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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如何發生在他者身上?《莊子》的批判與反思

當你從一棟公寓出來,看到有一些吃完的便當盒散落在路旁,而剛好這棟公寓最近有工程在進行,許多戴著工地安全帽的人進進出出,你當下會否懷疑是這些勞工吃完便當後沒有收拾乾淨?又或者,你隔壁家有一位年輕人大學畢業後,短短半年內換了好幾份工作,目前尚在待業中,這時候你會不會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經不起挑戰,不夠努力、無法吃苦,總是想要找事少、錢多、離家近的工作?(註1)

對「他者」的成見

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往往被一套模式框限,而這樣的模式可能來自媒體的報導、社會的主流價值、學校灌輸的觀念、同溫層的想法等等。這套模式幫助我們建立與世界互動的方式,同時也可能形成了某種成見而無法自覺。公寓路旁有散落的便當盒,很可能是野狗刁來的;大學畢業生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很可能是因為整個社會環境使然。生活中的歧視、偏見、刻板印象的發生,更是表現在對不同文化、族群、階層的「他者」身上。舉身障者為例,在西方十六世紀末,身障者經常成為文學、戲劇筆下被醜化的對象,不是邪惡的象徵,就是到處為惡的反派角色;他們甚至被視為娛樂消遣的對象,所謂的「畸形秀」(Freak Show) 就是典型的例子。(註2)


即便在現代社會,對身障人士的歧視依然存在。《莊子》提醒了我們,當我們只習慣用主流的價值來衡量別人的時候,對他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暴力,甚至凸顯出自我中心的優越感

在《莊子.德充符》裡有一則故事:

申徒嘉是一位斷了腳的人,他有一個同學叫子產。子產是一位當官的人,他們都是伯昏無人門下的學生。但子產並不想要與申徒嘉同席而坐。有一次,子產跟申徒嘉說:「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意思是說,我若先出去,你就停下腳步;若你先出去,我就停下腳步。但隔天上課,申徒嘉依然與子產坐在一起。於是,子產就責問申徒嘉「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意思是說,現在我要出去,你可否停下來呢?你看到我這位執政大臣還不懂得避開,難不成你把自己看成跟我這位執政大臣有相同的地位嗎?

申徒嘉聽了,說道:「老師門下竟然有這樣的執政大臣?你炫耀自己是大臣而瞧不起其他人嗎?我聽說『鏡子明亮就不會沾染灰塵,沾染灰塵就不明亮,常與賢人在一起就不會有過失』(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你在老師門下求學修道,卻說出這樣的話,不是太過分了嗎?」

子產也不甘示弱,回應道:「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意思是說,你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指申徒嘉已經跛腳),竟然還想要跟堯舜聖賢相提並論,不好好計算一下自己的德性、反省自己?

申徒嘉則說:「許多人難以接受自己的身體不完整,真正能夠安於命運的安排,惟有德者能夠做到。想當初,因為有健全的雙足而笑我身障的人很多,我聽了就非常生氣,但自從我來到老師的門下後,我的怒氣就全消了,那時還不知道是因為老師用善來感化我,我在老師門下已經十九年了,但老師他從來沒有感覺到我是一個斷腳的人你與我是要共同學習形體以外的德性,卻以我的形體來評斷我,不是很過分嗎?

子產聽了,馬上覺得羞愧。

古時候有一種酷刑,叫「刖刑」,會把犯人的單腳或雙腳砍斷。因此,在社會上出現斷腳的人,容易跟罪惡聯想在一起。子產身為大官,是上流社會的權貴,卻因為申徒嘉是斷腳的人而帶「有色眼光」來看待他,不但認為申徒嘉在社會地位上應該低人一等,甚至認為他的道德地位也不如一般人。他嘲笑申徒嘉,身體都已經不完整了,竟然還妄想要修德成道,與其同席而坐簡直是一種侮辱。

《莊子》透過這個故事,批判了像子產這類人看待他者的方式,不僅是申徒嘉,在《莊子》筆下,連孔子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因為受到刑法而被斷了腳趾的叔山無趾,想要求學於孔子,結果一見面,孔子劈頭就說:「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意思是說,你那麼不謹慎自愛,過去都已經犯下了錯誤,如今來請教於我,又怎麼來得及呢?《莊子》要告訴我們,即使是學問淵博、道德高尚的孔子,也難免犯下這種帶有成見的心態來看待他者的錯誤。(註3)

自我主體看待他者的方式

一般來說,自我看待他者的方式,跟自我主體的形成有關,《莊子》稱之為「成心」。一個人要確立自身的主體,就必須建立一套價值觀,並且在人生中加以實現,而這些價值也會構成自我的認同。如此一來,就會對世界產生是非的判斷,而那些不屬於我所認同的文化、價值,往往也容易遭到排斥,至少會保持質疑,特別是那些超出想像、理解的他者。故《莊子》說:「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意思是說,誰不是依據自己的成心作為評斷的標準呢?哪裡知道有人會以自己的成心來評斷別人呢?愚者就會有,沒有成心而有是非,那是不可能的。


《莊子》指出,「成心」的形成離不開過去所浸染、學習的一套「語言」,(註4)語言並非只發出聲音而已,而是會有特定的內容,這些特定的內容也會承載相應的價值。語言本身具有二元結構,當我們用一個概念來命名某事物或某個行為時,符合標準則判斷為「是」,不符合標準則判斷為「非」,善惡、好壞、美醜、高低、強弱等等的二元分判就會在語言命名下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

進一步來說,不同的知識系統,其實是由不同的「語言」構成的,而這些語言背後承載的價值,容易形成對立。故《莊子》才會說
「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儒家與墨家是春秋的「顯學」,這兩派的學說處於互相批評、對立的立場,在《莊子》看來,儒家與墨家都是以自己所肯定的價值來否定對方的價值。


若用現代的例子來看,有些理科背景出身的人,會看不起文科生。理科和文科是不同的知識系統,彼此的「語言」也有相當的落差,詩詞文賦的語言和數理邏輯的語言,背後承載的是不同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當人們學習一套知識系統時,無形中就會吸收這套知識系統所承載的價值或認知世界的方式一旦主體只囿於自身的知識系統或價值世界,無法跳脫自我本位的視角來看待其他不同文化、知識的他者,就會對他者產生「同一化的暴力」(Identifying violence)。

所謂的「同一化的暴力」,就是站在一個優越的姿態,以自我的價值來加諸在他者身上,一旦不符合我所認知的標準,就將之「分類」到較為次等或冠以「不好」、「醜惡」、「弱小」等等的名稱來加以定位。這也是《莊子》所說的「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因為語言的命名而帶來的分類或分判,建構了一套認知系統,但也帶來了摧毀世界萬物本身並不會將自己分類定位,那是人為所賦加上去的標籤

上述的討論,也能幫助我們思考為何社會上會出現博愛座的「正義魔人」當一個人把道德價值簡單劃分為是非、對錯、善惡,同時又對博愛座的適坐對象侷限在特定的族群身上,凡不符合他所認知的適坐族群,就會輕易地用道德尺度來加以評斷、譴責。受到評斷、譴責的人,往往也會覺得自己被汙名化為「不道德的人」。(註5)

成為「有用」的人就一定好嗎?

此外,社會的主流價值,最容易對他者造成壓迫、排擠。一旦社會主流標榜某事物或價值「有用」,那就意味著不符合標準的事物或價值就是「無用」的。《莊子.人間世》有一則故事: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有一個叫做「支離疏」的人,他身形怪異不全,臉部隱藏在肚臍裡,肩膀高過頭頂,髮髻指向天,五官朝上,兩條大腿和胸旁的肋骨連在一起。他幫人家縫洗衣服,足以餬口;幫別人篩米糠,可以養活十個人。政府要徵兵和徵役時,支離疏的身形條件因為不符合「正常人」的標準,因此得以豁免,甚至政府在發放糧食救濟貧困病厄的百姓時,他可以獲得三鐘米與十束木柴。最後《莊子》說,支離疏因為身形怪異不全,故可以養身而終其天年,更何況是「支離其德」的人呢!這邊的「德」,要解讀為特定的價值形態,也就是說,我們要解構掉固定的價值成見,只要不被特定的價值形態綑綁,才能夠成為一個真正逍遙自在的人

對一般人來說,完好的身體,象徵著健康、莊重、威嚴,因此要時時保持符合社會禮儀標準的身體才是價值之所在,這才是「有用之軀」,但《莊子》跳脫這樣的框架,反而用另外一個角度提醒我們,某種看似「無用」的東西,未必真的「無用」,有時候反而可以成為另一種「大用」。對此,《莊子》感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現代社會的主流價值要求我們成為「有用」的人,其實是要我們成為一個會賺錢、有權力、有地位的人在這樣的價值主導下,生命處於一種不斷追逐金錢、權位、名譽的拼搏過程,而為了達到目的,生命必須日夜盤算、衡量各種利益的關係,甚至與他人鬥爭。這樣的一種存在狀態,《莊子》描述為「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鬥。」「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用所謂「有用」的單一價值來加諸在他人身上,不妨視為是「物化他者」,與此同時,也是一種「自我物化」,即把自我看成是不斷攫取利益的工具

由此來看,符合社會大眾眼光的事物,對當事人而言不見得是最好的。若我們都只用主流的價值來衡量、看待他者,對他者而言,無異於將暴力加諸在他們身上。有時候,言語、眼光的汙名化和蔑視,是更為傷人的暴力。

小結

如果說,「他者」(other)是一個被醜化、排斥、邊緣化的身分定位,(註6)那麼「他者化」(othering)就是一種不斷製造他者的過程。《莊子》對於自我主體如何導致對他者的「同一化暴力」有深刻的反思與批判。這樣的批判,來自對他者的生命關懷。《莊子》所關懷的他者,很多都屬於文化的邊緣人或社會底層的人士,但這些脫離社會「正軌」的人物,往往也是「道」的代言人,他們或對主流的文化分子有所嘲諷,或對上位者的認知有所轉化,又或者行徑怪誕不羈,但他們的生命卻是最接近「道」的狀態。


《莊子》之所以能夠如此看重不同的「他者」,源自他對「差異」的肯定在當代社會,被「他者化」的人,有黑人、猶太人、貧窮者、勞工、外籍新娘、女性、老人、病患、身心障礙者、同性戀者...等等,這些他者的「差異性」,應該要獲得政治上的承認 (recognition)。然而,《莊子》的智慧,要如何幫助我們承認他者?我們又要如何避免「他者化」的發生?他者對我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這些論題的探討,有待來日。(註7)

註釋

(1)感謝小英和暐傑的審查,他們提出的寶貴意見,讓這篇文章更加順利完成。

(2)王國羽、林 昭吟、張恆豪(2012)障礙研究:理論與政策應用,頁16-17。

(3)《莊子》一書雖然有不少看似諷刺孔子的情節,但不表示莊子與孔子的思想是對立的,恰好相反,莊子以一種類似禪宗呵佛罵祖的方式來批判儒家,正是要補充儒家的不足或避免可能產生的流弊。學者楊儒賓甚至認為,莊子當屬於儒門的一支,參楊儒賓(2016)儒門內的莊子,頁126-171。

(4)《莊子.齊物論》說完「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後,很快就說:「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

(5)事實上,當我們使用「正義魔人」一詞,對當事人而言也是一種標籤。《莊子》提醒了我們,對於語言命名這件事,必須保持著敏銳的覺察和省思

(6)在當代的學術討論裡,「他者」的議題所牽涉的層面相當廣,「他者」不一定都是貶義的。但在現實社會裡,「他者」經常被形塑為一種「被否定」的形象。 賴俊雄在《回應他者:列維納斯再探》的〈導論〉中區分了當代理論中的五種他者,其中「收編性他者」和「邊緣性他者」切合本文的探討要旨,有興趣的讀者可自行參閱。

(7)有機會的話,我會在講座上加以展開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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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哲學新媒體》
〈暴力如何發生在他者身上?《莊子》的批判與反思〉
網址:

https://philomedium.com/blog/80696
作者:陳康寧
【作者簡介】
陳康寧,馬來西亞華人、臺灣女婿,大學畢業於中正大學哲學系,現為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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