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劉姥姥（劇照）
反襯大悲劇的喜劇角色──談《紅樓夢》劉姥姥的人物塑造
《紅樓夢》最討喜也可以說家喻戶曉的人物，當非「劉姥姥」莫屬。曹雪芹對於劉姥姥的人物塑造、情節安排，乃至角色的象徵意涵，皆見其用心。
（一）身世背景
劉姥姥女婿王狗兒之祖輩，做過小小京官，昔年曾與王熙鳳之祖──賈寶玉母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慕那位大京官王老太爺的權勢，便連了宗，認作姪兒，結為親戚。隔了兩代之後，王狗兒父王成因家業蕭條，搬出城外，至鄉下居住；留在京城王家的人，卻是高門大戶賈府的太太王夫人和少奶奶鳳姐。王成身故，子小名「狗兒」娶妻劉氏，生子小名「板兒」，又生一女「青兒」，一家四口，務農為業，因夫妻工作家事忙碌，板兒青兒姊弟乏人照管，狗兒遂有意拜託岳母劉姥姥幫忙。劉姥姥乃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無子，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來同住，豈不願意？遂一心一計，幫著女兒女婿過活。
（二）進出榮國府
《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出榮國府，第一次是秋終盡冬初，天氣轉涼，然家中冬事未辦，女婿狗兒缺錢煩躁，在家閒氣惱，劉姥姥便替他想出一個機會，告訴女婿：「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你們是『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纔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家的二小姐著實爽快，會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見他們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的了，又愛齋僧布施。……你為什麼不走動走動？或者她還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只要她發點好心，拔根寒毛，比偺們的腰還壯呢！」狗兒即託七十五歲的老丈母娘帶著板兒，去賈府試試風頭。結果，劉姥姥透過與王家有過交情的賈府管家周瑞妻引進，終於克服「侯門深似海」的難關，見到了鳳姐。鳳姐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早已明白劉姥姥希望王夫人本乎親戚的情分給予照應，就把王夫人交下原本要給ㄚ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先送給劉姥姥，謂暫且給孩子們作冬衣，還口頭邀請劉姥姥，既是親戚，改日沒事，只管來走走逛逛。鳳姐可以說給劉姥姥留下極好的印象，哪像周大娘所言之「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
第二次是秋天，劉姥姥逛大觀園，見識了賈府的豪奢，鬧出許多笑話，作者以大篇幅來塑造劉姥姥村野老婦有趣的形象。諸如看到賈府準備吃螃蟹的陣仗，劉姥姥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來到沁芳亭，欣賞大觀園亭台樓閣之美，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閒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逛逛！想著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兒？誰知今兒進這園裏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回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為她介紹花草樹木及其他，劉姥姥又向賈母道：「誰知城裡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裡，牠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這指的是八哥。陪同的鳳姐故意把花橫三豎四地揷了劉姥姥一頭，活像個老妖精。劉姥姥不以為意，反而自我調侃：「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做個老風流！」逗得賈母和眾人大樂。吃飯時，換上可以試毒的烏木鑲銀筷子，劉姥姥道：「這個菜裏有毒，我們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賈母興起要大家行酒令，循例由ㄚ頭鴛鴦主持，輪到劉姥姥了，她說的都是鄉土本色的言語，如「大火燒了毛毛蟲」、「一個蘿蔔一頭蒜」、「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之類，讓大家樂得笑開懷。
劉姥姥喫了茶，便把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給賈母聽，賈母感覺有趣極了。又，由於鳳姐之女時常生病，劉姥姥告訴鳳姐，富貴人家養的孩子都嬌嫩，自然禁不得一點委屈，她勸鳳姐，少疼些孩子就好了。於是鳳姐要劉姥姥給孩子起個小名，一則借壽，二則由貧苦人家起個名字，比較壓得住。劉姥姥不以為忤，知孩子是七月初七養的，就命名為「巧姐兒」，說：「這個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這名字，必然長命百歲。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難成祥，逢凶化吉，都從這『巧』字兒來！」因此，劉姥姥也是巧姐兒的乾媽。劉姥姥在賈府住了幾天，成為大家的開心果，離開時，不但獲贈許多禮物，還包括一百兩銀子，要她回去或者做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不必再求親靠友。
劉姥姥第三次進榮國府，是在賈母喪後，前來賈府弔唁。因先前沒有報知，才來遲了。此時，鳳姐病重難癒，被眾冤魂纏繞而心神不寧，劉姥姥道：「我們屯鄉裏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我想姑奶奶的病別是撞著什麼了罷？」她打算幫鳳姐至靈驗的廟許願祈求，讓鳳姐感到心安，說：「姥姥，我的命交給妳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給妳了。」這一回，劉姥姥投桃報李，成為鳳姐的貴人。
第四次來榮國府，劉姥姥真正幫了大忙。當時鳳姐已亡故，賈璉又不在家，巧姐兒母舅王仁和賈環遊說邢夫人，聯手逼孫女巧姐兒嫁為藩王偏房，以為可以從中牟利。巧姐兒堅決反對卻無依無靠，這時身為巧姐兒乾媽的劉姥姥得知此事，及時伸出援手，讓巧姐兒裝扮成自己孫兒模樣，加以下人配合掩護，偷偷將巧姐兒藏到鄉下家中，才得以逃過一劫。巧姐兒來到莊上，劉姥姥待之以禮，奉為上賓。事後，劉姥姥撮合巧姐兒嫁給同村家財萬貫、良田千頃，肯讀書上進的周秀才，成就了美事一樁。是以劉姥姥先前為巧姐兒命名，成為乾媽，正是後來援救巧姐兒的伏筆，在敘事結構上具有十分關鍵的作用。
（三）反襯大悲劇的喜劇角色
劉姥姥看似村氣十足的老嬤嬤，進到賈府，少見多怪，鬧出不少笑話，插了滿頭的花朵，或喝得酩酊大醉，或吃過多油膩飲食而腹洩，曹雪芹在人物塑造方面，透過生動、詼諧的口語，以及誇張的譬喻，使劉姥姥顯得活潑可愛，栩栩如生，堪稱淋漓盡致、出色成功。
尤其曹雪芹筆下的劉姥姥，粗直而不魯莽，頗有心機但不邪佞；她大智若愚，表面上猶如插科打諢的丑角，實則充滿機智；似乎無知卻絕不低能，甚至於具有指導人生的智慧，絕非一般的鄉下人。比如女婿坐困愁城，難以過冬，劉姥姥立即想及親家與賈府王夫人的一層遠親關係，為女婿找機會、闖運氣；來到賈府，見識貴族家庭生活的豪奢，她配合著鳳姐以及其他人，哄賈母開心；為了迎合大觀園眾人好奇、看熱鬧的心理，一味順口胡謅，多麼機警聰明。她懂得自我調侃，猶如西方戲劇的卓別林，為大家帶來歡笑，表現自然而非巧言令色或說人是非的三姑六婆，她不感覺丟臉，也使得賈府上上下下，個個喜歡她，歡迎她再來；唯有個性乖僻多心的林黛玉批評道：「她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是個『母蝗蟲』就是了！」曹雪芹刻意以對比手法，突顯城鄉雅俗之別，兩種生活在不同社會的人物，偶然接觸，磨擦出意想不到的火花，令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劉姥姥滑稽逗笑，卻也表現高度的人生智慧，如鳳姐之女體弱多病，她提醒鳳姐，過猶不及，尊貴人家太照顧子女，孩子反而嬌嫩無法抵抗風雨。且王熙鳳曾雪中送炭，給予金援，使劉姥姥永銘於心，在賈府面臨危機之時，應允鳳姐的託付，於鳳姐去世後，展現膽識，拯救了王熙鳳唯一的親生女巧姐兒，免於逼嫁之禍，還另外促成了一樁好姻緣。足見劉姥姥絕非油嘴滑舌、騙吃騙喝的村婦，也不是一個趨炎附勢的現實小人，而是知恩善報、見義勇為、充滿生命活力的老婦人。
曹雪芹無疑在賈府錦衣玉食的人物之外，創造一個具有象徵性的角色，將劉姥姥引進大觀園，使她作為賈府眾人的一面鏡子，讓讀者藉由劉姥姥的雙眼，看到了大觀園的豪奢，以及賈府上下的飽暖淫逸，不事生產，同時，表現了鄉下人生活的艱難困苦與待人的忠誠熱心。尤其《紅樓夢》中兩位年紀較長者，即地位尊崇的賈母和來自鄉野的劉姥姥，兩相對照，多福多壽的老太君賈母最後含怨而終，其下場未必比得上劉姥姥。至於對照《紅樓夢》賈母以外的幾位中老年婦女，如薛寶釵母薛姨媽，賈赦妻邢夫人、賈政妾趙姨娘、東府賈珍岳母尤老娘……等，她們的精神生活全然不如劉姥姥自在快樂，有些甚至於以大悲劇收場。是以曹雪芹創造劉姥姥這樣的喜劇性角色，用來反襯《紅樓夢》女性悲劇結局的陰慘，使得《紅樓夢》在主題意涵上進一步深化，也更加耐人尋味了。
上圖：劉姥姥（劇照）
【文章出處】
《udn網路城邦．春衫猶濕》
〈反襯大悲劇的喜劇角色──談《紅樓夢》劉姥姥的人物塑造〉
2015-01-30
網址：
http://blog.udn.com/ccpou/20531901
作者：歐宗智
【作者簡介】
歐宗智，1954年生於新北市土城區，後遷入三重區，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畢業，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結業，自青年時期起即長期發表散文、小說於各報刊雜誌，並有多部文學及評論著作出版，曾任三重區私立清傳高商校長，個人部落格「春衫猶濕」曾獲得2012年資策會第五屆部落客百傑大賞Top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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