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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逝〉引詩用典出處──謹以紀念余光中先生

〈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作於1979年清明，為余光中先生虛擬杜甫59歲耒陽逝世前夕，於湘江舟中回想一生所思所感，時序在唐代宗大曆五年（公元770年）秋冬之際。杜甫晚年浪跡潭（長沙）岳（岳陽）一帶，卒於旅次舟中，由其人生最後諸作所示，兩湖湘南地卑湫隘，潮濕多雨，故此詩少寫秋涼蕭瑟之氣，但行路蕭瑟悲涼，處處流露其間。

余光中曾指出〈湘逝〉是他付出一番心血所寫成，他說：「至於主題較深份量較重篇幅較長的作品，就不能不全力去追，而所謂追，就是在知性上對主題做到充分瞭解，再把知性的認識化為感性的認同，投入詩篇。例如為了經營〈湘逝〉，我就花了將近一個月的功夫，把杜甫晚年的詩大致上溫習了一遍，並把其中的三、四十首代表作反覆吟味，終於得到不少可以『入詩』的印象和感想，再加以整理，重組，就動手寫起初稿來了。從初稿到定稿，大約總要修改七、八次，即使定稿了，也要冷藏半個月甚至兩、三個月，才和編者見面。」

此首長詩用典繁多，出自杜詩片段處逾35次，引述杜甫生平事蹟約10次，引文學歷史典故超過15次，述及古人、亡友、同期之潦倒藝人多達15次以上，地理名稱超過30餘處，有如天下山川及文學洪流之縮影。全篇典故雖繁，卻能將杜詩片段及文學典故融鑄其中，作者既未自炫才學，亦令讀者未覺其刻意雕琢、斧鑿之痕，古今渾然化為一體。讀者以朗誦方式讀之，逐漸會有沉鬱肅穆之感自詩句中盪漾而出，有如一闋壯闊史詩，可視為余光中詠人詩之佳作。

余光中，生於1928年10月21日中國南京，籍貫福建泉州永春，2017年12月14日逝世於台灣高雄，享壽九十。今重新整理此詩各句出處，嘗試還原先生當年摩娑杜詩原典之經過，懷想先生創作態度，並以紀念詩哲之飄然遠行。
──編者謹記

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

把漂泊的暮年託付給一櫂孤舟
◎杜甫〈登岳陽樓〉：「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憑孟倉曹將書覓土婁舊莊〉：「十載江湖客，茫茫遲暮心。」

把孤舟託給北征的湘水
◎安史之亂杜甫北歸至鳳翔行在，肅宗授左拾遺（諫官），墨制放往鄜州時作〈北征〉，後因受宰相房琯案牽連，貶華州司功參軍。湘水北流洞庭，此說「北征」為雙關。

把湘水付給濛濛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搖撼著乾坤
◎杜甫〈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夔府東來是江陵是公安
◎杜甫54歲攜家離成都，55歲至夔州（治所在今四川奉節）。57歲攜家出三峽，居公安，往岳州（江陵、公安在今湖北）。〈秋興八首其二〉：「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

岳陽南下更耒陽，深入癘瘴
◎杜甫57歲由岳州至耒陽（今湖南），漂泊湖南，拘無定所。〈寄韓諫議〉：「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夢李白〉：「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傾洪濤不熄遍地的兵燹
溽鬱鬱乘暴漲的江水回棹
◎杜甫〈熱．其三〉：「歘翕炎蒸景，飄颻征戍人。」〈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鬱鬱東炎瘴，濛濛雨滯淫。」〈回棹〉是杜甫離開耒陽後第一首詩，時間在770年夏天離開耒陽沿湘江順流北上之時。

冒著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漢陽和襄陽，亂後回去北方
◎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靜了胡塵，向再清的渭水
◎杜甫〈哀江頭〉：「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猶崢漢家的陵闕，鎮著長安
◎李白〈憶秦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出峽兩載落魄的浪遊
◎杜甫入蜀約九年，57歲出峽，漂泊兩湖潭岳之間。

雲夢無路杯中亦無酒
◎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杜甫〈樂遊園歌〉：「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西顧巴蜀怎麼都關進
巫山巫峽峭壁那千門
◎杜甫〈秋興八首其一〉：「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一層峻一層瞿塘的險灘？
草堂無主，苔蘚侵入了屐痕
◎杜甫49歲在成都城西浣花溪畔，築草堂而居，仰賴親友接濟。劉鶚〈老殘遊記自序〉：「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

那四樹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該已高過人頂了？記得當年
◎杜甫〈寄題江外草堂〉：「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纏。霜骨不甚長，永爲鄰里憐。」

蹇驢與駑馬悲嘶，劍閣一過
杜甫〈劍門〉：「惟天有設險，劍門天下壯。」〈野老〉：「長路關心悲劍閣，片雲何意傍琴臺（司馬相如賣酒彈琴處）。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闕秋生畫角（軍樂器）哀。」

秦中的哭聲可憐便深鎖
◎杜甫〈兵車行〉：「牽衣頓足欄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在棧道的雲後，胡騎的塵裏
◎杜甫〈哀江頭〉：「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再回頭已是峽外望劍外
◎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水國的遠客羨山國的近旅
十四年一覺惡夢，聽范陽的鼙鼓
◎范陽（涿縣，古幽州，今河北），安祿山曾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大節度使，為安史之亂爆發地。玄宗天寶十四載冬，安史之亂爆發，杜甫時年44歲（虛歲45歲），至唐代宗寶應二年結束（杜甫時年52歲），歷時約七年二個月，但戰事餘波直至其59歲辭世，困頓流離在其最後生命中共歷14年。

遍地擂來，驚潰五陵的少年
◎白居易〈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五陵，漢代五帝帝陵，東西四五十里，漢時為強化控制遷豪富於此，五陵年少為豪俠代稱。

李白去後，爐冷劍銹
◎杜甫〈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李白自幼讀書學劍，任俠好義。老年沉迷丹砂，虔誠求仙，採藥煉丹，祈求長生不老。

魚龍從上游寂寞到下游
◎杜甫〈秋興八首其四〉：「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

辜負了匡山的雲霧空悠悠
◎杜甫〈不見〉：「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原注謂：「近無李白消息。」

飲者住杯，留下詩名和酒友
更偃了，嚴武和高適的麾旗
◎杜甫中晚年，初往依劍南節度使嚴武，得其資助，嚴武表為檢校工部員外郎（節度使參謀幕僚）。後嚴武卒，杜甫往依高適，後高適亦卒。

蜀中是傷心地，豈堪再回楫？
劫後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杜甫是西晉名臣杜預十三世孫，杜預本京兆杜陵（長安）人，故杜甫以京兆為郡望，自稱「杜陵布衣」、「杜陵野老」，實則杜甫出生於河南鞏縣。

風裏的大雁塔誰與重登？
◎大雁塔，又名「慈恩寺塔」，位於長安，唐高宗時玄奘所建，為新科進士題名之處。杜甫有〈與諸公登慈恩寺塔〉一詩，時天寶十一年杜甫與岑參、高適、儲光羲諸人同登此塔後作。

更無一字是舊遊的岑參
◎杜甫〈九日寄岑參〉：「岑生多新詩，性亦嗜醇酎。」岑參為杜甫詩友，與高適齊名，在長安時，常與杜甫交遊。

過盡多少雁陣，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來的音訊
◎杜甫〈宿府〉：「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閣夜〉：「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登岳陽樓〉：「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湖南衡陽有回雁峰，是衡山七十二峰第一峰，相傳雁來去以此為界，雁到此而止歇翅棲息不再過南，遇春復回北，故以衡陽雁斷喻音信不通。

白帝城下擣衣杵擣打著鄉心
◎杜甫〈秋興八首其一〉：「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砧，擣衣石）。」白帝，今奉節，地在今瞿塘峽，與夔門相對。

悲笳隱隱繞著多堞的山樓
◎杜甫〈秋興八首其二〉：「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

窄峽深峭，鳥喧和猿嘯
激起的回音：這些已經夠消受
況又落花的季節，客在江南
作一曲李龜年的舊歌
◎杜甫〈江南逢李龜年〉：「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李龜年，開元天寶時期著名歌唱家，杜甫少年時曾在洛陽聽過他歌唱，其後龜年流落江南，於良辰美景時為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罷酒掩泣，杜甫晚年在湘潭之間和他再度偶遇。

依稀戰前的管絃，誰能下嚥？
蠻荊重逢這一切，唉，都已近尾聲
亦似臨穎李娘健舞在邊城
弟子都老了，夭嬌公孫的舞袖
◎杜甫〈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行〉：「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絳脣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更莫問，莫問成都的街頭
顧客無禮，白眼誰識得將軍
南薰殿上毫端生神駿
◎杜甫〈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國初已來畫鞍馬，神妙獨數江都王。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杜甫〈丹青引〉：「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丹青引〉為杜甫贈曹霸之詩，曹霸，盛唐時著名畫馬名家，曾受命修葺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像，官至衛武將軍，安史亂後潦倒漂泊，杜甫認為其筆力更高於韓幹。南薰殿，大內宮殿名。〈丹青引〉又云：「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曹霸流亡至成都時，身無分文，僅靠為人繪畫肖像謀生，生活困苦。

澤國水鄉，真個是滿地江湖
飄然一漁父，盟結沙鷗
◎屈原〈漁父〉出於《楚辭》。杜甫〈旅夜書懷〉：「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船尾追隨，盡是白衣的寒友
連日陰霖裏長沙剛剛過了
總疑竹雨蘆風湘靈在鼓瑟
◎《楚辭．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

哭舳後的太傅？艫前的大夫？
◎漢文貶賈誼於長沙，外放為長沙王太傅，人稱賈太傅，心情悲觀失望，英年早逝，有〈弔屈原賦〉。屈原為三閭大夫，劉鶚〈老殘遊記自序〉：「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

禹墳恍惚正在九疑，墳下仍是
◎《史記．太史公自序》：「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禹穴有二處，一在會稽（浙江紹興），相傳禹巡狩至會稽而崩，因葬焉，上有孔穴，傳云禹入此穴；一在四川北川，相傳禹降生於此。九疑有二處，一在浙江紹興，一在湖南、廣西之交的蒼梧山，相傳舜南巡至蒼梧之野而崩於此，葬於九疑，娥皇女英溯湘江尋覓未成，一路失聲痛哭而有淚灑湘妃竹傳聞，後投湘江而死，成為《楚辭．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

這水啊水的世界，瀟湘浩蕩接汨羅
那水遁詩人淋漓的古魂
◎屈大夫自沉於汨羅。杜甫〈天末懷李白〉：「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可猶在追逐迴流與盤渦？
或是蘭槳齊歇，滿船迴眸的帝子
◎《楚辭．九歌》：「帝子（湘夫人）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傘下簇擁著救起的屈子
正傍著楓崖接我要同去？
◎杜甫〈夢李白〉：「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幻景逝了，衝起沙鷗四五
逝了，夢舟與仙侶，合上了楚辭
◎杜甫〈秋興八首其八〉：「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仍蕭條隱几，在漏雨的船上
◎杜甫〈小寒食舟中作〉：「佳辰強飲食猶寒，隱几（倚靠伏於几案）蕭條帶鶡冠。」

看老妻用青楓生火燒飯
◎杜甫〈清明二首其二〉：「旅雁上雲歸紫塞，家人鑽火用青楓。」

好嗆人，一片白煙在艙尾
◎杜甫〈清明二首其一〉：「朝來新火起新煙，湖色春光淨客船。」

何曾有西施弄槳和范蠡？
◎相傳吳亡後西施范蠡泛於湖上，成為神仙伴侶。

野猿啼晚了楓岸，看洪波淼漫
杜甫〈秋興八首其二〉：「聽猿實下三聲淚」〈秋興八首其二〉：「玉露凋傷楓樹林」。

今夜又泊向那一渚荒洲？
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載著滿頭白髮，一身風癱和肺氣
◎杜甫晚年飄泊，旅程中飽受風寒，感染肺病，風疾、消渴（糖尿病）、瘧疾纏身，左耳已聾。

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
◎杜甫〈愁〉：「渭水秦山得見否？人今罷病虎縱橫。」

唯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
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
有一天，會抵達西北的那片雨雲下
◎杜甫〈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故國悲寒望，群雲慘歲陰。」此詩為杜甫逝前絕筆之詩。

夢裏少年的長安
◎杜甫〈百憂集行〉：「憶昔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迴。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壯遊〉：「往昔十四五，出遊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其二十歲起壯遊吳越、齊趙、梁宋十五年，三十五歲歸長安。去世前半年〈小寒食舟中作〉：「雲白山青萬餘里，愁看直北（正北）是長安。」漂淪在萬里之外的他，仍心繫長安。

〈湘逝〉詩原文請參見：
余光中：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




【文章出處】
〈〈湘逝〉引詩用典出處──謹以紀念余光中先生​​​​​〉
2017-12
作者：陳瑞麟
【作者簡介】
樵客，本名陳瑞麟，因同名同姓領域接近的名人太多，只好另取筆名，皈依法鼓山，法號果竺。男性，天秤座，高中國文教師，略帶理想浪漫性格，少年憧憬江湖義氣，欣賞俠士或騎士精神，年輕時被師長期望很高，到如今年過不惑還是充滿迷惑，沒太大本領及成就，平時不是在學校，就是在家裡，不然就在任何有書及有網路的地方，喜歡山，喜歡水，喜歡讀書，喜歡思考，喜歡蒐尋教學資料，喜歡巴哈，喜歡貝殼及園藝，興趣廣泛，喜歡不同觀念的撞擊對話，時而疏離安靜，時而熱情充滿使命，對賺錢做官不感興趣，除非中樂透讓他能買書、收藏古董、解救苦難同胞，怕打針及大蜘蛛，怕視力體力越來越不好，怕時間不夠用，老年退休後希望能走遍大江南北，到故宮當導覽員或工友，人生理想為「出世間於世間，藏天下於天下」，本站「忘路之遠近」部落格的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