趣的數字,會有比較,會有心機的存在,大家都在較勁。「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古代貴族家族的禮教很嚴,講話都是輕聲細語的,一聽到大呼小叫,就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林黛玉特別敏感,對寶玉說:「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呢。」

李奶媽對襲人的謾罵

黛玉說:「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李奶媽成天來鬧,大家都司空見慣了。襲人是最懂事的人,如果她連襲人都罵,那就說明她真的老到完全不知道跟現實怎麼相處。


寶玉怕襲人受委屈,就要趕過去,寶釵很懂事,也顧大體,她怕寶玉擺出主子的臉色,所以忙一把拉住他:「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玉說:「我知道了。」說完便趕到怡紅院要處理這件事。

李奶媽正拄著拐棍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這有點像潑婦罵街。有人說《紅樓夢》是貴族文學,可我覺得《紅樓夢》對普通平民、對社會邊緣人物也寫得極好,語言非常活潑。黛玉、寶釵的語言是貴族的語言,可是當寫到李奶媽的時候,語言就潑辣起來了。

作者是從李奶媽的角度寫這場戲的。從別人的角度看,覺得這李奶媽是老糊塗、老背晦,可是從她自己的角度來看,一個人到了這把年紀,在社會中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是非常痛苦的。她唯一能夠證明自己的,就是常常罵別人「忘本」。襲人年紀小,被賈家買來的時候,調教她的一定是李奶媽這些人,所以她說你這個「忘了本的小娼婦」。這已經完全是謾罵了。當一個人生氣的時候,語言特別能體現出他的教養。襲人怎麼會跟娼婦掛起鉤來?可是在李奶媽的意識裡面,最壞的人就是娼婦,她就用這個詞罵她,為出一口狠氣,口不擇言了。「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襲人生病了,很重,剛服了藥,正蓋著被子焐汗,她是委屈的。現實中人與人衝突起來時,態度常常是不理性的。李奶媽擺明就是來罵襲人的,即使襲人沒有生病躺在床上,熱情地歡迎她,相信還是會被大罵一頓的,只是她會找另外一個理由。所謂「老背晦」,就是你對她怎麼樣都不行。當她對自己的生命沒有信心的時候,其實是非常令人哀傷的──她要不斷在生活裡尋找證明,從而造成這種困境。其實,《紅樓夢》的好看就在這裡,它讓你對自己的行為有所反省,想想自己有沒有在氣頭上的時候口不擇言,把無辜的人牽連進去;或者有沒有預設一個敵人,對人產生誤解。

生命失去自信以後的悲涼

李奶媽的孤獨、哀傷,以及失去自信之後的痛苦,全部展露出來了:「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裡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她要窮根究本,說你出身低微,不過是賈家隨便花幾個銀子買來的。當然李奶媽自己也是這類人,不過是賈家花幾兩銀子雇來給寶玉餵奶的。有時候人很有趣,在侮辱另外一個人的時候,也侮辱了自己,最後自己也認同了被侮辱的角色。「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賈家大部分犯了錯誤的丫頭,會被拉出去配一個小廝或是農民,或是拉車的人,潦潦草草了此一生。這麼重的話就已經是惡毒的攻擊了。


襲人以為李嬤嬤不過為她躺著生氣,就起來分辯。襲人是最懂事的丫頭,她不會隨便跟人吵架,也不會因為別人講了很難聽的話立刻跟人吵架。她解釋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

可是,襲人一分辯,李奶媽更加生氣,就繼續罵。襲人「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這是襲人不常有的表現。襲人從來不利用寶玉愛她這個特權,她很謹慎,可是她這個時候也忍不住哭了。

寶玉「少不得替襲人分辨病了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剛才寶釵叮嚀寶玉不要罵李奶媽,寶玉也只好跟她耐心解釋。

這一下李奶媽更氣了,說:「你只護著那起狐狸,那裡認得我了。」十四歲的寶玉,當然不會懂得李奶媽這個時候需要的不是講道理,而是關心與支持。李奶媽覺得自己是孤獨的,寶玉站在丫頭一邊,忽略了她。如果寶玉隨便說襲人兩句,事情也就平息了,可他偏還要去保護襲人,這令李奶媽更加痛苦。

「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意思是說你們都是一夥的。李奶媽的痛苦在於她自己覺得跟這一群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們沒辦法溝通了。

下面的話不知道她每天要講多少次,「我把你奶了這麼大」永遠是她的一個把柄。如果你曾對他人有恩,最好忘掉,不然這「恩」最後會變成你自己的痛苦,覺得別人忘恩負義。其實沒什麼「忘」與「負」的問題,是你自己覺得你有恩有義;也沒有什麼恩與義,不過是在那個時候,你剛好可以給了人一個方便。

王熙鳳處理事情的機智

這一場戲繼續演下去。李奶媽說:「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哭起來了,她的確有被遺忘、被冷落的痛苦。


黛玉、寶釵也過來了,勸她:「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可是越勸李奶媽越會鬧,因為這樣她越有機會訴苦。因為她寂寞。

這時一定要出來一個人了,那就是王熙鳳。王熙鳳有明快地處理事情的能力,遇上這種事情,只有她能辦得漂漂亮亮的。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帳,聽到後面聲嚷動,便知是李媽媽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李奶媽常常到寶玉那裡鬧,王熙鳳完全瞭解。王熙鳳還知道,這個李奶媽不止因為昨天酥酪的事情生氣,而且為今天賭博輸了錢生氣,她一定要找人罵一罵,排揎排揎。讀到這裡我們多半會會心一笑,作者太瞭解人了──很鬱悶的事情堆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要爆發。「不遷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非常難。

王熙鳳「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媽媽,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古代過年的時候不能發脾氣,不能罵人,不能講不吉利的話,否則認為後面一年都會不順。她先講規矩,然後又說:「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把賈母搬了出來,說賈母今天高高興興的,你如果鬧出去,讓賈母知道了,又惹她不高興。她講出的兩句話,都是可以壓住李媽媽的。「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還不知道規矩。」這是在捧她,可也是在警告她。然後她又給李奶媽一個台階:「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這麼一說,李奶媽多麼有面子。「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她如此細心,讓李奶媽覺得好舒服。「那李媽媽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雖然有了面子,要離開了,這些話她當然還是要說的。大家都覺得好高興,說鳳姐真厲害,終於把這老傢伙給弄走了。

我希望大家讀這一段的時候能體會到作者的細心,他不僅是客觀描述,還讓你覺得她那種哀傷無法排解。如果是在其他的小說裡,李奶媽這樣的角色可能會讓人覺得討厭到了極點,不會對她有一點點的同情與諒解。可是《紅樓夢》讓我們體會到這類角色的痛苦,作者在客觀的描述裡隱含著對人的同情。

二十回寫了兩個被冷落的人,一個是李奶媽,還有一個是趙姨娘。

曹雪芹筆下最卑微的人物

趙姨娘前面還很少看到,她原是一個丫頭,後來被寶玉的爸爸賈政收房,就變成了妾。女兒就是非常能幹的探春,兒子是賈環,就是寶玉的弟弟。我們看到這種丫頭收房的妾,在這種大戶人家有點像李奶媽,她身份也很特別。她本來是一個用人,可是生了一個小姐和一個公子之後,就被尊稱為姨娘了──母以子貴。可是你看到她的出身還不會變,因為畢竟不是大戶人家出身。所以我們會看到這種尷尬。二十回裡面寫的是富貴人家當中受冷落的角色,他們心裡面的哀傷跟不快。


二十回的主題其實在寫兩個我們很難同情的人,我們會覺得他們兩個人活該,這兩個人就是老糊塗、老背晦。可是其實我們有時候不懂得一個平凡的人的委屈。我以前在教書的時候,在班上常常看到幾個亮麗的學生,能幹、聰明,口齒又伶俐,被選出來做班代表;但有時候你會忽然發現有一個學生到現在連他的名字都不太記得,他大概就是這種邊緣的角色。你會覺得他不是沒有長處,是你沒有辦法發現他的長處,所以他會躲起來,好像大家最後也就主動地遺忘了他。我覺得這個人就有點像我們等一下看到的趙姨娘,其實是被冷落的。《紅樓夢》會把這些人拿出來寫,我覺得是它了不起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作者寫李奶媽的這一段,不下於寫黛玉或者寶釵。它很重要,能讓你覺得她也是大觀園裡的一分子,她的不快樂也會變成所有人的不快樂。

我們讀《紅樓夢》的時候,最後讀到的幾乎是一個大家庭,也是一個大社會整體的那種感覺,我覺得那是一種平等觀,這個非常非常難寫。因為我自己寫小說時會覺得特別喜歡哪幾個人,便一直在寫這幾個人,往往忽略掉其中幾個比較卑微或平凡的角色。可是《紅樓夢》會把這些人寫得非常非常好。俄國的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提醒說,如果你要做一個作家,你對筆下任何一個最卑微的人物都不可掉以輕心。

寶玉看到李奶媽走了,也在歎氣:「這又不知是那裡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寶玉講這一句話的時候,沒有想到可能又得罪了人。

「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麼!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著帶累別人!』」晴雯的個性是很火辣的,是個喜歡惹事的丫頭。

襲人趕快拉著寶玉,說:「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這就是襲人,她不要寶玉為了安慰她招惹別人。

「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前面講過,寶玉和襲人相處,是姐姐與弟弟的關係,所以「自己守著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著病,別想著些沒要緊的事生氣」

襲人就冷笑著說:「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裡一刻站不得了。」寶玉的房子裡那麼多的丫頭、下人,互相之間勾心鬥角,每天大大小小的吵架是不斷的,幸好有襲人在,常常就把這些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接著說:「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麼樣才好呢。」這一句話是擔心李奶媽,襲人也覺得李奶媽沒有改善的可能了,如果每天要這樣鬧一下,那也真是煩人,又不能每天找王熙鳳出面處理。「時常我勸你,別為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裡,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家什麼意思。」寶玉很疼他的丫頭,常常為她們怪罪底下的人,底下的人又反過來罵了這些丫頭們。

寶玉親自照顧生病的襲人

你的優異、你的漂亮、你的得寵,也可能是災難的開始。襲人是非常懂這些的,她做事分寸的拿捏和謹慎都在這裡。「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著。」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才有汗意,不肯叫他起來,自己便端著,就枕與他吃了。」這樣的畫面非常動人——就是很懂事的小男孩對常年照顧他的一個姐姐的一份深情,扶著她就在枕頭上吃藥。這都是《紅樓夢》中寫得最好的小細節,稍不注意就可能忽略。

寶玉命令小丫頭們鋪炕,襲人就說:「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玩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她想把他支開,因為寶玉一直守在她身旁,別人又要說閒話了。「寶玉聽說,只得替她去了簪鬟,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

寶玉在上房陪賈母吃完飯,因掛念著襲人,就回來了。「見襲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色尚早。」寶玉房裡有一大堆的丫頭,大家可能連名字都沒有記全,寶玉給每個丫頭都起了很美的名字。晴雯、綺霞、秋紋、碧痕在尋熱鬧,鴛鴦、琥珀也去玩耍了。

屋裡只有麝月一個人在,寶玉就問:「你怎麼不同他們玩去?」麝月說:「沒有錢。」寶玉就說:「床底下堆著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寶玉房裡的丫頭有很多零用錢,尤其是過年的時候。麝月當然不是因為沒有錢才沒去,她說:「都玩去了,這屋裡交給誰呢?」她說襲人病了,屋子裡因為過年點了這麼多的油燈,煎藥煮茶的火也燒著,沒人照顧,萬一著了怎麼辦。大家可以看到麝月的懂事,她覺得屋子裡很危險,沒有人看著不行,寶玉聽了,歎了口氣說:「又是一個襲人。」

寶玉幫麝月篦頭

寶玉就笑著說:「我在這裡坐著,你放心去罷。」寶玉完全不覺得自己是主人,反而覺得麝月這麼可愛,這麼懂事,他想幫幫她。


麝月就說:「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玩笑豈不好?」寶玉說:「咱兩個作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篦子類似梳子,齒紋非常細密。古人不像我們現在常常洗頭,而頭髮又長,要保持頭髮整潔,他們就用篦子篦,把髒東西刮下來。

麝月覺得這樣也好,「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這個場景如果被寶玉的老爸看到,恐怕又要挨一頓打了。我常常覺得寶玉這個人你不深究則已,深究的話會發現這個男孩子蠻奇怪的,他長大的過程就是一直在照顧這些丫頭,他很開心地為她們做任何事。《紅樓夢》第一回曾說過天上有很多東西一起下凡到人間,像寶玉房裡的丫頭也是前世跟他有緣分的。

「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過去結婚有吃交杯酒的儀式,吃完交杯酒後上頭──把頭髮散開,然後入洞房。

寶玉笑著說:「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寶玉在今天肯定會成為美髮師,他很喜歡幫女孩子做梳頭打扮之類的事情,他爸爸為此恨得牙癢癢的。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我們可以看出現實社會把人分了很多等,讀書做官才是第一等人。可寶玉卻不這麼認為,他覺得替人家把頭梳好,也很了不起。

那晴雯就說:「我沒那麼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二人在鏡內相視」,彼此看了一眼,會心一笑。我覺得這個畫面非常漂亮,《紅樓夢》的電影或電視大多沒有拍到這個細節,這才是最有情趣的地方。寶玉向鏡子裡的麝月說:「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其實寶玉身邊的丫頭都比較懂事,晴雯只是個性不同些,脾氣比較硬。襲人是木訥敦厚的,晴雯是火熱外向的,她有點俠肝義膽的味道,寶玉每次碰到大的災難時都是晴雯來擋。

「麝月聽說,忙也向鏡中擺手。」麝月知道晴雯耳聰目明,又沒走多遠,很可能被她聽見,又要惹事。「寶玉會意。忽聽『忽』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

麝月很懂事,笑了說:「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那晴雯就笑著說:「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就出去了。「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通了頭」就是現在我們看洗髮精廣告,梳子一放上去就掉下來的那種感覺,很順,沒有打結。

我們可以感覺到《紅樓夢》中寫得最好的就是這種地方。尋常日子,可我們能看到每個人個性化的動作、表情,全部都是畫面。這個東西要是拍電影,也不很難拍,除非是非常笨的導演,其實腳本作者都已經寫好了。連表情動作的節奏感都有了,分鏡頭都有了。

親近古典

我一直覺得《紅樓夢》很像是許許多多短篇構成的一個長篇,它本身的結構是不是一定要去連接不是絕對重要的。有時候我自己喜歡那些像線裝拆開來的版本,很輕,隨便帶其中的一本,在旅行當中看一點看一點,都會有一些不同的領悟。就像剛才講到李奶媽那一段,或者襲人生病那一段,其實都是可以獨立出來的。它是用很多短篇連起來。能夠在路上隨時這樣一點一點地看蠻好。在年輕一代的經驗當中,會覺得離《紅樓夢》越來越遠,可是我一直有一個蠻大的願望:《紅樓夢》如果能夠慢慢變成年輕一代很熟悉的一部書,其實可以學到很多很多的東西。


在法國有一本常常拿來跟《紅樓夢》比較的書就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他也是寫他們在法國古老貴族家裡這些事情,那本書現在經由各種不同的版本,讓年輕一代不會跟它脫節。最近台灣出版了漫畫本的《追憶似水年華》。當然開始很多讀《追憶似水年華》的人覺得它是法文裡面最漂亮的語言,都不見得贊成有漫畫本。我在台灣的漫畫本出版的時候,替它寫了一個序,我覺得很好。任何古典的東西,在下一代中間形成了斷層,好像變成了一個代溝,是很可惜的事。也許一個人在兒童時期,青少年的時期,讀著《追憶似水年華》這樣一個漫畫本,長大以後,會有興趣去把這部書真正找來看。《紅樓夢》也許同樣需要一些準備的工作,就是可能在兒童時期、青少年時期對於這本書的熟悉,至少不會害怕,不會恐懼,等到長大以後再讀《紅樓夢》的時候,會有一個可以連接的過程。我想,一個古典的東西怎麼去做現代的準備,是非常有挑戰性的一件事。

不過,我想我們的科技發達,不管是電腦還是電視上面,怎樣去把這些古典文化變成遊戲,它才可能在青少年的心裡生根,所以如果大家有興趣,可以帶著自己更年輕的一些朋友們去讀《紅樓夢》。不管是中學或者青少年的這些教育,其實怎樣去親近古典大概是蠻重要的一件事。現在包括《古文觀止》、唐詩、宋詞,我一直都覺得如果有人去把它們設計變成一個電腦遊戲,大概都是好方法。我以前曾跟一個年輕朋友試過把故宮十張最好的畫,用遊戲的方法做成光碟,讓大家可以在電腦上玩,假設自己是裡面一艘船,然後去走這八百公分的長卷,中間有很多遊戲的規則。有人認為這會傷害古典的莊嚴與偉大,我覺得其實沒有那麼嚴重。真正的傷害是年輕一代再也不去碰這個東西了,重要的是他們還可以在生活裡面親近這個東西。就像蒙娜麗莎有拼圖遊戲,你到盧浮宮都可以買到,青少年從幾歲就開始回家拼那個蒙娜麗莎的像,有一天他長大了,他到盧浮宮,對這幅畫他就會有感覺。

寶玉的弟弟賈環

「至次日清晨起來,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後來又有好幾場寫到感冒的戲,他們的習慣是感冒後不吃油膩的東西,只喝米湯,靜養幾天便好。


「寶玉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卻都是閒時。因賈環也過來玩。」賈環的母親是趙姨娘,是庶出。現在沒有這種觀念了,小孩子出生後都是平等的。可是過去的區分非常嚴格,甚至在相親的時候,都會打探對方是正出還是庶出,庶出的人在身份上常常低人一等。

賈環是寶玉的弟弟,論理也是個公子,也應該很尊貴。可是由於出身以及他媽媽的個性,他的性格在成長過程中變得非常扭曲。寶玉走出來永遠漂漂亮亮、大大方方的;賈環永遠是畏畏縮縮的、小裡小氣的。心理學上講到,如果前面有一個男孩表現非常傑出的時候,第二個男孩的個性會被壓住,會有一個「結」,他會一直想要去突破,去對抗那個陰影。

賈環的第一次出場是這樣的:「賈環也過來玩,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這個圍棋並不是我們現在下的圍棋,有點像五子棋,可以用來賭博。「賈環見了也要玩。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玩,讓他上來坐了,一處玩。」因為是庶出,一般人對待賈環不會像對待寶玉一樣,可是寶釵對人公平,她對待賈環和對待寶玉是一樣的。

「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歡喜。後來接連輸了幾盤,便有些著急。」賈環有點輸不起。寶玉從來不覺得輸贏有什麼關係,他甚至希望輸──丫頭們高興了,他也就高興了,可是賈環不是。

「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只叫『么』,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么來。」有時候覺得賈環真的好可憐。李奶媽、趙姨娘、賈環,都是社會裡的「么」,他們都很卑微,他們不是寶玉,不是寶釵,不是揮霍大方得起的人。

「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後就拿錢,說是個六點。」他不肯認輸,還要作弊。鶯兒很看不起他這樣,說:「分明是么!」

寶釵見賈環急了,就制止鶯兒說:「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要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寶釵當然要為賈環遮擋一下。

鶯兒很委屈,明明是賈環作弊,自己卻挨罵。「不敢嘖聲,只得放下錢來。」然而她不服氣,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放在眼裡。」這話雖重,可是賈環已經聽過不知多少次了,賈環越來越卑微其實跟經常聽到這種話有關。也是他個性真的不夠大氣,連一個丫頭都對他說這種話。

卑微者

好,接下來鶯兒便拿他來跟寶玉比了:「前兒和寶玉玩,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事實雖如此,可這話在賈環聽來就是傷害了。李奶媽的「結」、賈環的「結」都是卑微。我們在生活裡面最不容易注意到卑微者的痛苦,我們總覺得他是自找的,可是真的不一定是自找的,多數時候是一次一次壓抑、侮辱的累積,最後他就自我認同了這個卑微的角色。接下來賈環就直接說:「我拿什麼比寶玉呢。」賈環內心的痛苦暴露無遺,這是作者了不起的地方,他厚道到能體貼卑微者的內心痛苦。


我們讀到這幾段的時候,應該特別回頭去看看身邊一些自己從來沒有留意到的人。有些人的生命是幸運的,會在很多的場合讓人看到、注意到,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如此。如果要為這一回定一個名字,我覺得應該叫「卑微者的生命」,提醒我們卑微者的生命怎樣才能被照顧。

鶯兒拿賈環與寶玉比較,當然是無心的,但這卻造成賈環非常大的痛苦。賈環儘管拿到了錢,可是他心裡也很討厭自己。一個卑微者,你在侮辱他、罵他的時候,其實他比你還要討厭他自己,可是他沒有辦法,他好像沒有別的選擇。這個時候寶釵連忙斷喝住,她非常嚴厲地制止鶯兒,一個丫頭對賈環這樣講話是非常不禮貌的。

可已經擋不住了,賈環就說:「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太太是指王夫人,寶玉是正房王夫人生的,而他是姨娘生的。「說著,便哭了。」我們可以從賈環的語言中看到,他變成今天這樣一個角色,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在心理學上,最後他一定會對抗寶玉──我故意跟寶玉不一樣,寶玉是高貴的,那我就是卑賤的。剛才提到在心理學上所謂「老二個性」的部分,非常有趣。後來發現很多身邊的人都會這麼說,你上面有一個哥哥或者一個姐姐表現很出色,他對你就是一個陰影。我哥哥是在初中的時候練健身,漂亮得不得了,後來讀軍校,在家裡開舞會,所有的女孩子都送照片給他。我就想我絕對不要走他那一條路。因為我知道再怎麼練健身也比不上他那個肌肉,我就完全走另外一條路,自己去弄文學了。所以我們兄弟感情很好,他有的那個部分我完全沒有,我在搞的東西他也完全不懂。賈環的痛苦在於他一直要跟寶玉比,他沒有發現自己的特徵。《紅樓夢》讓我們意識到,對於每一個生命來說,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特色,找到自己一個別人無法取代的長處。可惜賈環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寶釵勸他說:「好兄弟,快別說這話兒,人家笑話你。」因為這種話上不了檯面。然後寶釵又罵鶯兒,這個時候,寶玉來了。

寶玉看到賈環在哭,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回答。古代家庭裡,大哥的身份是非常重要的。寶玉其實不是大哥,他前面還有一個哥哥賈珠,可是早夭了,所以寶玉成了賈環的大哥。「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可有趣的是,寶玉覺得,為什麼要讓一個人怕另一個人呢,他從來不擺這些威風,覺得人跟人相處重要的是情,「怕」就失去了情感,是特別沒意思的事。寶玉想:「弟兄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他了。」他覺得上面有父母教育,不必自己多事。他不喜歡教訓人,而且認為管多了反令兄弟生疏。所以,寶玉反而特別擔待、照顧賈環。這是寶玉的可愛之處:處在有權有勢、幸福者的位置,卻能夠去體會、照顧卑微者的心情。

寫到這裡,作者就跳出情節,單說寶玉。「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這個呆想法是:「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堂姊妹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氣,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他心目中,精彩的都是女子,男子根本不重要,幹嗎還要去管呢!「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卻怕賈母,才讓他三分。」賈環這些男孩子根本不怕寶玉,只是在賈母面前做做樣子而已。

卑微者的悲哀痛苦

寶玉就說:「大正月裡哭什麼?」他在跟賈環講道理,而不是教訓他:「這裡不好,你別處玩去。你天天唸書,倒念糊塗了。」下面的話其實是寶玉豁達的人生觀:「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來樂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再尋樂,玩一會子。你如今自招煩惱,難道算取樂玩了不成?不如快去為是呢。」寶玉覺得天地這麼大,好東西多的是,總有你喜歡的,你為什麼一定要跟你不喜歡或讓你不快樂的事物攪在一起呢?你自己要懂得怎麼去相處。這裡既不能取樂,你就到別處尋樂去。


「賈環聽了,只得回來。」可是賈環回到家,問題才真正發生。他母親趙姨娘看他哭過,又一臉生氣的樣子,就問他:「又是在那裡墊了踹窩來了?」這是非常粗俗的話,意思是你沒事跑出去,在哪裡又被人家整了。趙姨娘在賈府裡是一個上不上下不下的角色,夫人小姐沒有把她當成主人,丫頭又覺得她跟她們不同,可能到哪兒都碰釘子。

賈環賭博作弊搶丫頭的錢,自己也不好意思講,就說:「同寶姐姐玩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

趙姨娘對著他的臉吐了一口唾沫:「誰叫你上高台攀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這裡包含著非常強的自卑感,她雖然在罵她的孩子,其實罵的是她自己。「誰叫你上高台攀去」,意思是我們根本就是卑賤的人,高攀不上,沒有辦法和那些人在一起。在這個大戶人家中,類似賈元春回來這樣的正式場合,趙姨娘是不可能出場的。她講話又那麼粗,真的重要場合,不知又捅什麼婁子,所以常常會被藏在角落裡。她越來越悶,悶到最後就變成酸,酸其實是一種委屈,生命沒有得到伸展。這時她看到別人所有的幸福和美好,都會不舒服。

趙姨娘生了兩個孩子,她對待女兒探春也是一樣。探春非常優秀,詩寫得好,管家管得好,可是趙姨娘常常跑去鬧她,諷刺她說你跟我們不一樣了。後來探春遠嫁,跟她完全斷絕了關係。趙姨娘以後還會有幾次出場,她的存在一直讓我們感覺到一種痛苦。在這樣的一個社會裡,她的身份很尷尬,沒有歸宿。如果她要變成主子的角色,是要有一些教養的,至少不會對孩子吐痰、責罵,這些都不應該是母親對孩子應該有的行為,可她罵得這麼難聽,是因為她的痛苦,因為她覺得自己就是下流沒臉的。可能有時候她也被人家這樣罵,所以就回過頭來罵自己的兒子。在這樣的情況下,賈環童年的教育根本沒有機會健康起來。

讀了《紅樓夢》的這個部分,在生活裡你看到一個人有賈環這種反應的時候,就會猜到很可能他的成長曾經很艱難,一定有什麼樣卑微的記憶使他沒有辦法開朗或者健康起來,沒辦法跟別人好好玩在一起,沒辦法表現自己的長處,找到自己的特徵。我有時候也想,我如果是賈環,回到家裡媽媽劈頭就罵,諸如下流沒臉的東西一類的話,大概一生都會受傷害。

二十回裡面寫的卑微者的角色非常讓人痛心。有一本小說我一直很喜歡,就是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長篇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裡面寫的全部是俄國當時社會裡最被侮辱、最被損害的那一批卑微者。那本小說寫得極好,如果作者本身不懂這個東西,他沒有辦法寫出來。有時候我們在蠻健康的環境中長大,也不太懂這個。《紅樓夢》教我瞭解到真的有人可能是在這樣的環境長大,賈環這部分其實可以當成教育裡非常有趣的課題來看。

被損害與被侮辱的

趙姨娘罵賈環的時候,正好鳳姐在窗外聽到了。發現沒有,王熙鳳永遠用一種開朗的方法處理事情,她從小在大戶人家長大,心理非常健康,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事情需要躲藏、遮掩,就隔窗說:「大正月又怎麼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麼!」意思是你應該教他怎麼做人、怎麼處事,幹嗎又扯出這些東西來──這些東西在這種大家族裡很忌諱。注意下面這一句:「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在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這話的意思是只是借你生這個孩子而已,你根本是不配管他。古代的規矩是,所有孩子的母親不一定是親生母親,而是正房。這時你大概可以懂得趙姨娘的痛苦了——明明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可是她卻沒有權利管。王熙鳳指責她,說你根本是一個丫頭,賈環不管怎麼樣也是一個爺,你憑什麼去罵一個爺。這話很傷人。


作者讓我們看到人的卑微都是有原因的。讀到這裡,我們會感覺到其實趙姨娘很令人同情,在這個府裡,她地位尷尬,日子過得很苦,根本沒有收入,可能每個月就幾兩銀子,完全像一個用人。這些卑微慢慢累積成恨,隨後恨又變成報復。趙姨娘的報復很奇怪,她的報復對像常常是自己的孩子。《紅樓夢》裡,賈環和探春常常是趙姨娘侮辱的對象。

我一直不認為《紅樓夢》是貴族文學,我覺得它寫賈元春省親時的繁華固然寫得好,但寫卑微者的痛苦更寫得動人。

人的尊貴與壓抑

王熙鳳把趙姨娘批了一頓,又說:「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賈環一向怕鳳姐,比怕王夫人還要厲害,「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嘖聲。」這就是王熙鳳管家的威嚴。王熙鳳又跟賈環說:「你也是個沒氣性的!」她覺得賈環完全不像個貴族家庭的男孩子,沒有個性,被媽媽罵成這樣,竟然也受了。「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那個玩。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這話是講給趙姨娘聽的。趙姨娘在裡面聽到自然難受,將來她還會報復在自己的兒子和女兒身上。人世間的因果有時候永遠解不了,會累積成痛苦。


王熙鳳教育賈環:「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這倒是真話。其實人最重要的本性是自尊,賈環是一個主子,跟丫頭搶錢,已經很沒有尊嚴了。

「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鳳姐是真看不起他,覺得賈環真是小家子氣。她回頭向丫環豐兒說:「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玩呢,把他送了玩去。──你明兒再這麼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所有人都說賈環不尊貴,可賈環從來就是被當成比主人低卑的人對待的,他怎麼可能尊貴得起來,怎麼能堂堂正正地像一個真正的主子呢?

世家文化裡人的尊貴與壓抑是非常難解釋的,要忽然把一個處於卑微地位的人送到一個高檯面上,他可能連衣服都不知道怎麼穿,也根本沒辦法活出自己的個性,沒辦法找到自信。這其實是一個非常痛苦的狀態。王熙鳳說:「為你這個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抓出來呢。」鳳姐的話一向是潑辣的,她本身就像男人一樣,處事非常豪爽大氣,她覺得一個男孩子還這個樣子,真是叫人快瘋掉了。王熙鳳自己的家世極好,又嫁到了同樣勢力強大的賈家,她永遠不會理解人是有委屈的。

作者其實很用心,在十八回繁華一過,十九、二十回就寫李奶媽、賈環、趙姨娘這些比較底層的人,然後才說,寶玉跟寶釵正在玩兒的時候,史大姑娘來了。

喜歡男裝的史湘雲

十二金釵是輪流出場的,史湘雲直到現在才出場。在《紅樓夢》十二金釵裡面,她是許多人都非常喜歡的一個角色,她有一點現代感,喜歡男裝。她是賈母家裡的人,因為從小爸爸媽媽過世,賈母很疼她,就把她帶在身邊,有點像黛玉的經歷。但她個性豪爽,又大大咧咧,糊里糊塗的,就是特別典型的射手座的個性。


史湘雲是《紅樓夢》裡非常重要的角色,現在很多紅學考證認為,寶玉最後娶的不是寶釵,而是史湘雲。因為《紅樓夢》裡面一直有金玉良姻的暗示,表示寶玉要跟一個有金的人結婚。寶釵有一個金鎖,史湘雲有一個金麒麟。《紅樓夢》有一章的回目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說因為這個金麒麟,將來會有白首雙星,意即白頭到老。作者只寫到八十回,後面續寫的人大概有點意會不到,就讓寶玉和寶釵結婚了,變成另外一個金玉良緣的故事。

小兒女之間的戀愛

寶玉和史湘雲很熟,小時候一起長大,他很喜歡這個女孩子。「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史湘雲到了賈府第一個拜見的是賈母,因為她是史太君的侄孫女。「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她的行為舉止像個男孩子。


「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裡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你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黛玉只要聽說寶玉在寶釵那兒心裡就不舒服。她認為寶釵的存在,對她是一個威脅,心裡總是有疙瘩,因為寶釵太完美。

寶玉就笑了說:「只許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趟,就說這話。」很像十四五歲少年談戀愛時會有的吵架。林黛玉說:「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賭氣回房去了,典型的林黛玉的反應。

黛玉一生氣,寶玉就很擔心,很難過,本來應該陪著史湘雲玩的,可是他趕快跟過來,問:「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裡,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寶玉也知道黛玉的脾氣,她一生氣他一定去賠不是、賠小心。

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生氣容易生病,黛玉身體不好是寶玉的一個結。黛玉說:「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人的情感到了某種程度,常常會用這種話去證明,只有對最親的人才會講這些話。寶玉說:「何苦來,大正月裡,死了活了的。」黛玉就說:「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我記得十幾歲時讀《紅樓夢》,覺得好奇怪:這個林黛玉怎麼那麼愛鬧事?其實我那時候不懂,他們兩個人的關係一定是講這樣的話的,兩個人親到這種程度,大概也沒有什麼別的話好講,最後就只能用這種話來表現了。

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別聽錯了話,賴人。」

初戀時的毀滅性情感

「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寶釵是非常有心機的,只是她的心機不太容易被發現。她覺得現在是最好的介入時機,就把寶玉推走,讓黛玉生氣。這三個人的關係非常微妙。黛玉天真浪漫,她生氣或高興都會直接表現出來,可是寶釵是深藏不露的。黛玉和寶玉其實沒有真的生氣,他們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吵架,然而這時,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可你注意下面:「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他就是離不開。這種知己的關係非常動人,是第三者絕對沒有辦法懂的。這時最好不去打擾。他們有自己相互的瞭解,有自己解不開的糾纏。

「林黛玉見了,越發哽哽噎噎的哭個不住。」每一次她委屈,寶玉都在旁邊賠不是,然而這一次,寶玉竟然被寶釵給弄走了,黛玉更覺委屈。「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膩語溫言來勸慰。」寶玉想了很多好話安慰黛玉,「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麼來?死活憑我去罷了!』」發現了嗎,黛玉根本氣的是寶釵。她本來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很獨特的女子,從小讀書很多,詩寫得極好。可是沒有想到來了一個薛寶釵,才華不在她之下,她就對自己的特色有點失去信心。這裡也點出了寶釵的心機,如果不細心看的話,看不出來寶釵想搶寶玉。黛玉是知道的,所以才說,她愛你,關心你,怕你生氣趕快把你拉走了,你幹嗎要回來,讓我去死算了。

我覺得黛玉的感情是有毀滅性的。一段感情深到某種程度,很難沒有毀滅性。青少年之間的感情,有點像初戀,純粹到不能有一點雜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所以,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都是毀滅性的故事。這種毀滅性就是要或者不要,中間沒有妥協。然而,當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以後就會知道,感情在現實當中不是這樣絕對的,也不是出現一點雜質就能毀滅掉的。可是寧為玉碎的美每個人都不會忘掉,無論看多少次《梁山伯與祝英台》,讀多少遍《羅密歐與朱麗葉》,你還是會被感動,那是只有在十五六歲時才會發生的情感。黛玉最後不可能和寶玉變成平常夫妻,因為他們的愛太特別了,是寧為玉碎的毀滅性的愛。黛玉大概也不計較一定要在現世裡擁有寶玉,她在她的精神世界裡完成了。

我為的是我的心

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地說:「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麼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寶玉講出了真話:和黛玉是親的,和寶釵是疏的。又用親戚的關係來說明,古代社會裡,兩姨姊妹自不如姑舅姊妹親。寶玉被逼急了,講出這麼真情的話來,黛玉反而不好意思,因為這好像是在逼寶玉表態,說你到底是愛她還是愛我。林黛玉就啐他一口說:「我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她也不是說不要寶玉和寶釵在一起,也不是說她嫉妒,她只說,我為了我的心。黛玉作為來自神話世界的一株草,她要把自己該還的東西還完。後來,她死前焚稿斷癡情,就是跟這塊石頭上輩子的緣分在這一世必須了結。《紅樓夢》一直在暗示,人世間沒有還掉的東西,會在心裡瘀成一個結,必須把它還掉,包括各種債,物質是債,情感也是債,遲早要還。所以,黛玉說:「我為的是我的心。」


寶玉就說:「我也為的是你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這個句子如今已經成了最八股的戀愛句式了,可是讀到這裡,你會讚歎這部小說的作者敢於這麼不避俗套地表達。其實感情到了最深的時候,能講的話好像也就是這些。寶玉疼愛黛玉,他在前世就不斷給她澆水,把她救活,如今他還是關心她,覺得她是最親的一個。「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

所有的比較都是痛苦

寶玉這麼疼她,這麼愛她,黛玉也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可她在沒有任何話可講的時候,就會說一件完全無關緊要的事,她忽然說:「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得這樣,你怎麼倒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她忽然轉了,說你知道自己有多怪,你看今天明明天氣冷,你卻把披風脫了。黛玉講的是無關緊要的話,可你有沒有發現,這句話一講,兩個人就好了。小兒女的戀愛是非常不可解的,鬥氣、吵架、關愛,一忽兒一變,旁人真的看不懂。然而,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語言,其實是非常獨特的深情。


寶玉就笑著說:「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這個回答也很有趣,寶玉看到黛玉生氣了,心裡著急,不顧天冷,把披風一脫就跟了過來。他展現的是小孩子的性情,可是裡面又有一種深情。林黛玉就歎了一口氣,說:「回來傷了風,又該饑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著,史湘雲走來,說:「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史湘雲是南方人,不會發捲舌音,把「二」念成「愛」,這是小說裡唯一透露出江南語言的地方。林黛玉故意嘲笑她:「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么愛三四五』了。」黛玉其實很頑皮,她只跟寶玉在一起的時候,才鬧氣。寶玉就笑了說:「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

史湘雲聽黛玉嘲笑她,就說:「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黛玉有一種潔癖,有一種孤高,所以她對別人身上的缺陷很敏感,她看到後會去調笑。史湘雲就說:「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說:「你敢挑寶姐姐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這是黛玉最心痛的結。人很難不生比較之心,有時候自己認為自己忘了,豁達了,可是那個結並不那麼容易解開。作者大概也是想讓我們知道宿命裡的「結」是要自己去了結的,我們永遠不可能不讓別人提起某個人,而你自己永遠不要提這個人的名字,恐怕也還是「結」。所以到最後我們會發現,生命裡的開悟、了悟,其實是自己把那個結打開。當然,黛玉是帶著這個「結」來到人間的,這個「結」對她來講注定是一生的糾纏。

黛玉就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裡敢挑他呢。」這話講得簡直讓人膽戰心驚。第一個膽戰心驚的人就是寶玉,好不容易一件事情完了,又一件事情要開始。寶玉嚇壞了,「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

湘雲就笑著說:「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才現在我眼裡!」湘雲的可愛之處就在這裡,所以湘雲沒有痛苦,她竟然就明明白白地說我這一輩子比不上你,大家都笑翻了。

史湘雲.jpg
上圖:史湘雲(劇照)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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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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