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桂林山水
題解
〈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是余光中虛擬杜甫歿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時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則在潭(長沙)岳(岳陽)之間。正如杜甫歿前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濕,悶熱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強調涼秋蕭蕭之氣。詩中述及古人與亡友,和晚年潦倒一如杜甫而為他所激賞的幾位藝術家。
余光中的〈湘逝〉是曾付出一番心血寫成的,他說:「至於主題較深份量較重篇幅較長的作品,就不能不全力去追,而所謂追,就是在知性上對主題做到充分瞭解,再把知性的認識化為感性的認同,投入詩篇。例如為了經營〈湘逝〉,我就花了將近一個月的功夫,把杜甫晚年的詩大致上溫習了一遍,並把其中的三、四十首代表作反覆吟味,終於得到不少可以『入詩』的印象和感想,再加以整理,重組,就動手寫起初稿來了。從初稿到定稿,大約總要修改七、八次,即使定稿了,也要冷藏半個月甚至兩、三個月,才和編者見面。」
至於杜甫之死,或許與貧病交迫有關,相傳杜甫離開四川後客居湖南,由於被突然的洪水所困,連續飢餓九天,當地縣令以小船救了出來,難得大餐一頓因醉飽過度而與世長辭,享年59歲。
示意圖
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
把漂泊的暮年託付給一櫂孤舟
把孤舟託給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付給濛濛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搖撼著乾坤
夔府東來是江陵是公安
岳陽南下更耒陽,深入癘瘴
傾洪濤不熄遍地的兵燹
溽鬱鬱乘暴漲的江水回棹
冒著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漢陽和襄陽,亂後回去北方
靜了胡塵,向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猶崢漢家的陵闕,鎮著長安
出峽兩載落魄的浪遊
雲夢無路杯中亦無酒
西顧巴蜀怎麼都關進
巫山巫峽峭壁那千門
一層峻一層瞿塘的險灘?
草堂無主,苔蘚侵入了屐痕
那四樹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該已高過人頂了?記得當年
蹇驢與駑馬悲嘶,劍閣一過
秦中的哭聲可憐便深鎖
在棧道的雲後,胡騎的塵裏
再回頭已是峽外望劍外
水國的遠客羨山國的近旅
十四年一覺惡夢,聽范陽的鼙鼓
遍地擂來,驚潰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後,爐冷劍銹
魚龍從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負了匡山的雲霧空悠悠
飲者住杯,留下詩名和酒友
更偃了,嚴武和高適的麾旗
蜀中是傷心地,豈堪再回楫?
劫後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風裏的大雁塔誰與重登?
更無一字是舊遊的岑參
過盡多少雁陣,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來的音訊
白帝城下擣衣杵擣打著鄉心
悲笳隱隱繞著多堞的山樓
窄峽深峭,鳥喧和猿嘯
激起的回音:這些已經夠消受
況又落花的季節,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龜年的舊歌
依稀戰前的管絃,誰能下嚥?
蠻荊重逢這一切,唉,都已近尾聲
亦似臨穎李娘健舞在邊城
弟子都老了,夭嬌公孫的舞袖
更莫問,莫問成都的街頭
顧客無禮,白眼誰識得將軍
南薰殿上毫端生神駿?
澤國水鄉,真個是滿地江湖
飄然一漁父,盟結沙鷗
船尾追隨,盡是白衣的寒友
連日陰霖裏長沙剛剛過了
總疑竹雨蘆風湘靈在鼓瑟
哭舳後的太傅?艫前的大夫?
禹墳恍惚正在九疑,墳下仍是
這水啊水的世界,瀟湘浩蕩接汨羅
那水遁詩人淋漓的古魂
可猶在追逐迴流與盤渦?
或是蘭獎齊歇,滿船迴眸的帝子
傘下簇擁著救起的屈子
正傍著楓崖接我要同去?
幻景逝了,衝起沙鷗四五
逝了,夢舟與仙侶,合上了楚辭
仍蕭條隱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楓生火燒飯
好嗆人,一片白煙在艙尾
何曾有西施弄槳和范蠡?
野猿啼晚了楓岸,看洪波淼漫
今夜又泊向那一渚荒洲?
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載著滿頭白髮,一身風癱和肺氣
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
唯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
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
有一天,會抵達西北的那片雨雲下
夢裏少年的長安
──1979.4.5
〈湘逝〉引杜詩片段及典故出處,請參見:
〈湘逝〉引詩用典出處──謹以紀念余光中先生
上圖:杜甫
【作品出處】
〈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
作者:余光中
【作者簡介】
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福建泉州永春人,生於中國江蘇南京,時為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自稱「茱萸的孩子」。來台後,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與覃子豪等人共同創立臺灣藍星詩社,文學成就以散文最高,其次為詩,並有評論、翻譯,著作等身,暮年仍創作不輟,有多首膾炙人口的現代詩傳世,知名度與影響力甚大,梁實秋稱其「右手寫詩,左手寫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為兩岸三地文學界巨擘。曾於台灣師範大學、台灣大學、政治大學、淡江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後接任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政治立場傾向藍營,在現代詩論戰與鄉土文學論戰中引起若干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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