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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善、美的價值,皆立足於人自身之性情:人要成長,自當求真、求善、求美。歷史既然是人成長的紀錄,其中當然也有求美的部分,而且是不可分割的部分。

歷史求真、求善、求美──中國人的中國史(下)

除了求善,還要善教

善繼的進一步,便需要善教,如上文說,歷史不只是客觀紀錄,而是要為人的行為建立法度,建立是非標準在本質上,這就是一種教化,和文學、藝術沒有兩樣。所不同者,文學、藝術(禮樂)以美感入,歷史初以事件入,但達於深處則一。所以,古人說移風易俗,莫近於樂;但我認為:歷史同樣有此能力,由史而轉為傳奇、小說、戲劇,如民間之說唱文學,絕大部分向歷史取材,而有莫大的社會教育功能穩定社會,穩定民心,絕不能只講經濟。人性超升,始終有賴性情教化。「述往事,思來者」,這就不是歷史知識問題,而是有一種精神寄託在裏面。我認為:這才是歷史的秘密,對人類有永恒的貢獻。


講到這一點,我們不妨引用當代德國詮釋學的開山者伽達默爾(H.Gadamer)的觀點,他認為:藝術與歷史,都是一種特有的真理經驗。他稱之為意義真理(Sinnwahrheit)或生活真理(Lebenswahrheit),這種真理一直影響我們自身的生命與對世界的理解。而理解,不是指對世界的認知,而是存在者自身的存在方式,連結存在者的過去與現在,此中即不能排除時間性與歷史性。在當代德國哲學家中,海德格重視前者,伽達默爾強調後者,所以伽氏認為:歷史記載(文本)不只是歷史家個人的意圖,也不只是當時思想流變的表現,更是一種世界,使我們可以向之發問並獲取答案的環節。當我們提出問題,我們其實已被置定於某種空間,而此一空間同時亦規範着我們所能發掘到的真理。這不是語言分析或概念分析,如某些分析哲學家所為,而是以我的理解,是一種歷史網絡,同時構成了我們對世界的經驗,也構成了我們自身的存在。總之,人不但存在於當下,亦同時存在於過去,無法隔斷。只有在這種存在意識下,才能了解人是歷史的存在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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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伽達默爾

承伽氏此意再進一步,時間有三相:過去、現在、未來,則人的存在自然亦應伸向未來,對未來有所契入,有所承擔,而不只是指向,這就回歸中國史學。所謂「述往事,思來者」,我們對「來者」能有所期盼,根據在哪裏?只有肯定歷史有一必然而當然之道。把這通道彰顯出來,便是史學。司馬遷自言其書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少卿書〉),即是欲以其個人之力,證明歷史諸多人事之變化仍有其莊嚴的秩序;此秩序超越於現實之上,但不離現實而隱沒,反而藉現實而彰顯。所以我們得以「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天人相應,歷史的深沉大義才能展現出來,而有所謂天道、天理、時序,與人的志業可說。關鍵在人,而不在天,因為唯有人才能體現天道,才能成就歷史。這不是直接從上面說下來的一種超越的、神學的決定,而是由生命之成長以體會天道之必然;這才看到歷史不簡單,每一步都關係到整體,關涉到人類存亡,豈可不謹慎?司馬遷〈伯夷列傳〉,深為善人遭難而不平,說「倘你(所)謂天道,是耶?非耶?」似乎不信,但最後歸諸「各從其志」,這便是人的問題:唯有有志者、有德者、有修養者,有成長者方能知之。因此,孔子著《春秋》,立「天下儀表」,並非只是建立一抽象的客觀標準,而是人成長、人行道的典範;亦只有這樣,才能成教。「教」不是今天我們所說的知識之論。若拿理論要求人,很可能「以理殺人」,空洞而不近情唯有具體展現的人格,才有魅力。中國史學深明此義,所以正史體裁,以論人為主,尤以司事者、主事者,以一身繫天下之安危,我們對之要求尤其嚴格《春秋》責備賢者,當亦屬於此義這是「教」,垂則於後世,使子子孫孫皆能明白:無人可逃離歷史審判

至於問:這會不會造成壓力?當然,這是壓力,但卻是人成長、人自愛的壓力;否則人必放蕩,以本能、欲望為歸,一定不會成就更高的價值。

講到底,這是「教」的問題。唯有善教,方能提升人的價值,提升社會的質素。歷史,豈能只是資料紀錄的保存?

三、歷史是求美──美的人生和美的世界

由求真、求善,我們自然會再問:歷史是不是也求美?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這倒不是因真、善、美三者自身的關聯,不可割裂,如康德的第三判斷所說。而是因為真、善、美的價值,皆立足於人自身之性情:人要成長,自當求真、求善、求美。歷史既然是人成長的紀錄,其中當然也有求美的部分,而且是不可分割的部分。

依康德,美的判斷不是對對象的判斷,因此並無真假問題;也不是人自己的行為問題,因此亦無善惡可說。它在內容上無所決定,不過需要感性活動作基礎,把感性與料直接提供到主體上去,而主體覺得美,則是因為此一經驗合乎主體的目的性原則,也就是自由原則。自然與自由統一(由上帝保證),所以美云云。

康德把美說得迂迴曲析,那是因為他作繭自縛若依中國道家,便很簡單:順自然就美、美在自然。所以莊子說至樂:「至樂無樂」,就是要超越出一切人間主觀相對的苦樂。這如何可能?關鍵便要突破一切人間主觀的局限,甚至超越生死。《莊子》〈至樂篇〉有一個故事:說莊子回到楚國,途中看到一具骷髏,很奇怪它為什麼會死?難道做了些什麼不應該做的事嗎?夜半,莊子夢到那具骷髏跟他說:「今天你跟我說的話,好像蠻有道理。其實就是因為你還活著,所以才有這些憂慮,死了就沒有了。你想知道人死後會怎樣嗎?」莊子說:「想啊。」於是骷髏說:「人死了,無須擔心有國君來管他,也不用擔心去管別人;沒有四季的變化,大可以以天地為春秋,天地多久,我也多久。這種快樂,就是南面王也不能超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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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康德

可惜,這種快樂不在人間,而且反照出人間的悲苦。它只能存在於我們的思辯理性,成為生命存在的一個向度。不能在人間實現,總是一個遺憾;用它來講歷史,便講不了。它只能撫慰人間的傷痕,而寄以深沉的感喟。這當然也是一種美,但不屬於歷史。歷史是人間的,要紀錄人間的奮鬥;儘管滿身傷痕,但人沒有放棄。這種精神不美嗎?我認為這就是美。因為它把人的性情發揮出來,人的力量、人的創造,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所以伽達默爾說:歷史和藝術一樣,都是表達我們的一種特殊的真理經驗,真與美在這裏得到統一。我想這一點很重要,美不能簡單化,把它局限於感性、形相、距離、直覺,也不是把目的性原則與感性統一。美是一個體會的過程,此中應有深淺多層次可說:從對對象的感受開始,而通於不同的層次,即有不同的美可說。如通於音聲、通於形色、通於香臭等,即有音聲之美、形色之美、感覺之美。由此再通於形式,通於法度、通於理念,便可以構成以理性為基礎的美感經驗。西方美學波瀾壯闊,理論非常多,我想原因亦在此。從理性出發,所追求的是普遍與永恒,如莊子一樣,最後遠離人間。但善惡心哪能遠離人間?它的起點必須落在具體事物上,從感覺或感受上超升。這中間需要一種深入對象、開拓對象,與創造境界的能力。這能力不攝屬邏輯(理性)、不攝屬認知(理性),但又具有超越性,不能停於感覺,所以只能是我內心中的一種情,我稱之為「性情」。《易.繫辭》云:「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說的正是此理,指的正是我們生命中自然擁有的能力:由通於對象而成就一種境,我認為這就是「美」。因此美可通於真,美可通於善,美就是一種綜合和創造。《樂記》云:「樂由中出,禮自外作」。又云:「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所著重正是主體的一種與物相應、相合,並開拓、超升的創造能力。美之難言、美之豐富、正是因為其中有實有虛,亦和人自身之成長有關。要深入檢討,我想還要俟之異日。

現在我們談的是歷史,讀史的人首先要通過人的行為去了解史事,再進而通過體會古人的心而知史義,還古人以公道,使冤者得雪、憤者得平、勇者得稱、賢者得名。這是一種心心相接,唯有史家以其至公無私之心方能一一涵蓋,從而使後世讀史者開拓心胸,包容無數人物、無數生命的成就與價值。至少亦嚮往之、讚嘆之、景仰之,這就是歷史所能貢獻之美,其根底在人自具之向上之情。縱自身不能至,亦識欣賞,從而肯定歷史方向,呼喚來者共同上路,以形成一歷史文化之傳承。這是性情的光輝,也是歷史的光輝。所以歷史必追求美;美才能吸引人。

美既然是從人的性情開始,則人之可欣賞處當較外物為甚。錢穆先生說:中國人讀本國史須「先有溫情和敬意」(《國史大綱》)。誠然;但此溫情和敬意何以能生起?便要回到具體的歷史人物的表現,看我們的祖先如何努力、如何開創、如何為子孫後代奮鬥,彰彰可考。譬如古代器皿,如銅鼎之類,鑄造不易,其銘文常有「子孫永寶」之語,可見其情在後世;推而廣之,就是一種歷史精神。前人如此,後人豈可不感激、回念?中國文化特重「孝」,我認為就是出於這種歷史精神的反饋。中國民族不亡,全靠這種精神支撐。這不只是一種善、一種道德,一種應有之義,如上文所說,而是人自己先有感動,打開心胸。看到可欣賞之人物。《史記》的成功,正是從紀錄了這些人物,刻劃了他們活生生的形象開始。《史記》130篇,其中寫帝王的〈本紀〉有12篇,寫諸侯世系的〈世家〉有30篇,寫各種有建樹、有信念、有才華、有性格的典範人物七十篇。這可以說是《史記》的主體部分,如伯夷、如管仲、如吳起、如蘇秦、如孟嘗君、如信陵君、如廉頗、如藺相如、如魯仲連、如屈原、如賈誼、如聶政、如荊軻、如田橫,都是令人擊節三嘆的人物。當然,司馬遷亦寫出〈佞幸列傳〉、〈田叔列傳〉,以表達他對這一類「色媚」的人物的評價。一如觀劇,使我們的生命從中受到激勵,從人受到清洗,而產生嚮往,產生行動,繼承前人的志業。張橫渠說:「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歷史的信念,凡讀歷史者皆應體會,不應放棄。歷史首先就是要傳遞出這種莊嚴的美感,以呼喚後人投入,使古人和今人的世界,心心相映,而得到相通。

結論:歷史是人類精神超升的表現

中國人的歷史特別彰顯此義。


由求真、求善、求美,可見人類在漫長的歷史行程中,都是全力求超升,而不願意停留於現實的假象、現實的醜惡中。儘管踐道艱難,成長不易,但這正是人要成就真善美價值的考驗。無疑在旅途中有很多人倒下,過不了關,但仍有人可以站起來。這並非不服氣,而是人當如此:人不應在困難之前屈服,不應在半途停下,不應得少為多,更不可錯認,指鹿為馬,顛倒是非。這就需要學習,首先學習歷史,學習古人成長的經驗,體會古人之心。善繼必善教,懂得欣賞才有超升。所以歷史不是別人的歷史,歷史就在我們自己身上。歷史不是知識那麼簡單,歷史是我們自己的存在,也是我們成長的過程。你可以逃避一切,但不能逃避自己的過去,更不能逃避自己的將來。你只有承擔,只有面對,只有行動,只有努力,才能與時間一起成長,也就是與歷史一起成長知識可以有很多選擇,但歷史沒有選擇,所以每一步都是關,每一步都是學習,每一步都是掙扎,但每一步都可體會到你自己的超升你沒有放棄,你就啟動着歷史。

所有這一切,都要回到你自己的生命上體會,回到你自己的性情上體會。這是性情之教,在世界各大文化中唯有中國文化有此深識,所以中國的歷史特別豐富,就是因為中國人的歷史意識特別強。有人以為這是包袱,要放下;又有人以為無補於今天的經濟現代化,不要浪費時間學習歷史;亦有人以為隨著經濟的全球化,文化亦將全球化,歷史強調民族大義,已不合潮流,更擔心會成為世界和平的障礙,這些都是虛妄之言,因為不懂生命,不懂性情,更不知自己如何方能得救,以為趨炎附勢便可以過關,不知精神為何物,所以一定醜態百出,危害自己,遺害子孫。他們不知道:中國民族為什麼綿延數千年而不亡?就是因為我們有此歷史精神。比起西方,中國一向沒有西方式的宗教,不須上帝扶持,好像很孤獨,不安全。但我們有歷史,有鼓舞我們走向光明的文化,有超升我們的人生境界的動力,堅定我們求真、求善、求美而不放棄。我們必能同樣經歷險阻,而且再生。

為什麼?

因為我們能夠深化體會,不斷超升。接受自己的過去,自求多福,使生命在歷史中得到安頓

霍韜晦.png
上圖:霍韜晦

【文章出處】
《灼見名家》
我們為什麼要讀歷史?──中國人的中國史(下)
2016-06-20
網址:

https://www.master-insight.com/%E6%88%91%E5%80%91%E7%82%BA%E4%BB%80%E9%BA%BC%E8%A6%81%E8%AE%80%E6%AD%B7%E5%8F%B2%EF%BC%9F/
作者:霍韜晦
【作者簡介】
霍韜晦(1940年3月6日-2018年6月6日),廣東廣州人,當代思想家、教育家、新人文主義與性情學之倡導者。在政治理念上,提出「優質民主」,批判西方之工具理性、資本主義、自由主義、人權理論;在教育上,承繼孔子,推陳出新,提出「新六藝」,實踐「性情教育」。設立學院、學校,主張文化回歸生命,讀書長養性情,以重開教化之門。曾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授中西哲學二十餘年,亦曾任香港法住文化書院院長、新加坡東亞人文研究所所長,並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京大學、廣州中山大學、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之客座教授。2018年6月6日離世,享年7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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