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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好詩在於「情動於中而形於言」

葉嘉瑩先生是著名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專家,現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國際儒聯榮譽顧問。自上世紀40年代至今,她已經從事中華古典詩詞教育70餘年,詩詞幾乎已成為她的信仰,她曾揮筆寫下「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的詩句,她說「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的詩詞傳給下一代人」。

記者:葉先生,今年是您從事古典詩詞教育整整70年,您長期以來堅持不懈地耕耘,其動力之源是什麼?

葉嘉瑩:我學習的是古典文學,幾十年都沉浸在其中,我研讀、寫作、教書,發現中華民族精神最美好的一面,是保存在我們古典文學之中的。屈原、陶淵明、杜甫、李白、蘇東坡、辛稼軒……那些古代詩人們,他們作品裡含蘊著豐富而美好的品質,是非常寶貴的文化遺產,我真是被他們感動了。我覺得應該讓年輕人在這美好的文學裡,汲取到中華民族最寶貴的文化營養,這是我們的責任。所以我願意把古典詩歌裡崇高的思想與修養傳下去。

記者:在欣賞古典詩歌方面,有一個比較讓現代人傷腦筋的問題,就是不知該如何判斷一首詩的好壞。您判斷詩歌好壞的標準是什麼?

葉嘉瑩:判斷一首詩歌的好壞,這不僅在中國,在西方也是很成問題的一件事情。你給學生一首詩,告訴他作者是莎士比亞,他就會盲目崇拜,認為莎士比亞的作品一定都好。如果不告訴作者是誰,他就很難判斷詩的好壞。也許有一些人有一些直覺感受,可是為什麼喜歡,為什麼不喜歡,卻不一定能說出緣故。

(一)判斷詩歌好壞最重要的標準:是否情動於中

古人說「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說到一首詩歌的好壞,先要看作詩的人是不是內心真正有一種感動,是不是有他自己真正的思想、感情、意念,還是在那裡說一些虛偽、誇張的謊話。是不是「情動於中」是判斷一首詩歌最重要的標準,是詩歌蘊育出來的一個重要質素。那麼什麼才使你「情動於中」呢?晉朝陸機有一篇《文賦》說過,「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在那強勁的、寒冷的秋風之中凋零的落葉,人們看了就有一種蕭瑟的、淒涼的、悲傷的感覺。在芬芳、美好的春天我們看見草木柔條發芽長葉了,我們就有一種欣喜,這是大自然給我們的一種感動。

(二)情動於中的三種層次:外物、他人、自己

後來更有名的一本關於詩歌批評的書——鍾嶸的《詩品》,它前面有一篇序,第一段開始就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形諸舞詠。」「氣之動物」是外邊的冷暖、寒暑,中國所說的「陰陽」二氣,它感動了外物,所以有花開葉落。「物之感人」是說花開葉落的「物」的現象,就感動了人的內心。「搖盪性情」是說使你的內心有一種搖盪的感動,所以才「形諸舞詠」——表現在你的歌舞、吟詠的詩歌之中。因此,人心之動是物使之然也,也就是說「情動於中」的一個因素是外在大自然的物象。如果說外在的、沒有感情思想的草木榮枯都能感動你的話,那麼跟你同樣的人類的悲歡離合,難道不感動你嗎?

最好的、最能感動人的詩篇是詩人從自己的喜怒哀樂,從自身的體驗所寫出來的好的詩人有銳敏的感受能力,有豐富的聯想能力,是「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不只是草木,不只是現在的人事,我所沒看見過的,沒經歷過的人事,都可以感動我,這才真正是一個有博大感情、襟抱的詩人。所以古人才會寫出來很多美好的詩歌。白居易寫《長恨歌》,他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他雖不是唐明皇或楊貴妃,但他能夠想像唐明皇跟楊貴妃的死生離別的感情。

記者:現代人如何才能準確欣賞一首好的詩詞?

葉嘉瑩:接受美學認為,當一篇作品寫成之後呈現在讀者面前,那文本本身就可以產生很多衍生的意義,而不必然是作者的原意。所以,詮釋學還有所謂「詮釋的循環」的說法。你所有的詮釋都是從讀者本身出發的,帶著很多屬於你自己的東西,例如你自己的種種思想、閱讀背景,你生活的體驗、經歷,你生長的環境,你個人的資質、性格特色等等,因此你所得到的詮釋其實又回到了你自己本身。


德國的文學理論家葛德謨曾寫過一本書叫《真理與方法》,書中提到「詮釋的環境」。詮釋的環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視野」,而對「視野」真正的理解應該是包括個人理解和歷史視野的一個合成視野。

(一)「理解」的層次

舉一個例子,楊萬里有一首詩《過揚子江》:「只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荻花風。天開雲霧東南碧,日射波濤上下紅。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他說,現在是一個寒冷的季節,好像天空還有霜氣凝結,沒有一點吹動蘆荻的微風,東南方出現一片藍天,太陽照在揚子江的江水上。長江在鎮江一帶古稱「揚子江」,那裡有金山、焦山,再向上游就是六朝古都南京。你一定要懂得這些地方的歷史背景,才能知道作者為什麼會產生「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的感發。千古的風流人物和六朝的繁華,轉眼之間都消逝了,而現在是早春季節,剛剛雪霽初晴。以上寫景物和歷史的幾句,比較容易理解,有問題的是最後兩句:「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他說,我要親自帶著一個瓶子在江心汲水,試一試這「煎茶」的「第一功」。許多人批評楊萬里這首詩,說前面風景寫得不錯,最後一句完全是湊韻,煎茶有什麼功可言?

這是不了解當時歷史背景,缺少一個歷史性的閱讀視野。要了解楊萬里這首詩的歷史背景,首先就要考察楊萬里的生平編年。他是在南宋光宗時寫的這首詩,那時南宋與北方的金國時戰時和,有種種複雜的外交關係。每年正月初一,金國要派一個賀正旦使來給南宋賀新年,那一年楊萬里任南宋的接伴使,也就是作為南宋的代表去迎接北方的使者。

接伴使跟煎茶有什麼關係?只考察楊萬里的編年就不夠了。南宋詩人陸放翁寫過一本書叫《入蜀記》,其中記載說,在金山上有一個亭子叫「吞海亭」,當時南宋的接伴使接待金國的使者,就要在吞海亭上烹茶相見。所以「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是外交的重要事件。由此可見,一首詩雖然可以衍生出來很多的意思,但最主要的是你先應該讀懂這首詩,然後才可以有你自己衍生出來的意思,在沒有讀懂之前就隨便解釋,那是不對的。


記者:好的閱讀視野除了讓讀者讀懂詩詞外,對進一步深層理解詩歌有何助益?

(二)「理論」的層次

1、詩是顯意識的:詩言志


葉嘉瑩:前面我是從「理解」的層次來談閱讀的視野,我們還可以再進一步,從「理論」的層次來看閱讀的視野。很多同學說,當年我在台灣大學教詩選,現在怎麼常常講詞而不講詩了?確實,近些年我越來越喜歡講詞了。為什麼緣故?因為詩是言志的,是顯意識的。像杜甫《北征》的「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什麼都說得清清楚楚;《詠懷五百字》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那份深厚博大的感情令人讀起來心裡一陣發熱,這是詩的好處。但詞更微妙,它常常在表面所說的情事以外給讀者很豐富的聯想。


2、詞是幽微的:雙性人格與雙重語境

小詞(編按:小令)之微妙的作用,是由於它有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它的「雙性人格」,這是從《花間集》就開始了。花間詞用女子的形象和語言來描寫女子的感情,但其作者都是男性。如溫庭筠的「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菩薩蠻》),本是寫一個女子起床梳妝、畫眉、簪花、照鏡、穿衣,張惠言卻說它有「離騷初服」之意,因為屈原也曾以女子自比,說「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而且,當男子求取功名仕宦而不得的時候,其感情與女子那種「棄婦」的感情也有某種暗合之處,所以他們喜歡以失落的愛情或追求愛情而不得的閨中怨婦自比。這是一種「雙性人格」的特點。

小詞的另一個特點,是「雙重的語境」。早期文人詞產生於西蜀與南唐,相對於五代亂世的中原而言,西蜀與南唐的小環境是安樂的;但從大環境來看,北方對這些小國有強大的威脅。南唐在中主李璟時就已經處在北周的威脅之中,所以中主李璟的小詞《浣溪沙》雖然是寫給樂師王感化去唱的思婦之詞,其「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卻令王國維先生聯想到「眾芳蕪穢」和「美人遲暮」;馮延巳《蝶戀花》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饒宗頤先生說是「鞠躬盡瘁,具見開濟老臣懷抱」。南唐是一個必亡的國家,作為宰相的馮延巳,內心有沉重的負擔,朝廷中又有主戰主和的紛爭,他有許多抑鬱和痛苦是無法對別人說的,而這些無法說清的東西居然就在寫美女和愛情的小詞裡無心地流露出來了,這正是小詞微妙的作用。


正由於小詞有這種「雙性人格」和「雙重語境」的特點,所以就自然地形成了一種要眇幽微的美感特質對於小詞的這一特質,中國傳統的說詞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話語來說明,就想到了「比興寄託」。但比興寄託是顯意識的,屈原、曹子建都是有心去比喻,而且那些比喻都是有固定所指的,是被限制的、死板的、約定俗成的。而小詞則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流露,是自由發展的、不斷增長的、引起讀者多重想像的。

小詞之所以引起讀者的許多感動和聯想,是因為它具有很多微妙的作用,這都屬於閱讀視野的理論層次。閱讀視野和詩歌的評賞是有著密切關係的。一個是在「理解」的層次,你首先要能夠讀懂這首作品才能夠評賞它。另一個是在「理論」的層次,閱讀視野的開闊使你能夠更具邏輯性和思辨性,更深入地來說明一些問題。


【文章出處】
《壹讀》
〈葉嘉瑩:好詩在於「情動於中而形於言」〉
(編按:原文無分段標題,標題由編者另加)
2016-11-03
網址:
https://read01.com/zh-tw/RG86oO.html#.W4ldR1UzaUk
受訪者/葉嘉瑩
【受訪者簡介】
葉嘉瑩(1924年-),號迦陵,土默特蒙古後裔,出身葉赫那拉氏,祖父中興為光緒十八年壬辰科繙譯進士,生於北京,滿洲正黃旗人。知名漢學家,主要研究領域為古典詩詞,本人亦擅詞曲,在中國古典詩詞方面有著深厚的功底,並善詞對,又吸取西方文學理論之長,研究成果豐盛。自幼接受良好教育,十歲開始寫詩,1941年考入北平輔仁大學國文系,師從詩詞名家顧隨。1948年至臺灣,任教於彰化女中。1952年起在臺北二女中、臺灣大學、淡江大學、輔仁大學執教。1966年至美國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任訪問學者,在哈佛大學與海陶瑋教授合作研譯中國詩詞。1969年舉家移民至加拿大溫哥華,獲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職位。1979年回中國天津,於南開大學中文系執教三個月。1991年應南開大學之邀,成立「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並擔任所長,曾在上海、南京、成都、香港等地大學講學。1991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稱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2008年12月,榮獲首屆「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2013年10月榮獲「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獎」。代表作有《迦陵論詩叢稿》、《迦陵論詞叢稿》、《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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