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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碾玉觀音（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以《碾玉觀音》話本小說探討宋代民間的婚姻觀

〈碾玉觀音〉是宋代著名話本小說，收錄於《京本通俗小說》中的一卷，故事內容講述，王爺府上的婢女璩秀秀為了與心上人崔寧結為連理，不惜逃離王府，但卻又被王爺手下發現，被王爺打死在後花園，死後成為鬼魂回到崔寧身邊，最後被崔寧發現，璩秀秀就將崔寧的魂魄一同帶往地府團聚，整段故事相當曲折，引導出來的主題似乎是在闡述「愛情能超越生死」、「真愛即永恆」，如此一說宋代人對愛情的看法與現代人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但真的是如此嗎？深究話本裡小說人物的言行、行為，會發現其中有許多矛盾、詭異的地方，你會納悶這真的是愛情嗎？你很難想像在一篇愛情小說裡竟然會出現鬼魂索命、司法公堂的場景，而這反映出宋代市民甚麼樣的審美觀與感情觀呢？

〈碾玉觀音〉作為通俗故事，被說書人廣泛流傳，但這個故事明顯帶有同情璩秀秀、崔寧的底層百姓，質疑上層權貴的批判色彩，璩秀秀不經媒妁之言，私自訂下婚約，使計逃離王府，可說是違背中國傳統的家庭價值觀，如此「政治不正確」的作品，為何能在宋代市場上大行其道？

以下內文會根據〈碾玉觀音〉的故事脈絡分析出背後藏有的意識形態，以及宋代人不能言說的潛在慾望，使其更貼近於宋人生活在當時社會的心理活動，並結合宋人士大夫、理學家、道學家的家庭倫理觀，推敲其中宋代人性的真實面貌。

從故事的大綱來看，璩秀秀變成鬼魂也要與崔寧在一起的熱烈執著，似乎是如此，但從這對夫妻的互動，對於兩人發展出的感情少有著墨，不提他們如何恩愛，也沒有愛恨交織的糾葛，大多都是璩秀秀單方面追求愛情，崔寧扮演被動地角色，參與故事之中。 璩秀秀和崔寧是如何成為夫妻呢？從下一段文可得知分曉：

當日有這遺漏，秀秀手中提著一帕子金珠富貴，從左廊下出來，撞見崔寧，便道：「崔大夫，我出來得遲了。府中養娘各自四散，管顧不得，你如今沒奈何，只得將我去躲避則個。」當下崔寧和秀秀出府門，沿著河走到石灰橋。秀秀道：「崔大夫！我腳痛了走不得。」崔寧指著前面道：「更行幾步，那裏便是崔寧住處。小娘子到家中歇腳，卻也不妨。」……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寧道：「豈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裏去說。」崔寧道：「告小娘子：要和崔甯做夫妻不妨；只一件，這裏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當夜做了夫妻。四更已後，各帶著隨身金銀物件出門。

從這段文來看，璩秀秀趁著王府失火逃出來，正好撞見崔寧，崔寧帶著璩秀秀逃到府中躲避大火，崔寧一直不敢對秀秀有任何越軌的行徑，只是順著秀秀的意，帶她躲避大火、她餓了幫她買酒買食物、她說她腳乏了帶她到家中躲避，當璩秀秀要求他在今夜就成了夫妻，崔寧顧忌世俗的框架，不敢越線，但秀秀威脅一句「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崔寧才被迫與秀秀私奔，與其說王府這場大火成就了璩秀秀與崔寧的愛情，不如說是璩秀秀拉著崔寧跳入愛情的火場。因此後來在王爺的手下郭排軍發現並告發了他們後，崔寧押到臨安府，他就把所有的責任放在秀秀身上。

解這崔甯到臨安府，一一從頭供說：「自從當夜遺漏，來到府中，都搬盡了。只見秀秀養娘從廊下出來，揪住崔寧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懷中？若不依我口，教壞了你！』要共崔寧逃走。崔寧不得已，只得與他同走。只此是實。」

當然，崔寧是無權無勢的庶民，他無法與位高權重的權貴對抗，因此，在面對官府的質問，就會選擇明哲保身，把罪責丟在秀秀，這也是小人的無奈。但從另一方面，這樣的故事敘述，我們也可以感受到故事已不是在談論愛情，相反是披露現實的社會層面，愛情終究是敵不過真實生活的考驗。但之後劇情卻又有新的走向，崔寧被罪杖發遣建康府居住，秀秀也跟隨在他身邊，事實上秀秀已經被王爺處死在後花園，但崔寧並不知情，直到崔寧第二次巧遇郭排軍，郭排軍看見秀秀，嚇得跑回王府，郡王知道後，崔寧這才知曉秀秀已經死了，崔寧的反應如下：

崔寧道：「告姐姐，饒我性命！」秀秀道：「我因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後花園裏。卻恨郭排軍多口，今日已報了冤仇，郡王已將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罷起身，雙手揪住崔寧，叫得一聲，匹然倒地。

璩秀秀將崔寧的魂魄帶往陰間做了鬼夫妻，表面上是浪漫的大團圓，但這是對璩秀秀單方面看，而從崔寧的角度來看就完全不是一回事，崔寧一開始就並非真心想與她成為夫妻，崔寧也許是有喜歡璩秀秀，但並不願意甘冒奇險與她私奔，若是沒有璩秀秀威脅，崔寧寧恐怕就不會與她成為夫妻，故事結尾，崔寧也想活在人間，並不想與她一起做鬼夫妻，他是被璩秀秀強迫帶往陰間，故事在結尾近乎變調為恐怖的靈異故事，這恐怕不是純粹的愛情故事吧！

但仍有不少書在談及碾玉觀音，都認為這是在講述一個大膽純真的少女，跳脫社會藩籬，無怨無悔追求浪漫愛情的故事，並將璩秀秀貼上女性主義先鋒的標籤，但這是現代人將自己的愛情觀投射在古人身上，所造成的誤解。然而，宋代話本小說並不是為了衝撞封建社會而誕生，話本作為說書人說故事表演的底本，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娛樂市井小民，因此娛樂意義應大於反封建、反社會傳統的價值觀，更別提女性主義，當時還沒有這個名詞，就以宋代人對於婚姻的觀念，他們認為結婚家庭和家族的事，所以稱之為結兩姓之好，而非兩性之好。如同《禮記．婚儀》上說，是為了「上以示宗廟，下以繼後世」即傳宗接代，結婚只是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所以就不是男女個人的事。在這種傳統觀念下，結婚成了手段，女人成為生兒育女的工具，所以宋代夫妻之間少有情趣、感情的元素，而男人對於性的慾望、愛情的追求被壓抑，而說書話本作為娛樂的文化商品，便會塑造出像璩秀秀這類大膽的女性，去衝撞傳統婚姻觀念，透過璩秀秀有主見、有手段的女性來迫使平日遵守傳統道德的男性，也能享受世俗無法容下的愛情，透過這樣的故事安排來滿足觀眾的心理需求，但同時說書人也必須要小心故事的道德尺度，不然就會觸犯到敏感的社會神經。

從這個角度來分析，話本故事裡出現怪異又矛盾的設計就有了解釋，璩秀秀是本我（編者註：本我（id）代表人與生俱來、最原始的人格，屬於滿足本能衝動的欲望，如飢餓、生氣、性慾等，日後自我及超我即是以本我為基礎而發展。本我只遵循一個原則──快樂原則，而不關心社會的規則，意為追求個體的生物性需求，如食物的飽足與性慾的滿足，以及避免痛苦或不愉快。佛洛伊德認為，享樂原則的影響最大化是在人的嬰幼兒時期，也是本我思想表現最突出的時候。本我沒有對錯判斷力，透過社會化的過程，把人類的「本我」加以限制馴服）的象徵，主要行為尊崇人性的慾望，透過故事裡璩秀秀私自訂下婚約、純粹滿足一夜之歡的性慾，聽故事的觀眾能從中得到心理補償，滿足潛意識裡的性慾，並讓這個女性角色同時也背負所有道德代價。另一方面，崔寧就是超我（編者註：超我（super-ego）是人格結構中的管制者，由道德原則支配，想要完美，屬於人格結構中的道德部份。在佛洛伊德的學說中，超我是父親形象與文化規範的符號同化，「超我」站在「本我」的原始欲望的反對立場，以道德心的形式運作。超我的形成發生在戀母情結的崩解時期，是一種對父親形象的內化認同）的象徵，他遵守著社會規範、傳統道德，就跟底下聽故事的群眾一樣，在面對性慾與愛情，會害怕和顧忌，面對官府權威會低頭。說書人讓這兩個截然不同角色成立，結為夫妻，就是要讓故事能在人性慾望與傳統道德取得平衡，因此宋代說書人就像是站在平衡木上的體操選手，一面讓觀眾享受到越界的快感，一面又小心翼翼維護傳統道德的框架。然而璩秀秀和崔寧最終還是要死亡，這樣的故事結局才能讓社會感到安心，他們的死亡能為故事添染了悲劇色彩，同時也讓聽眾起了移情的作用，而移情作用還是為了滿足社會群眾被壓抑的本我慾望，透過兩人在陰間成為夫妻的結局，讓道德與慾望可以同時得到滿足，本我與超我可以協調，完成內心的自我，因為陰間是一個不受陽世傳統道德規範的地方。

宋代話本小說有許多就是按照〈碾玉觀音〉女主角死亡又還魂的故事公式來創作，如〈志誠張主管〉、〈鬧樊樓多情周勝仙〉、〈王魁〉，也影響後世明清戲曲，比方明代湯顯祖所著的〈牧丹亭〉。女主角必然是為愛情奮不顧身，替男性完成他們不敢破壞的傳統社會價值觀，而男性必然是遵守、維護著傳統社會價值觀，女主角就是要利用各種情勢來使男主角能合理越線，也難怪閱讀起來，話本小說的男主角讓人都有「口嫌體正直」（編者註：雖然嘴上說討厭或反感某些行為，卻不自覺做出自己討厭的行為，也就是俗稱的「嘴巴說不要，身體卻很老實」）的感受，話本透過男女主角不同的反應，編織風格類似，結局不同的煙粉小說，滿足宋人潛意識被壓抑的性慾需求。

延伸閱讀：
崔待詔與璩養娘一對生死冤家----宋人話本：碾玉觀音(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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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碾玉觀音（海報）（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Medium》
〈以《碾玉觀音》話本小說探討宋代民間的婚姻觀〉
2019-03-27
網址：
https://medium.com/@younghugo517/%E4%BB%A5-%E7%A2%BE%E7%8E%89%E8%A7%80%E9%9F%B3-%E8%A9%B1%E6%9C%AC%E5%B0%8F%E8%AA%AA%E6%8E%A2%E8%A8%8E%E5%AE%8B%E4%BB%A3%E6%B0%91%E9%96%93%E7%9A%84%E5%A9%9A%E5%A7%BB%E8%A7%80-8592167ac14c
作者：楊文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