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蝦捲(圖片引自網路)
一個女人的《孤味》:那些孤單的片刻,讓林秀英陪你一起承受
週末,在一個不用照顧小孩和料理家務的夜晚,自己走進戲院,看了一個人的孤味。散場之後,走在人聲鼎沸的廣場,內心卻自己承載著戲後的重重感觸,也很像是林秀英獨自背負著20多年對先生的想念、不捨和不甘願,一個人孤寂地扮演、並品味著女兒、妻子與母親的角色。
女性是家庭中的支柱,卻處處感覺孤單
看著林秀英在餐廳門口苦苦等候,一開始感覺困惑,她在等什麼呢?但後來似乎感受到,如果兄弟願意出席自己的壽宴,好像意味著他們對自己──這個嫁出去女兒的原諒和重新接納,得以獲得一些歸屬感。
過去對於女性三從四德的要求,指的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女性常是承擔主要家務的角色,卻常找不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在娘家,她是個等待出嫁的女兒;在夫家,她是個嫁進來的媳婦;等到媳婦熬成婆,卻又只能以涉入子女界線的方式來確認自己的影響力。
常聽一些女性朋友對我說:「很多事我不曾告訴任何人,不想讓娘家的人擔心、或是對婆家產生誤解,也覺得婆家的人不會體諒自己,告訴先生,只會引起紛爭。日子久了,逐漸習慣苦水往肚子裡吞,不說了……」
我問她們,那這些情緒怎麼辦呢?得到的回應常常令人感覺心酸:「事情那麼多,也沒空去想」、「就先忍著吧,委屈的時候哭一下」,更常見的是希望孩子能夠分擔:「如果他們能多體諒我、幫著我就好了!」畢竟身邊的成年人,似乎沒有一個能成為這些女性的支持。
文化對女性處境的壓迫難以解構
如果說性別差異,使得男性較難理解女性的立場,為何女性也無法互相支持呢?我個人認為,對於女性孤單處境的無意識感是一大重點。許多人認為女性就是忍耐,甚至一代壓迫一代,向自己的媽媽姊姊抱怨時,可能還會被指責「怎麼那麼不認份」。
另一個部分是,要打破這個文化結構,其實是一件非常有壓力的事情。與其抗爭,好像默默配合比較容易生存。因此即使開始意識到女性處境的孤單,卻也選擇沈默、僅僅提供口頭上的安慰,告訴正在受苦的人「想開一點」、「或許沒這麼糟」。
不論是指責或是沈默,都可能使想要抗議、掙脫的人自我懷疑:「我是不是錯了?是不是我太不知足?如果其他人都能接受,那是不是我太脆弱?不然為何我忍受不了?」其實不然,能對自己的處境有覺知、甚至想要改變的人,對我而言,都是相對勇敢、願意挑戰現況的。但不可諱言,站上這個抗爭的位置時,那股壓力和痛苦感,確實常會讓人難以承受、以至於想要退縮、放棄,即使可能只想表達自己很孤單,都可能覺得不應該、好像做錯什麼似的。
一個人的母職,孤立無援
電影中秀英與三個女兒們,坐在客廳,老二說出大姐癌症復發的狀況,秀英焦急之餘衝口而出:「你就是像你爸一樣放浪才會得癌!」這樣充滿憤怒甚至有點詛咒意味的話語從母親口中說出,是多麼重的打擊啊。顯然秀英也知道自己失言,丟下一句「氣死了」之後,就轉身離去。
秀英不愛女兒嗎?我想不是。但是該如何面對女兒癌症復發、可能會因此過世這件事,秀英或許不知所措。焦慮下的失言,反而看起來像是對女兒的攻擊,而非疼惜。
親職這件事情,傳統的男性很常缺席。諮詢時帶孩子來的以母親為多數,即使父母一起來,仍是母親比較了解孩子的狀況。延續上一段所談到的文化結構,育兒往往被歸類於家務的範疇之中,因此,許多女性常不加思索就把孩子的大小事承擔起來。一開始可能默默的做,但漸漸地感到捉襟見肘,例如和青春期孩子衝突增加、或是孩子出現發展或情緒障礙而需要更多照顧的時刻。父親的不管事,使得母親只好獨自面對有衝突、或出狀況的孩子。
這時候的母親,可說是一人分飾多角:提供生活照顧、尋求學校或是醫療資源、安撫孩子的情緒、設立界線……尤其是在管教上出現衝突時,還要妥善回應孩子的攻擊、依賴、需求。此時若家中不只一個孩子,還得顧及其他孩子的感受,或是孩子之間的交互影響。
這樣的母親,她自身的焦慮、不安,面對孩子問題時的不知所措,沒有人能接觸得到或給予關照。畢竟,母親之所以看來全能,也是透過學習而來,而非一開始就知道如何做母親。但在這過程中,卻沒有伴侶一同討論分擔、在迷惘的時刻稍微安頓一下情緒,顯得更加孤單。
有時我與這些困頓中的媽媽聊到,這種叫不動先生、雖然很累還是不得不做的情況,明明快被壓垮的母親卻會振作地回答:「我不做,就沒人會做了!」「畢竟還是自己的家!」是的,就是為了這樣「守住一個家」的信念,使母親拖著疲憊的步伐,自己雖然已經乾涸了,還是繼續給予。
當焦慮情緒淹沒母親,一時失控把情緒倒在孩子身上,事後才有無盡懊惱的現象很常見。有人會抱怨這一切苦楚都是為了照顧孩子而產生、承擔的,但殊不知,養兒育女的過程原本就不輕鬆,苦差事感覺更苦,其實是孤單感的烘托。
得不到撫慰的親密關係
戲中讓我印象深刻的兩幕,分別是中秋節的時候,伯昌捧著水來叫女孩們洗洗臉,一邊稱讚著秀英的美,女孩們的笑顏,以及秀英的靦腆,是一段淡淡的甜蜜。而另一個鏡頭,秀英拿著菜刀,帶著兩個女孩衝進旅館捉姦,秀英的憤怒與潑辣,和女兒們嚇呆的神情,是一段沈重的苦楚。
看戲的時候,我一直思考,是什麼狀態,使得秀英在20幾年中都不曾得到撫慰,卻又苦苦等待?我想,或許那曾經短暫甜蜜的經驗,是秀英(或許多女性)一輩子中少數僅有被好好疼惜、看見、不孤單的時刻。乃至於失去的時候會不願面對、不想接受,因為那代表自己又得回到孤單的狀態。
但事實上,那顆疼惜自己的心,早已經遠離。等待著的,只是女性自己內在的渴望,幻想如果我繼續好好地守著這個家,會不會哪一天他回心轉意,讓我有機會重溫那曾經的甜蜜,當那一刻到來時,可以彌補這20多年的苦。只是女人沒有想到,等到的是一個死訊。
死亡作為一種具體的離別,就像是一段死去的情感一樣,必須面對、承認過去某一種美好又親密的關係死了、不存在了。即使彼此之間還有連結,可能是另一種關係的呈現。以秀英和伯昌為例,他們共同擁有四個女兒,是他們所無法切斷的關係。很多已經沒有感情的夫妻,無論是分居或是離婚,如果無法正視彼此關係的死亡,經常只會在原本的痛苦和衝突中繼續打轉。
女性可以不那麼堅忍嗎?
有時候,體會女性的堅忍,其力量之大,讓我驚訝。為了不知是否存在的「哪一天」,抱著希望,扛起如牛車一般的家計和照顧責任,緩步往前走。除了想要符合文化的期待和要求,也包含著很深的愛,同時也帶著很深的失落。
文化結構的形塑,使得女性對自己的價值感,建構在這樣「堅忍的形象」之上。想像秀英在40幾歲的當下,先生賠掉娘家資產後又外遇而不知去向,帶著四個女兒卻養不起、不得不送走一個孩子,沒有婆家的接納,也失去娘家的後援,這樣的情境,如果不強悍起來,好像也無法繼續往下走。
而這樣的強悍,卻成為對女兒們的壓力。阿青的流浪、尋找自己,卻得背負著父親對母親的虧欠,說出「我不是他,我沒有辦法為了他做的錯事向你道歉」;阿瑜的出息、除了有自己的小心思,等著父親為了看頒獎而出現,也成為母親與娘家的連結,是家中唯一可和舅舅對話的人;小女兒佳佳,一路以來看著母親的努力,想一起分擔,卻好像得不到母親的信任。
強悍底下,那收藏著的脆弱,就像是鐵盒裡那些泛黃脆化的信紙一樣,可能不小心就會破裂。不輕易打開、也不輕易展現。但那才是更真實的秀英,有血有肉、有愛戀有思念、有傷心也有放不下。
小孫女陪著秀英去了酒店、聽了故事、看了信,這些脆弱何以可以讓小孫女看見?或許,這樣少女一般的心情,是如此青春而羞澀,只有小孫女不會讓秀英感受到大環境對自己的期許、得要堅忍的壓力。
我不認為秀英的故事,已經成為過去式。在你我身旁,有多少的秀英,還繼續堅忍不拔的扛著一切過日子呢?當你聽到另一個秀英的故事時,能否給她多一點的允許,說說自己的孤單、放下自己的堅忍,做一個可以偶而脆弱、偶而羞澀的女人就好。如果妳就是那個秀英,那麼,妳並不孤單,至少,林秀英懂妳、也在人生的某個片段,和妳有著同樣的心情。
上圖:電影《孤味》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天下雜誌.獨立評論》
〈一個女人的《孤味》:那些孤單的片刻,讓林秀英陪你一起承受〉
2020-12-12
網址:
https://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13/article/10252
作者:陳姝蓉
【作者簡介】
陳姝蓉,彰化師大輔導與諮商學系博士,心理諮商師,「愛相會心理諮商所」負責人,致力於推廣家庭溝通、情緒教育與精神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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