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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1960年代李翰祥執導的倩女幽魂(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倩女幽魂》與《聊齋》之〈聶小倩〉

香港電影資料館自去年八月起,舉辦一個鬼魅電影的影展「瑰寶情尋:繾綣人間」,選映了《寒夜青燈》(1975)和《倩女幽魂》(1987),加上早前「淡妝濃抹總相宜:樂蒂八十誕辰紀念展」放映李翰祥導演的《倩女幽魂》(1960),三齣電影皆改編自《聊齋》的〈聶小倩〉,然而三齣電影卻各有特色,也反映了三個年代不同的情懷。由於篇幅的關係,這裡集中以寧采臣和聶小倩邂逅的幾場戲為重點,來討論《倩女幽魂》兩個版本於兩個年代的兩個截然不同的取向。

才子佳人戲的李翰祥版本《倩女幽魂》

李翰祥並非第一位導演改編〈聶小倩〉[1],卻憑藉參展康城(編者註:坎城),首次讓世界影人認識到這淒美動人的中國人鬼愛情故事。據說「緊張大師」希治閣(編者註:Sir Alfred Hitchcock,1899—1980,通譯為希區考克,他善於利用緊張的情節、出色的攝影、巧妙的編輯、引人入勝的角色發展來吸引觀眾,華文社會人稱「緊張大師」導演對聶小倩(「古典美人」樂蒂飾)(編者註:樂蒂(1937—1968),本名奚重儀,香港國語片演員,有「古典美人」之譽。1963年樂蒂與凌波合演《梁山伯與祝英台》,在台灣激起熱潮,並以劇中祝英台一角獲得第2屆金馬獎影后的驚艷也為之傾倒,及後訪港也一定要樂蒂接待。樂蒂/聶小倩的美不能不歸功於李翰祥及其團隊。這群南來影人對古典文學和戲劇有深厚的認識,而五十年代末正是才子佳人戲最受歡迎的年代,再加上邵氏片廠人力物力的支持,《倩女幽魂》可算是黃梅調電影以外的才子佳人戲顛峰作。《聊齋》的〈聶小倩〉較重視寧采臣的「廉隅自重」和「生平無二色」的人格,並以之打動聶小倩,聶小倩與寧采臣的結合是建基於施恩報恩的德行上。作為才子佳人戲,李翰祥和編劇王月汀大幅刪去原著聶小倩隨寧采臣回家的後半部份,而改為豐富了這短篇缺少的人物性格,以及二人才情的描寫。李翰祥更充份運用邵氏的人力物力將金華寺(原著為蘭若寺)打造成時而破落荒涼的實景,時而雕欄玉砌的幻境,營造鬼魅氣氛的同時,亦開闢一片優美景象鋪墊才子佳人邂逅一場。

在原著中,寧采臣第一次看到聶小倩是從窗望下去而已,然後小倩便出現在他的房內,以美色和黃金誘惑寧采臣,情節明顯鋪排不足。在李翰祥的調度和王月汀的情節安排下,寧采臣是在夜中聽到琴聲,循琴音,走過陰森破落的寺院,讓觀眾懷著緊張心情,跟隨寧采臣走到後院的一扇大門前。當觀眾以為門後會有令人驚慄的情景時,打開門看到的竟是另一番景象,是一片蓮池和雅緻的庭院,還有小倩焚香撫琴後吟詩感懷,鏡頭於此遊移於寧采臣的視點和第三身的全知角度,來見證才子偷看佳人的情景。李翰祥深諳中國畫美學和戲劇張力,充份運用了中國國畫「游」的美學,透過移步換景,一步一步地先緊捉觀眾看靈異片的好奇心,再帶領觀眾觀看才子佳人邂逅的序幕,而接下來才子佳人邂逅的戲,亦是優雅而不落俗套。

要顯得才子有才,詩是最佳的媒介。小倩作為官家小姐的身份亦在她賦詩寄情暗暗地顯示出來。小倩作為官家小姐的身份很重要,因為她知書識禮,要她替姥姥色誘男性時,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心理矛盾狀態更強烈,這也在寧采臣夜闖秀閣,二人的第一次接觸有了一個心理基礎。寧采臣在秀閣前偶拾小倩的詩稿,他好心放好詩稿時,一時興起私改詩句。在改詩之際,被剛回來的小倩碰見,立即罵他無禮闖閣。可是當小倩看到寧采臣將她詩句暗覺不通之處改好後,李翰祥用了一個移近的鏡頭,讓觀眾注視小倩被寧采臣的才情吸引之情感轉變,與之前責備寧闖閣的態度形成對比。

小倩寫的閨秀詩:

夜深人靜天如水,閒把欄杆倚。
微風暗暗送幽香,妒煞白蓮花底嬉鴛鴦。
(寧采臣改「嬉鴛鴦」為「宿鴛鴦」)
朱樓畫閣年年在,惆悵花容改。
中天明月又團圓,似笑單衾孤枕難成眠。
(寧采臣改「難成眠」為「不成眠」)

改詩讓二人因對方的才學而產生好感,才子為佳人的畫題詩則是二人真正的情感交流以詩傳情是禮教森嚴的文化框架下,含蓄並賦美感的情感表達方式。寧采臣透過這首訂情的七言絕句回應了小倩閨秀詩中獨守閨閣的憂思,第二句詩的「玉簪」並非只是指頭上飾物而已,亦是白蓮的暗喻 [2],小倩在其閨秀詩中亦有白蓮,從影片出發亦喻指她於姥姥脅迫的惡劣環境下,仍存清高亮潔的人格,而寧采臣則自喻為「雨蓋」(即畫中的荷葉),希望能一直守護小倩這朵「白蓮」。深懂情景相生中國畫美學的李翰祥亦早已將小倩閨秀詩中的朱樓畫閣、白蓮、鴛鴦置於如夢如幻的後院景內,讓二人吟詩時,畫外音唱出以詩作詞的歌曲,能以場景內的景物回應。可是影片不就此讓二人完成以詩傳情的過程,而別有意思地安排寧采臣寫到詩的第三句「若教雨蓋長相護」時,在雷電襯托下姥姥出現,打破二人私情的愉悅,這也使得寧采臣「長相護」有「障礙」的同時,亦鋪下了二人私會的後續。

寧采臣為聶小倩題的訂情詩:

十里平湖綠滿天
玉簪暗暗惜華年
若教雨蓋長相護
只羨鴛鴦不羨仙

小倩夜訪寧采臣一場繼續在這首未完的詩發展下去。小倩到訪本被寧采臣因禮而逐,卻因情和詩而留下來,最後以一句「只羨鴛鴦不羨仙」結合畫意和情意,寧采臣再以書寫下款和蓋印作結,也將中國藝術傳統詩、書、畫、印完美地結合,這結合亦同時完成了整個訂情的過程情定之後,李翰祥才安排小倩以慾勾牽,寧采臣欲拒還迎的態度便顯得更有人性和合情合理。畫中詩不只是訂情的明證,也作為愛情主題(motif)(有時配以音樂)反覆出現在影片中,亦是小倩引領寧采臣到書畫店,以揭示她為鬼的線索,比起原著的直白相告或類型片慣常以鬼特性來揭示鬼身份更有意思。因為蒲松齡寫《聊齋》原意是以靈異世界來反映當代世道種種的不是,人鬼隔閡不像類型片那樣分明。可是中國傳統美學和才子佳人戲卻隨著時間的流逝起了根本的變化,程小東的團隊使《倩女幽魂》換成了更乎合現代審美標準的愛情故事。

淒美動人的程小東版本《倩女幽魂》

八十年代,原來的書面文化(written culture)已轉變為視覺文化(visual culture),而才子佳人戲已不合時宜,現代人有多少人懂得吟詩作對?動作指導出身的程小東處理動作場面亦比處理文戲明顯出色,而著重影像的美感和視覺效果,也更符合時代需要和跨文化觀眾的口味。因此這版本較著重場面的動作和場景設計,而影片的「詩意」亦以場面的視覺美感而非詩的文字來表達,銀幕成了最大的「畫框」。故此影片少了份才情,多了點飄逸淒美的感覺,而飄逸的感覺既符合聶小倩鬼的身份,亦暗合中國畫的美學標準。

中國畫不像西洋畫,不會整幅畫皆填滿顏料,透過著墨和留白之處的互動,以虛實相生的方式營造意境。程小東繼承了古裝動作片的傳統,以半透明的輕紗和隨風飄動的秀髮(實)來表現聶小倩作為鬼處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虛」,盡顯飄逸的柔美之餘,也可見小倩的性感。聲音是另一種「引虛為實」的元素,李翰祥較常用的是實實在在地唱那首訂情詩,間中才以純樂出現。程小東則於小倩第一次出場,在蘭若寺窗外偷看到房中的寧采臣時,已以鬼魅的女聲哼出〈黎明不要來〉的音樂,以此作為小倩的主題音樂(leitmotif),這種非純音樂非歌曲,以鬼魅聲作為主題是較少見,但卻十分切合這齣電影的氛圍。小倩的腳鈴則是另一項設計,是召喚姥姥的裝置,這設計應是緣繫於寺院的鐘聲,是姥姥出場的徵兆,跟李翰祥安排姥姥時,風吹動寺塔的鈴聲同出一轍。較之原著,程小東版本更接近李翰祥版本,並將部份情節「借題發揮」,從李翰祥添加的情節發展出更貼近當代都市人的人物性格

小倩與寧采臣的正式初次見面,同樣是小倩以琴音 [3] 吸引寧采臣,但程小東不像李翰祥那樣著意營造陰森鬼魅的氣氛,也沒有以詩作傳情的媒介,而選擇以淒美動人的方式來述說這個人鬼愛情故事。二人相遇在輕紗飄揚的水中亭,寧采臣盡顯傻氣,鬧出一連串笑話。聶小倩不像李翰祥版本,是因寧采臣的才學和正氣而對他有好感,而寧采臣美色於前而不動心也不是因他直正,而是因他憨厚。現代人已很難達到才情兼具這麼完美的標準,憨男更有親切感,而憨男引出的笑料也為影片增添娛樂元素。雖則寧采臣有點憨,但更重要的是影片保存了他心地善良的性格優點,願意多番離去後又折返「救」小倩。因此憨男得美不僅僅是傻人有傻福,而是某程度因為愛而產生的勇氣和力量,暗暗替在大城市中充滿無力感的小市民打氣,讓觀眾對愛存有點點的遐思。

二人初遇的這場戲並沒有因姥姥的出現而終止,在正邪難分的年代,反而是以錯摸的方式將正直剛強的燕赤霞誤為濫殺無辜的壞人,以製造具喜感的動作場面,但這裡想討論的是從這段追逐戲中看到這個版本的聶小倩跟李翰祥版本的不同。在逃跑過程中,不難發現聶小倩作為女性和鬼魅,不再是完全被動和等待寧采臣的「幫助」,而是具備一定反抗能力。表面上寧采臣替小倩趕蛇和引開燕赤霞,但實際上是小倩替寧采臣解圍。這種設計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喜劇設計,還反映了當代觀眾或創作人對女性和弱者的期許。這種價值觀轉變的投射亦見於情與慾的描寫。

詩畫代表情,小倩的胴體和獻身代表慾的話,李翰祥的版本重情多於慾,有情在先,慾一直被有意無意地壓抑。程小東版本相對更重視慾的描寫,寧采臣在未見聶小倩之前已見到她的畫,但畫的主體不再是喻意情侶的鴛鴦,而是帶有肉慾的小倩在河邊梳洗的畫像。小倩也不是在姥姥的威脅下主動獻身,而是情不自禁與寧采臣發生關係。當中小倩對寧采臣抱的不是敬佩或恩情,更多是憐愛這世間難尋、忠厚可愛的憨男。訂情詩作為情的明證也是延後至二人共度的最後一夜,在肉慾和消除姥姥威脅後才出現,詩句和題詩的方式也暗暗顯示影片的結局。詩句沒有了「玉簪」和「雨蓋」等比喻,也沒有回應場景,變得直白,配合白蓮和雨蓋大自然景物且充滿生氣的詩句第一句「綠滿天」,也改為冷冽的「霜滿天」,令詩的調色變得淒楚雖然影片安排寧采臣能將全首詩題畢,達成詩書畫,但還未及或根本不打算蓋印,燕霞赤已闖進來告知客棧的危機,二人的愛情故事也像沒有蓋印的詩畫,沒有完美的結局

程小東版本訂情詩:

十里平湖霜滿天
寸寸青絲愁華年
對月形單望相護
只羨鴛鴦不羨仙

程小東版本的結尾是原著和李翰祥版本皆沒有的寧采臣和燕赤霞闖枉死城救小倩的動作場面,動作場面是當年賣埠的需要,作為愛情故事的結尾更重要的反而是三人逃出枉死城後的一幕。日出原本是充滿希望的意象,救小倩是為了令小倩有一個更好的「未來」,但黎明的到來卻也是令寧采臣和小倩分手的時刻,更無奈的是分手的一刻一對情人無法相見,為這個愛情故事留下一個遺憾,而這個「遺憾」卻又正正是為了所愛的人而造成的,令這影片成為不是完美而是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

註:

[1] 根據香港電影資料館的檢索,最早改編〈聶小倩〉的是邵氏父子有限公司出品,林鳳主演,周詩祿導演的《陰陽配》(1957)。

[2] 〈玉簪暗暗惜華年〉,《豆瓣電影》網頁(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4958393/)。檢索日期:2018年1月4日。

[3] 程小東版本小倩撫琴的畫面跟李翰祥版本一樣,都是古琴,李翰祥配的琴音確是古琴,程小東版本配的卻是古箏,這是當代不少古裝動作片經常出現傳統樂器聲畫分歧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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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1978年徐克監製的倩女幽魂(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倩女幽魂》與《聊齋》之〈聶小倩〉
2018-01-10
網址:
https://www.filmcritics.org.hk/zh-hant/%E9%9B%BB%E5%BD%B1%E8%A9%95%E8%AB%96/%E6%9C%83%E5%93%A1%E5%BD%B1%E8%A9%95/%E3%80%8A%E5%80%A9%E5%A5%B3%E5%B9%BD%E9%AD%82%E3%80%8B%E8%88%87%E3%80%8A%E8%81%8A%E9%BD%8B%E3%80%8B%E4%B9%8B%E3%80%88%E8%81%B6%E5%B0%8F%E5%80%A9%E3%80%89
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oxxae26.html
作者:吳月華
【作者簡介】
吳月華,香港電影研究者和影評人。香港大學畢業,主修生物技術,之後進入香港演藝學院電影電視學院,主修編劇,取得博士學位。有編劇作品及主持節目,文章曾刊登於《中國早期電影研究》、《華語電影工業》、《香港電影回顧》、《電影藝術》、《電影欣賞》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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