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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渡古文(五):桃花源記

西方有理想國、烏托邦,華人有個桃花源。這種幻想架空世界在當代小說或輕小說中很盛行,但在古時並不多見,所以只要出了一個好梗,就會被大家來拿「用到爆」。陶淵明短短幾百字的《桃花源記》,就被後人拿來二創、三創,創到爆,創到無華人不知,也一路創進了高中課本裡。

那這個陶淵明獨家報導的秘境遊記,會是種「業配」嗎?他想「賣」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某種道家的主張?個人的政治理想?或者只是一心想推薦這個真實的旅遊景點、網美自拍打卡勝地? 

歷代研究《桃花源記》的文本很多,因為篇幅所限,我無法一一詳細介紹,但我會偷渡前人的部分研究成果,並想辦法在剩下的空隙中談一些我認為較少人注意到的部分。我會帶大家在各種可能性之間繞來繞去,試著找出這位邊緣阿伯內心的黑暗面。

當然不例外的,還是請大家先看一下《桃花源記》的全文(請參考國文學科中心)。原文不長,而且台灣人在學生時代應該都讀過這篇,我認為理解大致文意應該不太困難。

《桃花源記》的故事是這樣的:東晉末年有個武陵的漁夫沿溪抓魚時迷航,經過一片桃花林後,穿過山洞進入一個神秘的村落。村人熱情招待他,他才發現這些人是秦時逃來此地,之後就和外界失去連繫。漁夫爽了幾天後離開,把這事報告當地太守,但要回去找路時,就再也找不到之前留下的記號了。時人劉子驥想去找,還沒出發就掛了,這事也就被人們遺忘。

好,這故事簡單輕巧,但也因為太簡單輕巧,這種資訊不足也引發一堆問題。為了集中焦點,我只探討個人認為值得關注的三大問題:

一、「這故事是怎麼來的?」

二、「這故事有寓意嗎?」

三、「這故事對現代人有意義嗎?」

幻覺與它們的產地

陶淵明是晉末的人物,而一般相信《桃花源記》是在劉宋初年(421年)時所撰寫的。故事設定的背景是「晉太元中」,也就是385年左右,當時陶淵明約20歲。太元年間的大事,就是「淝水之戰」,不過和《桃花源記》可能沒有直接關係。

那這故事是真實事件嗎?或說有真實事件和這故事「有點像」嗎?

若陶淵明只是在轉述或美化一個約四十年前的真實事件,那也理應會有其他版本。但就現有文獻來看,在《桃花源記》出現之前,並沒有類似的故事,甚至連結構相近的都不存在。當然,這狀況也可間接證明陶淵明應該不是抄別人的,因為沒啥可抄。

若說這故事只在事發當地(武陵,就是湖南西北部山區)的小圈圈流傳,因此沒有其他版本,那陶淵明(主要都在江西和南京一帶鬼混)和身在河南的劉子驥(他是曾活動到湖南南方,但應該沒到過武陵),又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因此我認為可以大膽推定《桃花源記》是陶淵明自創的故事。不過劉子驥(也是晉太元中的人)這人的確是個線索,《晉書》中有他採藥時看到神秘石造倉庫的記載,其中出現了「小溪」、「屋子」、「迷路」、「離開後再訪已找不到」等要素,加上他在《桃花源記》也出場亮相,因此也有學者主張劉子驥的故事雖算不上是「原型」,但應該是《桃花源記》的主要材料。

除此之外,也有學者認為《桃花源記》可能參考了更晚期的真實事件。像是417到418年的劉裕北伐過程中,為了探查黃河流域水路是否能行軍船,有東晉將領偵察了黃河支流洛水,並看見河旁有許多隔絕於高嶺之上的塢堡(有人常居的險要堡壘),這也可能成為陶淵明在構思故事時的素材。

不過那些塢堡是在洛水(就是洛陽那邊),劉子驥的小溪是在衡山,為什麼會突然選個看來和這些素材都無關的武陵呢?這可能存在某些科學的考量。被泛稱為武陵的地區,是湖北、湖南、四川、貴州的交界山區,到了一千多年後的今天也仍是少數民族居多,甚至曾長期擁有獨立的自治政權。

當地山路難行,多透過水路移動,各地又充滿「異民」,也存在流水穿洞的特有地形,這讓陶淵明的故事變得非常「立體」,更顯真實。若這故事時空真的是陶淵明掰出來的,那他創作的功力的確不簡單,因為在一千六百年前,寫作者的確是不太容易注意到故事與環境之間的互動合理性。

當然,或許也因為地理條件太真實,也就一直有人懷疑這是真實事件。但我要補上最後一槍:秦時的語音和東晉時的語音已明顯不同,更別說桃花源這種封閉環境,理應也有語音演化。因此若這是真實事件,漁夫和桃花源村民應該很難溝通。

所以這故事雖然符合地理實景,但絕大部分應是陶淵明的創作,沒有太多來自前人的資源。

大漁若智?

若這絕大多是是陶淵明「自產」,那他想透過這故事表達什麼?

談到此文的價值,學界先進多數持兩種看法:首先,這故事說明了道家生活美學或道家政治哲學,其次,這故事也表現作者對於現實政治的不滿。但這篇短短的記事文章,真能「載」這麼多的東西嗎?這可不是論說文哦。

在陶淵明之前一百多年,道家理論就發展至新的高峰,相對於前輩的卓見,陶淵明本人在《桃花源記》中並沒有什麼新的創見。他是有引用老子的觀念,就是描述桃花源環境時,明顯是「對應」老子的「小國寡民」。

他不但直接引用了「雞犬相聞」一語,若進一步觀察桃花源村民的生活情境,就會發現這和老子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蠻接近的。當然,桃花源村民熱情招待漁夫,似乎和「老死不相往來」有點不合,但村民們也說不需對外人提到這村子,這也代表他們沒有接觸外界的打算。

陶淵明就是陳述了一個老子的「理想國」,也持肯定的態度,但就這部分的描述來說,實在是沒有特別的深意。

我認為真正有意思的是漁夫的反應。漁夫在桃花源過得爽,卻依然選擇離開(可注意之後有不少中國傳說故事,主角進到理想幻境是會娶妻生子,賴著不走的)。那他為什麼離開,因為想家嗎?原文沒提到,當然也就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不過他離開時一路做記號,代表他是想再回來桃花源的。

那他幹嘛離開後又回來?想帶家人來嗎?不,他反而先去找武陵太守,請太守派了人來一起去桃花源,這代表漁夫想把政治力量帶進來這裡。不過他們失敗了。

我認為這故事若有寓意,那就會是出在這一段。當我們在現代大學教育中談老子的小國寡民時,會提到這種「政治退化論」(反對現代國家,主張退化回原始部落的狀況)在實務上不可行,因為這種小國鐵定會受到其他現代政治體制(現代國家)的侵擾,就算全球一起進入這種情境,其經濟生產體制也無法維持這麼多人類的生存。

講白點,這小國寡民就是兩千多年前道家文青的幻想,在創始當時就很難成真,只是對現實世界封建體制擴大的一種批判或「反動」,那之後或現在就更不可能成真。但這種道家文青想法也一直保持到今日,到現在還是有很多文青覺得「雞犬相聞」的地方才是他們生命真正的歸宿。於是跑到鄉下去開咖啡店。

桃花源政治學

至少在晉末,這種道家文青受到的挑戰已比老子的春秋時代更加嚴苛。陶淵明還有機會採菊東籬,看看山,但他原則上是活在「大政府」所控制的範圍內,小國寡民的政治理念已無法在其生活週遭實現,因此在創作上,他也只能把桃花源這「小國」放到充滿秘境的武陵深山中。

他也知道,當他說出一個理想小國的故事之後,鐵定會被質疑大政府將介入、侵擾的問題。所以漁夫就是「大政府」的化身或開發先鋒,他發現了一個不錯的新地域,這新地域的人民善意待他,但他卻帶著大政府回來發動侵略。

人類史充滿了類似的「發現與征服」場景,像近代殖民史,你也知道許多「船長發現了一個小國,小國人民好好招待了他,但他回去之後就帶母國軍隊把這小國滅了」的故事。

在漁夫這邊,陶淵明想的就不只是老子想的事,而是在老子之外又多了一層新的考量。所以如果要說《桃花源記》是華人版的《理想國》,我認為在意念上更像是《續理想國》。老子沒有思考他的小國和大國該怎麼互動,但陶淵明有想過。

他沒有說這困境該怎麼解決,在故事中,他是用莫名的神秘方式處理掉了(漁夫找不到留下的標誌)。我認為這或許代表他持悲觀看法,也就是說,他可能認為這小國在真實世界應該是「死定了」。這就不能算是推廣或對進了道家理念,反而是一種批判。

這就有點「大逆轉」的味道。當然,漁夫的舉動還有另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比較貼近道家的主張了。

許多學者認為陶淵明是基於對現實政治與戰亂的不滿,而寫了《桃花源記》。這是從政治史來直接聯想,當時一度收復長安的大規模北伐以失敗告終,接著劉裕回師後立即推動篡位,東晉滅亡,這的確可能對士人造成相當程度的心靈衝擊。但從《桃花源記》的行文來說,看不太出來有任何明喻或隱喻政治事件的意圖。

我認為這故事和陶淵明的「個人政治生命史」有更密切的關係。陶淵明是東晉名門,陶侃後人,代代為官,但他當官當得最爛。先是在地方當小吏,好不容易爬高點,當了縣令,卻又混不下去,只好回家啃老(本),吃祖產。講是不為五斗米折腰,但就算不是被fire,他的態度也有點草莓,因為他是不想穿制服見督導官而辭職的。

因此就算《桃花源記》裡頭有政治,陶淵明想的可能不是大規格的國家政治,而是個人政治。而桃花源,就是他自己的一方小小心靈田地,就算「政治」曾經進來,但再也進不來了。

就這角度來看,《桃花源記》可說是他對政治的一種表態,雖然有點孤芳自賞,但他自己應該也清楚,實情是他回不去,不是政治進不來。

所以第一,他可能是在談老子的理想國已無法實現,第二,他可能用這故事比喻自己的從政心路。感覺都好像蠻負面的,那這故事對現代人還有意義嗎?

我認為《桃花源記》當然還有其他價值,最主要的就是這個作品刺激了之後華人創作者的二創、三創,不過這方面的脈絡或影響力卻很少在高中教學過程中提及,這是非常奇怪的事,因為如果沒有這些延伸作品,《桃花源記》本身會是缺乏「詮釋」的,有點「空」。

空在哪?前面說過《桃花源記》本身文字直接傳達的頂多就是種道家文青式的田園生活美學,這種生活美學客觀上來講只是「一種」生活美學,但在放到課本後,卻好像變成「唯一」的美學,似乎做為中國文人,就是要回鄉耕個田才夠浪漫。古人就算了,現代人若持有這種生活態度,不免就有點宗教信仰的味道了。

如果還強調這種信仰仍有現實生活中的客觀意義,那似乎更加危險。當代社會生活原則上就是種政治生活,人人都必須也應該做為一個公民來參加社群政治,不然很有可能成為利益分配鬥爭之下的受害者。

但《桃花源記》在一般的粗淺解釋中,卻是追求「獨善其身」、「逃往田園」、「老死不相往來」,這與追求有效溝通、互惠利他、公平競爭的當代社會體制會有明顯的矛盾。講白點,若你深信桃花源的那一套,那你在當代世界就會死得很難看。

所以《桃花源記》不能淺看,應該深讀。排除文學價值,我認為陶淵明的痛苦與沉思是真正有政治哲學或倫理價值的部分。在他眼中,桃花源是個已和現實世界分離的平行宇宙,只是漁夫好運意外穿越過去。而漁夫沒辦法再穿越第二次的事實,或許代表陶淵明真正想提示的,就是這兩個宇宙正如雙曲線,即便曾經非常接近,也早已拋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一去不回頭。

所以,《桃花源記》可能只是要我們踏實生活,別想逃走,那花花草草都是假的,是你業障重。若陶淵明真是這樣想,而受他影響的二創三創卻幾乎都走相反的理路,那這就是史上第一個嚴重歪樓的討論串。這或許就是此篇值得一讀的關鍵理由。


【文章出處】
《方格子(VOCUS)》(渣誌:一人雜誌社)
〈超渡古文(五):桃花源記〉
2018-06-09
網址:

https://vocus.cc/zha_magazine/5b1af337fd89780001334f91
文/人渣文本(周偉航)
【作者簡介】
周偉航,筆名人渣文本,輔仁大學哲學博士,專長為價值論、運動倫理學、流行文化研究,以及宗教經驗分析等沒什麼相關的學門。幼時想當言情小說家,如今在各大學兼課當流浪教師,將來計劃開深夜食堂。 最新出版《人渣文本的政治倫理學》、《人渣文本:給「露出世代」的特急件》,並著有《大學生不要當的28種人:寫給每個人的性格補強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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