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
驚起却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卜算子
正是這種難言的孤獨,使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去尋找無言的山水,去尋找遠逝的古人。在無法對話的地方尋找對話,於是對話也一定會變得異乎尋常。像蘇東坡這樣的靈魂竟然寂然無聲,那麽,遲早總會突然冒出一種宏大的奇跡,讓這個世界大吃一驚。
然而,現在他即便寫詩作文,也不會追求社會轟動了。他在寂寞中反省過去,覺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華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樹木靠著癭瘤取悅於人,一塊石頭靠著暈紋取悅於人,其實能拿來取悅於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們的毛病所在,它們的正當用途絕不在這裏。我蘇東坡三十餘年來想博得別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例如從小爲考科舉學寫政論、策論,後來更是津津樂道於考論歷史是非、直言陳諫曲直,做了官以爲自己真的很懂得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實我又何嘗懂呢?直到一下子面臨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三十多年來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裏。現在終於明白了,到黃州的我是覺悟了的我,與以前的蘇東坡是兩個人。(參見蘇軾李端叔書)
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爲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他漸漸回歸於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於淡泊和靜定。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這一切,使蘇東坡經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於一場災難之後,成熟於滅寂後的再生,成熟於窮鄉僻壤,成熟於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幸好,他還不年老,他在黃州期間,是四十四歲至四十八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後還大有可爲。中國歷史上,許多人覺悟在過於蒼老的暮年,換言之,成熟在過了季節的年歲,剛要享用成熟所帶來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蹌蹣跚;與他們相比,蘇東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顔觀色的從容,一種終於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並不陡峭的高度。勃鬱的豪情發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細流匯成了湖,結果----
引導千古傑作的前奏已經鳴響,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黃州,《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馬上就要産生。
---資料出處:余秋雨《文化苦旅》 蘇東坡突圍(節錄)
本文全文請另參閱:余秋雨:蘇東坡突圍
余秋雨,中國浙江餘姚市人,1946年生。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曾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上海大學等校兼職教授。為中國當代著名的戲劇、美學理論學者、散文作家。余秋雨出身農村,從小親近山川自然,青年時對歷史文化多所思考,加上喜歡到處旅行,使他的散文作品具有宏觀的史識、人文的關懷,對傳統歷史文化、知識分子的處境都有獨到的體會,文筆清新流暢,理性兼具感性,深富感染力。曾獲上海優秀文學作品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等多項榮譽。著有文化苦旅、山居筆記、千年一嘆等書。
- Dec 29 Fri 2017 12:50
從蘇軾到蘇東坡----什麼叫做「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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