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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碾玉觀音〉是一篇宋代話本小說,原載於《京本通俗小說》,全文以白話寫成,作者為民間說書人,姓名不詳,後收錄於明朝馮夢龍著《警世通言》第八卷〈崔待詔生死冤家〉。宋人話本另有一篇〈錯斬崔寧〉,講述的另一個關於戲言釀禍的冤案事件,與本文無關,二篇小說主角崔寧姓名相同而不同人。
變文,是中國唐朝受佛教變相藝術的影響而興起的一種文學體裁,是一種佛教通俗化、佛經再翻譯的運動。十九世紀末始於敦煌千佛洞發現,故又稱敦煌便文。由於佛經經文過於晦澀,唐代僧侶為了傳講佛經,將佛經中的道理和佛經中的故事,用講唱的方式表現,這些故事內容通俗易懂,寫成稿本後即是變文。變文以韻文與散文交互穿插是其特徵,這種韻散相間的表現形式,對唐代傳奇、宋代話本、擬話本等白話小說,以及諸宮調、雜劇、南戲,都產生深遠影響。在本篇話本小說中,也可以看到這種韻散結合的表現形式。
「碾玉觀音」是咸安郡王為答謝皇帝賞賜戰袍而命人製作的回禮,是府中工匠崔寧雕塑出來的一塊羊脂白玉南海觀音像。
郡王得到皇帝賀禮,為了回禮,命人在庫房中找件寶物,於是搜出一塊璞玉,王爺正煩惱這形狀上尖下圓的璞玉能如何雕刻,想起府中有位碾玉工匠崔寧,便命人召來商討,崔寧認為可以雕製成一尊觀音像,郡王同意他的提議。當崔寧完成之後,郡王拿著這尊觀音像送給皇帝,皇帝大喜,等郡王回府,允諾將最近送入府中為婢的璩秀秀許配給崔寧為妻,以為犒賞,這才開始展開二人的戀情。
璩秀秀原本是畫匠的女兒,被賣身給咸安郡王到府中當婢女,她愛上在府中做碾玉工匠的崔寧。後來趁著王府失火之際,二人一同私奔,逃到潭州開家碾玉店謀生。二人在潭州過著夫妻生活,直到有一日被郭立撞見,郭立回府稟告郡王,郡王大怒,命人捉拿二人回府,秀秀後被處死,崔寧則被發配到建康。
秀秀死後的鬼魂也隨崔寧去建康,以為二人有可繼續過著夫妻生活,未料又度被王府知曉,身為鬼魂的秀秀不滿二人之間感情再度被拆散,先向郭立展開報復,之後又帶著崔寧逃往陰間,兩人一同化為鬼魂,終身成為鬼夫妻。
原文無標題,為便於閱讀,編者分段後各擬標題如後:
上圖:碾玉觀音(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碾玉觀音
一、開場詩
山色晴嵐景物佳,煖烘回雁起平沙。
東郊漸覺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鴉,尋芳趁步到山家。
隴頭幾樹紅梅落,紅杏枝頭未著花。
這首〈鷓鴣天〉說孟春景致,原來又不如〈仲春詞〉做得好:
每日青樓醉夢中,不知城外又春濃。
杏花初落疏疏雨,楊柳輕搖淡淡風。
浮畫舫,躍青驄,小橋門外綠陰籠。
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簾第幾重?
這首詞說仲春景致,原來又不如黃夫人做的〈季春詞〉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濃,時聽燕語透簾櫳。
小橋楊柳飄香絮,山寺緋桃散落紅。
鴦漸老,蝶西東,春歸難覓恨無窮,
侵階草色迷朝雨,滿地梨花逐曉風。
這三首詞,都不如王荊公(編者註:王安石)看見花瓣兒片片風吹下地來,原來這春歸去,是東風斷送的。有詩道:
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
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蘇東坡道:「不是東風斷送春歸去,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有詩道: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秦少游(編者註:秦觀,蘇門四學士之一)道:「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飄將春色去。」有詩道:
三月柳花輕復散,飄颺澹蕩送春歸。
此花本是無情物,一向東飛一向西。
邵堯夫(編者註:邵雍,北宋理學家)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採將春色去。」有詩道:
花正開時當三月,蝴蝶飛來忙劫劫。
採將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淒切。
曾公亮(編者註:曾公亮,北宋宰相)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黃鶯啼得春歸去。」有詩道:
花正開時豔正濃,春宵何事惱芳叢。
黃鸝啼得春歸去,無限園林轉首空。
朱希真(編者註:朱敦儒,南宋文人)道:「也不干黃鶯事,是杜鵑啼得春歸去。」有詩道:
杜鵑叫得春歸去,吻邊啼血尚猶存。
庭院日長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黃昏。
蘇小小(編者註:南朝齊錢塘名妓)道:「都不干這幾件事,是燕子啣將春色去。」有〈蝶戀花〉詞為證: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
燕子啣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
歌罷彩雲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
王巖叟(編者註:北宋官員)道:「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黃鶯事,也不干杜鵑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過,春歸去。」曾有詩道:
怨風怨雨兩俱非,風雨不來春亦歸。
腮邊紅褪青梅小,口角黃消乳燕飛。
蜀魄健啼花影去,吳蠶強食柘桑稀。
直惱春歸無覓處,江湖辜負一簑衣。
上圖:碾玉觀音(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二、看轎養娘賣郡王
說話的,因甚說這春歸詞?紹興年間,行在(編者註:行在,又稱行都,字面意思指天子「行鑾駐蹕的所在」,名義上雖非帝都,但實際上是皇帝、皇宮、朝廷所在並行使首都職能、全國政治中心之地。靖康之變後,北宋被金朝所滅,宋高宗逃往南方建立南宋,為顯示收復故土的決心,升杭州為臨安府,稱之為行在,直到紹興八年才定都於杭州)有個關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鎮節度使咸安郡王。當時怕春歸去,將帶著許多鈞眷遊春。至晚回家,來到錢塘門裡車橋前面。
鈞眷轎子過了,後面是郡王轎子到來。則聽得橋下裱褙舖裡一個人叫道:「我兒(編者註:指璩秀秀)出來看郡王!」
當時郡王在轎裡看見,叫幫窗虞候(編者註:虞候,軍職名,分高級武官及低級武職侍從,如《水滸傳》中陷害林沖的陸謙。此官名易讀錯為「虞侯」)道:「我從前要尋這個人,今日卻在這裡。只在你身上,明日要這個人入府中來。」
當時虞候聲諾,來尋這箇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編者註:名目,種類)人?
正是:塵隨車馬何年盡?情繫人心早晚休。
只見車橋下一箇人家,門前出著一面招牌,寫著「璩家裝裱古今書畫」。舖裡一個老兒,引著一個女兒,生得如何?雲鬢輕籠蟬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蓮步半折小弓弓,鶯囀一聲嬌滴滴。便是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
虞候即時來他家對門一個茶坊裡坐定,婆婆把茶點來。
虞候道:「啟請婆婆,過對門裱褙舖裡請璩大夫來說話。」婆婆便去請到來,兩個相揖了就坐。
璩待詔(編者註:唐時凡文詞經學之士、醫卜技術等專家,養於翰林院中以待皇帝詔命應對,有畫待詔、醫待詔、棋待詔等。宋元時為對各種工匠的尊稱。此指璩大夫,璩秀秀之父)問:「府幹有何見諭?」
虞候道:「無甚事,閒問則個。適來叫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是令愛麼?」
待詔道:「正是拙女,只有三口。」
虞候又問:「小娘子貴庚?」
待詔應道:「一十八歲。」
再問:「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卻是趨奉(編者註:奉承討好)官員?」
待詔道:「老拙家寒,那討錢來嫁人,將來也只是獻與官員府第。」
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
待詔說出女孩兒一件本事來,有詞寄〈眼兒媚〉為證:
深閨小院日初長,嬌女綺羅裳。
不做東君造化,金針刺繡群芳,
斜枝嫩葉包開蕊,唯只欠馨香。
曾向園林深處,引教蝶亂蜂狂。
原來這女兒會繡作。虞候道:「適來郡王在轎裡,看見令愛身上繫著一條繡裡肚。府中正要尋一個繡作的人,老丈何不獻與郡王?」
璩公歸去,與婆婆說了。到明日寫一紙獻狀,獻來府中。郡王給與身價,因此取名秀秀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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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璞玉巧雕獻觀音
不則一日,朝廷賜下一領團花繡戰袍。當時秀秀依樣繡出一件來。
郡王看了歡喜道:「主上賜與我團花戰袍,卻尋甚麼奇巧的物事獻與官家(編者註:官家,指皇帝、朝廷)?」
去府庫裡尋出一塊透明的羊脂美玉來,即時叫將門下碾玉待詔,問:「這塊玉堪做甚麼?」
內中一個道:「好做一副勸盃。」
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塊玉,如何將來只做得一副勸盃!」
又一個道:「這塊玉上尖下圓,好做一個摩侯羅(編者註:摩侯羅,七月七日時供乞巧的小偶人,也作魔合羅)兒。」
郡王道:「摩侯羅兒,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尋常間又無用處。」
數中一個後生,年紀二十五歲,姓崔名寧,趨事郡王數年,是昇州建康府人。當時叉手向前,對著郡王道:「告恩王,這塊玉上尖下圓,甚是不好,只好碾一箇南海觀音。」
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寧下手。
不過兩個月,碾成了這個玉觀音。郡王即時寫表進上御前,龍顏大喜,崔寧就本府增添請給,遭遇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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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王府失火共私奔
不則一日,時遇春天,崔待詔(編者註:唐時凡文詞經學之士、醫卜技術等專家,養於翰林院中以待皇帝詔命應對,有畫待詔、醫待詔、棋待詔等。宋元時為對各種工匠的尊稱。此指崔寧)遊春回來,入得錢塘門,在一個酒肆,與三四個相知方纔喫得數盃,則聽得街上鬧吵吵。連忙推開樓窗看時,見亂烘烘道:「井亭橋有遺漏!」吃不得這酒成,慌忙下酒樓看時,只見:
初如螢人,次若燈光,千條蠟燭焰難當,萬座糝盆敵不住。
六丁神推倒寶天爐,八力士放起焚山火。
驪山會上,料應褒姒逞嬌容。
赤壁磯頭,想是周郎施妙策。
五通神撁住火葫蘆,宋無忌趕翻赤騾子。
又不曾瀉燭澆油,直恁的煙飛火猛。
崔待詔望見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遠。」
奔到府中看時,已搬挈得磬盡,靜悄悄地無一個人。崔待詔既不見人,且循著左手廊下人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
去那左廊下,一個婦女,搖搖擺擺,從府堂裏出來。自言自語,與崔寧打個胸廝撞。崔寧認得是秀秀養娘,倒退兩步,低身唱個喏。
原來郡王當日,嘗對崔寧許道:「待秀秀滿日,把來嫁與你。」這些眾人,都攛掇道:「好對夫妻!」崔寧拜謝了,不則一番。
崔寧是個單身,卻也癡心。秀秀見恁地個後生,卻也指望。當日有這遺漏,秀秀手中提著一帕子金珠富貴,從左廊下出來。
撞見崔寧便道:「崔大夫,我出來得遲了。府中養娘各自四散,管顧不得,你如今沒奈何,只得將我去躲避則個(編者註:則個,源自宋元時期的加強語氣的語助詞。宋元時期由於白話廣泛運用,語氣詞獲得發展,新興的語氣詞大量出現,表達的語氣十分豐富細膩,不僅表現出陳述、疑問、祈使、感嘆的分別,而且能細膩地表現出決斷、疑惑、驚愕、嘲諷等各種情態,語氣詞的使用已成爲傳情達意的重要手段,大大增強語言的表現力和感染力。則個其實就是「怎麼樣」「怎樣」的意思,只是比「怎麼樣」的生硬多了許多委婉,商量、祈求、撒嬌的口氣)。」當下崔寧和秀秀出府門,沿著河,走到石灰橋。
秀秀道:「崔大夫,我腳疼了走不得。」
崔寧指著前面道:「更行幾步,那裡便是崔寧住處,小娘子到家中歇腳,卻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
秀秀道:「我肚裡飢,崔大夫與我買些點心來喫!我受了些驚,得杯酒吃更好。」
當時崔寧買將酒來,三盃兩盞,正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道不得箇「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秀秀道:「你記得當時在月臺上賞月,把我許你,你兀自拜謝。你記得也不記得?」崔寧叉著手,只應得「喏」。
秀秀道:「當日眾人都替你喝采,『好對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寧又則應得「喏」。
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
崔寧道:「豈敢。」
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裡去說。」
崔寧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寧做夫妻不妨。只一件,這裡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纔使得。」
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當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後,各帶著隨身金銀物件出門。離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迤邐來到衢州。
崔寧道:「這裡裡是五路總頭,是打那條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幾個相識,怕那裡安得身。」即時取路到信州。
住了幾日,崔寧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來,若說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來追捉,不當穩便。不若離了信州,再往別處去。」
兩個又起身上路,逕取潭州。不則一日,到了潭州,卻是走得遠了。就潭州市裡討間房屋,出面招牌,寫著「行在(編者註:行在,又稱行都,字面意思指天子「行鑾駐蹕的所在」,名義上雖非帝都,但實際上是皇帝、皇宮、朝廷所在並行使首都職能、全國政治中心之地。靖康之變後,北宋被金朝所滅,宋高宗逃往南方建立南宋,為顯示收復故土的決心,升杭州為臨安府,稱之為行在,直到紹興八年才定都於杭州)崔待詔(編者註:唐時凡文詞經學之士、醫卜技術等專家,養於翰林院中以待皇帝詔命應對,有畫待詔、醫待詔、棋待詔等。宋元時為對各種工匠的尊稱。此指崔寧)碾玉生活」。
崔寧便對秀秀道:「這裡離行在有二千餘里了,料得無事,你我安心,好做長久夫妻。」
潭州也有幾個寄居官員,見崔寧是行在待詔,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寧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當夜失火,不見了一個養娘,出賞錢尋了幾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寧將他走了,現在潭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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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鴛鴦夢醒洩行藏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開門,見兩個著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幹打扮。入來舖裡坐地,問道:「本官聽得說有個行在崔待詔,教請過來做生活。」
崔寧吩咐了家中,隨這兩箇人到湘潭縣路上來。便將崔寧到宅裡相見官人,承攬了玉作生活,回路歸家。
正行間,只見一個漢子頭上帶箇竹絲笠兒,穿著一領白段子兩上領布衫,青白行纏找著褲子口,著一雙多耳麻鞋,挑著一個高肩擔兒。正面來,把崔寧看了一看,崔寧卻不見這僅面貌,這個人卻見崔寧,從後大踏步尾首崔寧來。正是:
誰家稚子鳴榔板,驚起鴛鴦兩處飛。
這漢子畢竟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竹引牽牛花滿街,疏籬茅舍月光篩。
玻璃盞內茅柴酒,白玉盤中簇荳梅。
休懊惱,且開懷,平生贏得笑顏開。
三千里地無知己,十萬軍中掛印來。
這支〈鷓鴣天〉詞是關西秦州雄武軍劉兩府所作。從順昌大戰之後,閒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縣。他是個不愛財的名將,家道貧寒,時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識劉兩府,讙呼囉唣。
劉兩府道:「百萬番人,只如等閒,如今卻被他們誣罔!」做了這支〈鷓鴣天〉,流傳直到都下。
當時殿前太尉是楊和王,見了這詞,好傷感:「原來劉兩府直恁孤寒!」教提轄官差人送一項錢與這劉兩府。
今日崔寧的東人郡王,聽得說劉兩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項錢與他,卻經由潭州路過。見崔寧從湘潭路上來,一路尾著崔寧到家,正見秀秀坐在櫃身子裡。
便撞破他們道:「崔大夫,多時不見,你卻在這裡。秀秀養娘他如何也在這裡?郡王教我下書來潭州,今日遇著你們。原來秀秀娘嫁了你,也好。」當時嚇殺崔寧夫妻兩個,被他看破。
那人是誰?卻是郡王府中一個排軍(編者註:排軍,泛指官府衙門內的軍兵),從小伏侍郡王,見他樸實,差他送錢與劉兩府。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軍。
當下夫妻請住郭排軍,安排酒來請他。吩咐道:「你到府中千萬莫說與郡王知道!」
郭排軍道:「郡王怎知得你兩個在這裡。我沒事,卻說甚麼。」
當下酬謝了出門,回到府中,參見郡王,納了回書。看著郡王道:「郭立前日下書回,打潭州過,卻見兩個人在那裏住。」
郡王問:「是誰?」
郭立道:「見秀秀養娘并崔待詔兩個,請郭立喫了酒食,教休來府中說知。」
郡王聽說便道:「叵耐這兩個做出這事來,卻如何直走到那裡?」
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細,只見他在那裡住地,依舊掛招牌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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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緝拿回府斷芳魂
郡王教幹辦去吩咐臨安府,即時差一箇緝捕使臣,帶著做公的,備了盤纏,逕來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來尋崔寧和秀秀,卻似:皂雕追紫燕,猛虎吠羊羔。
不兩月,捉將兩箇來,解到府中。報與郡王得知,即時陞廳。
原來郡王殺番人時,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這兩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兩口刀,鞘內藏著,掛在壁上。
郡王陞廳,眾人聲喏。即將這兩個人押來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睜起殺番人的眼兒,咬得牙齒剝剝地響。
當時嚇殺夫人,在屏風背後道:「郡王,這裡是帝輦之下,不比邊庭上面。若有罪過,只消解去臨安府施行,如何胡亂剴得人?」
郡王聽說道:「叵耐這兩個畜生逃走,今日捉將來,我惱了,如何不剴?既然夫人來勸,且捉秀秀入府後花園去,把崔寧解去臨安府斷治。」當下喝賜錢酒,賞犒捉事人。
解這崔寧到臨安府,一一從頭供說:「自從當夜遺漏,來到府中,都搬盡了,只見秀秀養娘從廊下出來,揪住崔寧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懷中?若不依我口,教壞了你!』要共崔寧逃走。崔寧不得已,只得與他同走。只此是實。」
臨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個剛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寬了崔寧,且與從輕斷治。崔寧不合在逃,罪杖,發還建康府居住。」
當下差人押送,方出北關門,到鵝項頭,見一頂轎兒。兩個人擡著,從後面叫:「崔待詔,且不得去!」
崔寧認得像是秀秀的聲音,趕將來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傷弓之鳥,不敢攬事,且低著頭只顧走。
只見後面趕將上來,歇了轎子,一個婦人走出來,不是別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詔,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卻如何?」
崔寧道:「卻是怎地好?」
秀秀道:「自從解你去臨安府斷罪,把我捉入後花園,打了三十竹箆,遂便趕我出來(編者註:根據後文,此時秀秀實已被郡王打死,屍首埋於後花園,此為秀秀鬼魂欺瞞崔寧之言)。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趕將來同你去。」
崔寧道:「恁地卻好。」討了船,直到建康府,押發人自回。
若是押發人是個學舌的,就有一場是非出來。因曉得郡王性如烈火,惹著他不是輕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人,去管這閒事怎地?況且崔寧一路買酒買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時就隱惡而揚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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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開舖碾玉續前緣
再說崔寧兩口在建康居住,既是問斷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見,依舊開個碾玉作舖。
渾家(編者註:渾家,妻子)道:「我兩口卻在這裡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媽自從我和你逃去潭州,兩箇老的喫了些苦。當日捉我入府時,兩個去尋死覓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媽來這裡同住。」
崔寧道:「最好。」便教人來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寫了他地理腳色與來人。
到臨安府尋見他住處,問他鄰舍,指道:「這一家便是。」來人去門首看時,只見兩扇門關著,一把鎖鎖著,一條竹竿封著。
問鄰舍:「他老夫妻那裡去了?」
鄰舍道:「莫說!他有箇花枝也似女兒,獻在一個奢遮去處。這箇女兒不受福德,卻跟一個碾玉的待詔逃走了。前日從湖南潭州捉將回來,送在臨安府吃官司,那女兒吃郡王捉進後花園裡去。老夫妻見女兒捉去,就當下尋死覓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關著門在這裡。」
來人見說,再回建康府來,兀自未到家。
且說崔寧正在家中坐,只見外面有人道:「你尋崔待詔住處?這裡便是。」
崔寧叫出渾家來看時,不是別人,認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見了,喜歡得做一處。那去取老兒的人,隔一日纔到,說如此這般,尋不見,卻空走了這遭。兩個老的且自來到這裡了。
兩個老人道:「卻生受你,我不知你們在建康住,教我尋來尋去,直到這裡。」其時四口同住,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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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治玉留名尋蹤跡
且說朝廷宮裡,一日到偏殿看玩寶器,拿起這玉觀音來看。這箇觀音身上,當時有一個玉鈴兒,失手脫下,即時問近侍官員:「卻如何修理得?」
官員將玉觀音反覆看了,道:「好個玉觀音!怎地脫落了鈴兒?」看到底下,下面碾著三字「崔寧造」。
「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這個人來,教他修整。」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寧。
郡王回奏:「崔寧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時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寧到行在歇泊了。
當時宣崔寧見駕,將這玉觀音教他領去,用心整理。崔寧謝了恩,尋一塊一般的玉,碾一個鈴兒接住了,御前交納,破分請給養了崔寧,令只在行在居住。
崔寧道:「我今日遭際御前,爭得氣。再來清湖河下尋間屋兒開個碾玉舖,須不怕你們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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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巧遇舊人禍事啟
可煞事有鬥巧,方纔開得鋪三兩日,一個漢子從外面過來,就是那郭排軍。
見了崔待詔,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卻在這裡住?」
擡起頭來,看櫃身裡卻立著崔待詔的渾家。郭排軍喫了一驚,拽開腳步就走。
渾家說與大夫道:「你與我叫住那排軍!我相問則個。」
正是: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崔待詔即時趕上扯住,只見郭排軍把頭只管側來側去,口裡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沒奈何,只得與崔寧回來,到家中坐地。
渾家與他相見了,便問:「郭排軍,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卻歸來說與郡王,壞了我兩箇(編者註:指崔寧、璩秀秀二人)的好事。今日遭際御前,卻不怕你去說。」
郭排軍吃他相問得無言可答,只道得一聲「得罪!」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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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倏忽不見轎中人
便來到府裡,對著郡王道:「有鬼!」
郡王道:「這漢則甚?」
郭立道:「告恩王,有鬼!」
郡王問道:「有甚鬼?」
郭立道:「方纔打清湖河下過,見崔寧開個碾玉鋪,卻見櫃身裡一個婦女,便是秀秀養娘。」
郡王焦躁道:「又來胡說!秀秀被我打殺了,埋在後花園,你須也看見,如何又在那裡?卻不是取笑我?」
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纔叫住郭立,相問了一回。怕恩王不信,勒下軍令狀了去。」
郡上道:「真個在時,你勒軍令狀來!」那漢也是合苦,真個寫一紙軍令狀來。
郡王收了,叫兩個當直的轎番,擡一頂轎子,教:「取這妮子來。若真個在,把來剴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須替他剴取一刀!」
郭立同兩個轎番來取秀秀。正是:麥穗兩歧,農人難辨。
郭立是關西人,樸直,卻不知軍令狀如何胡亂勒得!三個一逕來到崔寧家裡,那秀秀兀自在櫃身裡坐地。見那郭排軍來得恁地慌忙,卻不知他勒了軍令狀來取他。
郭排軍道:「小娘子,郡王鈞旨,教來取你則個。」
秀秀道:「既如此,你們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時入去梳洗,換了衣服出來,上了轎,吩咐了丈夫。兩個轎番便擡著,逕到府前。
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廳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養娘。」
郡王道:「著他入來!」
郭立出來道:「小娘子,郡王教你進來。」
掀起簾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傾在身上,開著口,則合不得,就轎子裡不見了秀秀養娘。
問那兩個轎番道:「我不知,則見他上轎,擡到這裏,又不曾轉動。」
那漢叫將入來道:「告恩王,恁地真個有鬼!」
郡王道:「卻不叵耐!」教人:「捉這漢,等我取過軍令狀來,如今剴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來。」那漢從來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數次官了。蓋緣是粗人,只教他做排軍。
這漢慌了,道:「現有兩個轎番見證,乞叫來問。」
即時叫將轎番來道:「見他上轎,擡到這裡,卻不見了。」
上圖:碾玉觀音(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十一、奪魂報怨歸地府
說得一般,想必真個有鬼,只消得叫將崔寧來問。便使人叫崔寧來到府中,崔寧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寧事,且放他去。」崔寧拜辭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崔寧聽得說渾家是鬼,到家中問丈人丈母。兩個面面廝覷,走出門,看著清湖河裡,撲通地都跳下水去了。當下叫救人,打撈,便不見了屍首。原來當時打殺秀秀時,兩個老的聽得說,便跳在河裡,已自死了──這兩個也是鬼。
崔寧到家中,沒情沒緒,走進房中,只見渾家坐在牀上。崔寧道:「告姐姐,饒我性命!」
秀秀道:「我因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後花園裡。卻恨郭排軍多口,今日已報了冤仇,郡王已將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
道罷起身,雙手揪住崔寧,叫得一聲,匹然倒地。鄰舍都來看時,只見:兩部脈盡總皆沉,一命已歸黃壤下。
崔寧也被扯去,和父母四個,一塊兒做鬼去了。後人評論得好: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軍禁不住閒磕牙。
璩秀娘捨不得生眷屬,崔待詔撇不脫鬼冤家。
上圖:碾玉觀音(海報)(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京本通俗小說》
〈碾玉觀音〉
原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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