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狼(圖片引自網路)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曹雪芹.紅樓夢第五回.迎春判詞
題解
本篇寓言〈中山狼傳〉出自《東田集》,作者為明代馬中錫。馬中錫(1446-1512),字天錄,號東田,河北故城(今河北省衡水市故城縣)人,明憲宗成化十一(1475)年進士。曾經擔任大同巡撫,後來被誣陷下獄而死。〈中山狼傳〉以降,明代康海、王九思、汪廷訥、陳與郊均有同題材的劇作。
內容寫東郭先生來到中山地方,意外救了被趙簡子追趕的野狼。沒想到獲救的野狼卻恩將仇報,要吃掉東郭先生。他們約定要找三位長者來幫忙評理,以決定東郭先生的生死。一路上,他們找到老杏樹、老母牛,沒想到老杏樹和老母牛不僅沒能解救東郭先生,反而讓他陷入更大的危險中。而第三位長者是誰?他能夠順利解救可憐的東郭先生嗎?
作者馬中錫,把故事的場景安排在春秋時代的晉國,借用當時真有其人的晉國大夫趙簡子,開展出一個似真猶假的典型寓言故事。主張兼愛的墨家學者東郭先生,拯救了狼一條命後,卻為自己引來殺身之禍。兩人約定找三個人來評理。作者這時卻巧妙的安排了老樹、老牛和老人三種不同角色來當仲裁。老樹和老牛為人類辛勤一生卻換來不幸的晚年,讓人反思人類自己的自私。最後的老人成功搭救東郭先生後,東郭先生在最後卻還不忍心害死野狼。讓老人忍不住笑他空有仁慈之心。
《紅樓夢》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判詞中,飽受丈夫家暴的賈迎春的判詞,即引〈中山狼傳〉為典故。賈迎春是榮國府大老爺賈赦的庶女,首句「子系中山狼」中的「子系」二字合成「孫」字,指的是迎春的丈夫孫紹祖,這是比喻迎春丈夫孫紹祖的險惡狠毒和迎春的苦難。到迎春嫁給孫紹祖之時,賈家已今非昔比,故使孫紹祖才敢對迎春惡言相向,百般蹂躪,最後迎春遭其虐待凌辱種種而亡。
日後「東郭先生」專指迂腐不知變通、不辨是非而濫施同情心的人。而「中山狼」也成為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人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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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狼傳
趙簡子大獵於中山,虞人道前,鷹犬羅後。捷禽鷙獸,應弦而倒者,不可勝數。有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垂手登車,援烏號之弓,挾肅慎之矢,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簡子怒,驅車逐之,驚塵蔽天,足音鳴雷,十步之外,不辨人馬。
時墨者東郭先生將北適中山以干仕,策蹇驢,囊圖書,夙行失道,望塵驚悸。狼奄至,引首顧曰:「先生豈有志於濟物哉?昔毛寶放龜而得渡,隋侯救蛇而獲珠。龜蛇固弗靈於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處囊中,以苟延殘喘乎?異日倘得脫穎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以效龜蛇之誠!」
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世卿、忤權貴,禍且不測,敢望報乎?然墨之道,『兼愛』為本,吾終當有以活汝。脫有禍,固所不辭也。」乃出圖書,空囊槖,徐徐焉實狼其中,前虞跋胡(項下的垂肉),後恐疐尾,三納之而未克。徘徊容與,追者益近。狼請曰:「事急矣!先生固將揖遜救焚溺,而鳴鑾避寇盜耶?惟先生速圖!」乃跼蹐四足,引繩而束縛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蝟縮蠖屈,蛇盤龜息,以聽命先生。先生如其指,納狼於囊。遂括囊口,肩舉驢上,引避道左,以待趙人之過。
已而簡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拔劍斬轅端示先生,罵曰:「敢諱狼方向者,有如此轅!」先生伏躓就地,匍匐以進,跽而言曰:「鄙人不慧,將有志於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發狼蹤,以指示夫子之鷹犬也?然嘗聞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也,如是其馴也,尚以多歧而亡;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亡羊者何限?乃區區循大道以求之,不幾於守株緣木乎?況田獵,虞人之所事也,君請問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雖愚,獨不知夫狼乎?性貪而狠,黨豺為虐,君能除之,固當窺左足以效微勞,又肯諱之而不言哉?」簡子默然,回車就道。先生亦驅驢兼程而進。
良久,羽旄之影漸沒,車馬之音不聞。狼度簡子之去遠,而作聲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出我囊、解我縛,撥矢我臂,我將逝矣。」先生舉手出狼。狼咆哮謂先生曰:「適為虞人逐,其來甚速,幸先生生我。我餒甚,餒不得食,亦終必亡而已。與其飢死道路,為群獸食,毋寧斃於虞人,以俎豆於貴家。先生既墨者,摩頂放踵,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軀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倉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卻,引蔽驢後,便旋而走。狼終不得有加於先生,先生亦極力拒,彼此俱倦,隔驢喘息。先生曰:「狼負我!狼負我!」狼曰:「吾非固欲負汝,天生汝輩,固需我輩食也。」相持既久,日晷漸移。先生竊念:「天色向晚,狼復群至,吾死已夫!」因紿狼曰:「民俗,事肄必詢三老。第行矣,求三老而問之。苟謂我可食,即食;不可,即已。」狼大喜,即與偕行。
逾時,道無行人。狼饞甚,望老木僵立路側,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草木無知,叩焉何益?」狼曰:「第問之,彼當有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木,具述始末。問曰:「若然,狼當食我耶?」木中轟轟有聲,謂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種我時,費一核耳。逾年華,再逾年實,三年拱把,十年合抱,至於今二十年矣。老圃食我,老圃之妻子食我,外至賓客,下至於僕,皆食我;又復鬻實於市以規利於我,其有功於老圃甚巨。今老矣,不得斂華就實,賈老圃怒,伐我條枚,芟我枝葉,且將售我工師之肆,取直焉。噫!樗朽之材,桑榆之景,求免於斧鉞之誅而不可得。汝何德於狼,乃覬免乎?是固當食汝。」言下,狼復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見迫耶?」復與偕行。
狼愈急,望見老牸,曝日敗垣中,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曏者草木無知,謬言害事。今牛禽獸耳,更何問為?」狼曰:「第問之。不問,將咥汝!」先生不得已,揖老牸,再述始末以問。牛皺眉瞪目,舐鼻張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謬矣。老牸繭栗少年時,筋力頗健。老農賣一刀以易我,使我貳群牛,事南畝。既壯,群牛日以老憊,凡事我都任之:彼特馳驅,我伏田車,擇便途以急奔趨;彼將躬耕,我脫輻衡,走郊坰以闢榛荊。老農親我,猶左右手。衣食仰我而給,婚姻仰我而畢,賦稅仰我而輸,倉廩仰我而實。我亦自諒,可得帷席之蔽,如狗馬也。往年家儲無儋石,今麥收多十斛矣;往年窮居無顧藉,今掉臂行村社矣;往年塵卮罌、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醞黍稷、據尊罍,驕妻妾矣;往年衣短褐、侶木石,手不知揖、心不知學,今持《兔園冊》,戴笠子,腰韋帶,衣寬博矣。一絲一粟,皆我力也。顧欺我老,逐我郊野;酸風射眸,寒日弔影;瘦骨如山,老淚如雨;涎垂而不可收,足攣而不可舉;皮毛具亡,瘡痍未瘥。老農之妻妒且悍,朝夕進說曰:『牛之一身,無廢物也:肉可脯,皮可鞟,骨角且切磋為器。』指大兒曰:『汝受業庖丁之門有年矣,胡不礪刃於硎以待?』跡是觀之,是將不利於我,我不知死所矣!夫我有功,彼無情乃若是,行將蒙禍。汝何德於狼,覬倖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毋欲速!」
遙望老子杖藜而來,鬚眉皓然,衣冠閒雅,蓋有道者也。先生且喜且愕,捨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辭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問故。先生曰:「是狼為虞人所窘,求救於我,我實生之。今反欲咥我,力求不免,我又當死之。欲少延於片時,誓定是於三老。初逢老杏,強我問之,草木無知,幾殺我;次逢老牸,強我問之,禽獸無知,又將殺我。今逢丈人,豈天之未喪斯文也。敢乞一言而生。」因頓首杖下,俯伏聽命。丈人聞之,欷歔再三,以杖叩狼曰:「汝誤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儒謂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為子必孝;又謂虎狼知父子。今汝背恩如是,則並父子亦無矣!」乃厲聲曰:「狼速去!不然,將杖殺汝!」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請愬之,願丈人垂聽。初,先生救我時,束縛我足,閉我囊中,壓以詩書,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詞以說簡子,其意蓋將死我於囊,而獨竊其利也。是安可不咥?」丈人顧先生曰:「果如是,羿亦有罪焉。」先生不平,具狀其囊狼憐惜之意。狼亦巧辯不已以求勝。
丈人曰:「是皆不足以執信也。試再囊之,吾觀其狀,果困苦否?」狼欣然從之,信足先生。先生復縛置囊中,肩舉驢上,而狼未知之也。丈人附耳謂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於是出匕。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先生曰:「不害狼乎?」丈人笑曰:「禽獸負恩如是,而猶不忍殺。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從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於彼計則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類乎?仁陷於愚,固君子之所不與也。」言已大笑,先生亦笑,遂舉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棄道上而去。
【作品出處】
《東田集》
〈中山狼傳〉
原作者:馬中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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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翻譯
(一)
趙簡子(趙簡子,春秋時期晉國趙氏的領袖,原名趙鞅。〈趙氏孤兒〉中的孤兒趙武之孫。晉昭公時,公族弱,大夫勢力強,趙簡子為大夫,專國事,致力於改革,趙氏子孫後來瓜分晉國,建立戰國七雄之一的趙國)大獵於中山(地名,位於今河北省中部太行山東麓,地處趙國與燕國之間),虞人道前,鷹犬羅後。捷禽鷙獸,應弦而倒者,不可勝數。
譯文:
趙簡子在中山大規模打獵,虞人在前面開路,獵鷹獵犬羅列在後面。凶猛的鳥獸被弓箭射倒的,多到數也數不清。
有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垂手登車,援烏號之弓,挾肅慎之矢,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音ㄅㄨ,逃走)。
譯文:
有一頭狼正在道路中間,像人那樣直立著叫。趙簡子垂著手、登上車,拉著烏號良弓,搭上肅慎好箭,一箭射入,連箭尾的羽毛都沒入肉裡去了,狼失聲大叫,立刻逃跑。
簡子怒,驅車逐之,驚塵蔽天,足音鳴雷,十步之外,不辨人馬。
譯文:
趙簡子大怒,趕著車馬去追逐那頭狼,驚飛的塵土幾乎要遮蔽了天空,腳步聲好像是鳴雷一樣,十里之外,難以分辨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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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時墨者東郭先生將北適(往)中山以干(求)仕,策蹇驢,囊圖書,夙行失道,望塵驚悸。
譯文:
這時,有個墨家信徒東郭先生,將往北到中山那裡去求官,他騎著跛足的驢子,裝了一袋圖書,早上行走而迷了路,望著飛揚的塵土而心驚膽跳。
狼奄(音ㄧㄢˇ,奄忽,忽然)至,引首顧曰:「先生豈有志於濟(救助)物哉?
譯文:
受傷的狼忽然來到他的面前,伸長頭顱往後看看,說:「先生您不是有志要行善做好,幫助世人嗎?
昔毛寶放龜而得渡,隋侯救蛇而獲珠。
譯文:
從前毛寶放走了烏龜而以後在患難渡河時,烏龜救了他一命;隋侯救了受傷的大蛇,而以後大蛇就銜了寶珠報答他。
龜蛇固弗靈於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處囊(袋)中,以苟延殘喘乎?
譯文:
烏龜、大蛇的靈性,本來就比不上狼。今天我有危難,為什麼不早點把我放進你的袋子裡,好苟延殘喘保住一條小命呢?
異日倘得脫穎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以效龜蛇之誠!」
譯文:
未來如果我能夠離開袋子,甚至出人頭地的話,先生您的大恩大德,好像是讓死者復生,讓白骨長出肉來,我敢不努力效法烏龜。大蛇的忠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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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世卿、忤權貴,禍且不測,敢望報乎?
譯文:
東郭先生說:「啊!暗中庇護你這頭狼,卻去得罪世卿大族、忤逆權貴,災禍將會難以預料,我那裡還敢希望得到回報呢?
然墨之道,『兼愛』為本,吾終當有以活汝。脫有禍,固所不辭也。」
譯文:
然而墨家的道理,就是以『兼愛』為根本,我終當要想辦法來救你的,即使會有災禍,本來也沒什麼好推辭的。」
乃出圖書,空囊槖,徐徐焉實狼其中,前虞跋(踩踏)胡(項下的垂肉),後恐疐尾(跋胡疐尾指前進就踏著垂肉,後退又被尾巴絆倒。語本《詩經.豳風.狼跋》:「狼跋其胡,載疐其尾。」比喻陷入困境,進退兩難。疐,音ㄓˋ,踩踏),三納之而未克。徘徊容與,追者益近。
譯文:
於是,東郭先生把圖書拿出袋外,讓袋子空了出來,慢慢將狼裝到裡面去,往前怕壓到狼的胡,往後怕壓了狼的尾巴,裝了三次都沒有成功。動作緩慢,猶豫不決,追趕的人已越來越靠近了。
狼請曰:「事急矣!先生固將揖遜救焚溺,而鳴鑾避寇盜耶?惟先生速圖!」
譯文:
那頭狼就請求說:「事情已經很危急了!先生您果真還要揖讓謙遜去救那焚火、溺水的人嗎?打鈴來躲避強盜嗎?希望先生快點想辦法呀!」
乃跼蹐四足,引繩而束縛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蝟縮蠖屈,蛇盤龜息,以聽命先生。
譯文:
於是那頭狼四條腿蜷縮起來,讓東郭先生拿繩子綁牠,又把頭低垂到尾巴那兒,彎著脊椎靠著胡肉,像刺蝟蜷縮,像尺蠖彎曲,像蛇盤捲,像烏龜屏氣,來聽從東郭先生。
先生如其指,納狼於囊。遂括囊口,肩舉驢上,引避道左,以待趙人之過(經過)。
譯文:
東郭先生就按照狼的指點,把狼裝進袋裡,於是,把袋口紮起來,用肩膀舉起來放在驢子上,退避到路的一邊去,等候趙人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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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已而(不久)簡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拔劍斬轅端示先生,罵曰:「敢諱(隱瞞)狼方向者,有如此轅!」
譯文:
不久趙簡子來了,找不到那頭狼,就大怒,拔出寶劍砍那車轅的前端給東郭先生看,破口罵說:「膽敢隱瞞狼的方向的人,就會像這個車轅一樣!」
先生伏躓就地,匍匐以進,跽(即長跪。古人以跪而聳身挺腰為「跽」;直身而股不著腳跟為「跪」;兩膝著地,坐在腳跟上為「坐」)而言曰:「鄙人不慧,將有志於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發狼蹤,以指示夫子之鷹犬也?
譯文:
東郭先生伏倒在地上,用爬的往前行,跪著說:「我是個不聰明的人,有志於為這世界貢獻力量,奔走遠方,自己都迷失了正確的道路,又怎能發現狼的行蹤,而指給您的獵鷹獵犬看呢?
然嘗聞之:『大道以多歧(歧路)亡羊』。
譯文:
然而我曾經聽說過:『大的道路因為有許多歧路而走失了羊』。
夫羊,一童子可制也,如是其馴(溫馴)也,尚以多歧而亡;
譯文:
羊,一個小孩子就可以控制牠了,像這麼溫馴的動物,尚且因為許多歧路而走失了;
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亡羊者何限?
譯文:
狼又不是羊所以比擬的,而中山這地方的歧路,可以讓羊走失的又那裡有限度呢?
乃區區循大道以求之,不幾於守株(守株待兔,比喻拘泥守成,不知變通,妄想不勞而獲)緣木(緣木求魚,指爬到樹上去找魚,比喻用錯方法,徒勞無功)乎?
譯文:
僅僅沿著大路來找牠,不是幾近守株待兔、緣木求魚嗎?
況田獵(打獵),虞人之所事也,君請問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
譯文:
更何況打獵,是虞人所管的事情,您就去問問那戴皮帽的狩獵官,走在路上的人犯了什麼罪呢?
且鄙人雖愚,獨不知夫狼乎?
譯文:
況且我雖然愚蠢,難道不知道狼的本性嗎?
性貪而狠,黨豺為虐,君能除之,固當窺左足以效微勞,又肯諱之而不言哉?」
譯文:
狠的本性貪婪而又狠毒,和豺結伴為惡,您能夠消滅掉牠,我本來就應該伸出左腳來奉獻我微小的力量,又怎肯隱瞞事實而不說呢?」
簡子默然,回車就道。先生亦驅驢兼程而進。
譯文:
趙簡子聽完沈默了下來,回到車裡上路走了。東郭先生也趕著驢子,兼程趕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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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良久,羽旄之影漸沒,車馬之音不聞。
譯文:
過了很久,趙簡子人馬的羽旄旗幟漸漸不見了,車馬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狼度簡子之去遠,而作聲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出我囊、解我縛,撥矢(箭)我臂,我將逝矣。」先生舉手出狼。
譯文:
狼估計趙簡子已經離開很遠了,在袋子裡發出聲音說:「先生您可以留意。把我從袋裡放出來,打開綁我的繩子,拔出我前腿上的箭,我將離開了。」東郭先生用手把狼放出來。
狼咆哮謂先生曰:「適為虞人逐,其來甚速,幸先生生(救)我。
譯文:
狼咆哮地對東郭先生說:「剛剛我被虞人追趕,他們速度好快,幸虧先生救了我。
我餒(餓)甚,餒不得食,亦終必亡而已。與其飢死道路,為群獸食,毋寧斃於虞人,以俎豆(俎和豆。古代祭祀、宴饗時,用來盛祭品的兩種禮器,亦泛指各種禮器)於貴家。
譯文:
我現在好餓,餓得沒食物吃,最後必然也會死掉。與其在路上餓死,被群獸吃掉,還不如死在虞人的手裡,成為貴族家中的俎豆美食。
先生既墨者,摩頂放踵(從頭頂到腳跟都受損傷。比喻捨身救世,不辭勞苦),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軀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嘴)奮爪以向先生。
譯文:
先生你既然是墨家的信徒,不惜磨穿頭頂、磨穿腳跟,來做有利天下的事情,那又何必吝惜身軀,給我吃吧,讓我保全一條小命好嗎?」於是張開利嘴舞動尖爪對著東郭先生。
先生倉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卻(退),引蔽驢後,便旋而走。
譯文:
東郭先生匆忙地用手和牠搏鬥,邊搏鬥、邊後退,隱蔽到驢子後面,便繞著圈子跑。
狼終不得有加於先生,先生亦極力拒,彼此俱倦,隔驢喘息。
譯文:
狼始終不能夠佔到他的上風,東郭先生也盡力抵抗。彼此都很累,隔著驢子喘氣。
先生曰:「狼負(辜負,背棄)我!狼負我!」
譯文:
東郭先生說:「狼對不起我,狼對不起我!」
狼曰:「吾非固欲負汝,天生汝輩,固需我輩食也。」
譯文:
狼說:「我並不是一定要對不起你,但老天生下你們,本來是給我們吃的啊!」
相持既久,日晷漸移。先生竊念:「天色向晚,狼復群至,吾死已夫!」
譯文:
雙方相持已久,日影漸漸西移了。東郭先生暗想,天色漸晚,如果又有群狼來,我就死定了!
因紿狼曰:「民俗,事肄必詢三老。第行矣,求三老而問之。苟謂我可食,即食;不可,即已。」狼大喜,即與偕行。
譯文:
因而欺騙狼道:「按照民俗,事情決定不下來就必定詢問三位老者。只管前走,找三位老者來問他們,如果說我應當被吃就吃好了,如果說不能吃就不吃。」狼很高興,當即和東郭先生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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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逾時,道無行人。狼饞甚,望老木僵立路側,謂先生曰:「可問是(此)老。」
譯文:
過了一會兒,路上沒有遇到行人,狼嘴很饞,望見有一棵老樹直立在路邊,對東郭先生說:「可以問問這老樹!」
先生曰:「草木無知,叩焉何益?」
譯文:
東郭先生說:「草木沒有什麼識見,問它有什麼用?」
狼曰:「第(但,儘管)問之,彼當有言矣。」
譯文:
狼說:「只管問它,他應當有話說!」
先生不得已,揖(拱手行禮)老木,具述始末。問曰:「若然,狼當食我耶?」
譯文:
東郭先生不得已,向老樹拱手,敘述了事情的經過,問道:「像這樣子的情形,狼該當吃我嗎?」
木中轟轟有聲,謂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種我時,費一核(杏核)耳。逾年華(開花),再逾年實(結果),三年拱把,十年合抱,至於今二十年矣。
譯文:
樹木中轟轟作響,對東郭先生說:「我是杏樹。從前老圃種我時,只用了一顆杏核,過了一年開花了,又過了一年結果實了,第三年有拱把那麼粗了,十年有合抱那麼粗了,至於今已二十年了。
老圃食我,老圃之妻子食我,外至賓客,下至於僕,皆食我;又復鬻(音ㄩˋ,賣)實於市以規利於我,其有功於老圃甚巨。
譯文:
老圃吃我的果子,老圃的妻子和孩子吃我的果子,外至賓客,下至僕人都吃我的果子。又將果子在集市上出賣,在我身上謀取財利,我對於老圃有很大的功勞。
今老矣,不得斂華(花)就實,賈老圃怒,伐我條枚,芟我枝葉,且將售我工師之肆,取直焉。
譯文:
現在我老了,不能收縮花朵結出果實了,使得老圃發怒,伐我的樹幹,砍我的枝葉,而且將要把我出售給工匠的舖子去換錢。
噫!樗朽之材(無用的樹木),桑榆(日落時陽光照在桑榆間,因借指傍晚。比喻人的晚年)之景,求免於斧鉞之誅而不可得。
譯文:
唉!像我這樣無用的樹木,已像日光照在桑榆上那樣到了晚年,想免遭斧銊的砍伐還不可能。
汝何德於狼,乃覬免乎?是固當食汝。」
譯文:
你對狼有何德何能,竟企圖避免被狼吃呢?這狼本來就應當吃你。」
言下,狼復鼓吻奮爪以向先生。
譯文:
剛說完,狼又張嘴舞爪地面向東郭先生。
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見迫耶?」復與偕行。
譯文:
東郭先生說:「狼違約了,立誓問三位老者,現在只遇上了一棵杏樹,何必那麼急切地逼迫我呢?」狼又和東郭先生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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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狼愈急,望見老牸,曝日敗垣中,謂先生曰:「可問是老。」
譯文:
狼更心急了,望見一頭老母牛在殘敗的矮牆裡曬太陽,對東郭先生說:「可以問問這老牛!」
先生曰:「曏(向)者草木無知,謬言害事。今牛禽獸耳,更何問為?」
譯文:
東郭先生說:「先前草木沒有什麼識見,胡言亂語搞壞了大事。現在這頭牛,是牲畜罷了,又何必問牠?」
狼曰:「第(但,儘管)問之。不問,將咥(音ㄉㄧㄝˊ,咬)汝!」
譯文:
狼說:「只管問牠。不問,將要吃你了!」
先生不得已,揖老牸(音ㄗˋ,母牛),再述始末以問。
譯文:
東郭先生不得已,向老母牛拱拱手,又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並且向牠詢問。
牛皺眉瞪目,舐鼻張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謬矣。
譯文:
牛皺起眉瞪著眼,舔舔鼻張張口,對東郭先生說:「老杏樹的話是不錯的!
老牸(音ㄗˋ,母牛)繭栗(繭栗,初生的小牛)少年時,筋力頗健。老農賣一刀以易(交易)我,使我貳群牛,事南畝。
譯文:
我在當初剛長角時,筋力很健壯,老農賣了一把刀買了我,讓我輔助群牛耕種田地。
既壯,群牛日以老憊,凡事我都任之:彼特馳驅,我伏田車,擇便途以急奔趨;彼將躬耕,我脫輻衡,走郊坰以闢榛荊。
譯文:
在我強壯之後,群牛一天天地衰老了,所有的事務都由我承擔。他要打獵,我就拖了打獵的車,選近便的路急急奔跑。他要耕種,我就卸下車子,跑到郊野去墾荒。
老農親我,猶左右手。衣食仰我而給,婚姻仰我而畢,賦稅仰我而輸,倉廩仰我而實。
譯文:
老農把我看作是他的左右手。穿的吃的依靠我而豐足,婚姻依靠我而完成,賦稅依靠我而繳納,糧倉依靠我而充盈。
我亦自諒,可得帷席之蔽,如狗馬也。
譯文:
我也自料可以像馬和狗那樣,在死後得到破舊的帷蓆來遮掩屍體了。
往年家儲無儋石,今麥收多十斛矣;
譯文:
從前他家沒有一兩擔儲糧,如今秋收麥子也多了十斛;
往年窮居無顧藉,今掉臂行村社矣;
譯文:
從前窮居在家,沒有什麼人可以照顧依靠,如今大搖大擺地走在鄉村裡了;
往年塵卮(音ㄓ,盛酒的器具)罌(小口大肚的容器)、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醞黍稷、據尊罍,驕妻妾矣;
譯文:
從前罌上都沾滿了塵埃,唇燥口乾,盛酒的瓦盆大半輩子也沒接觸過,如今用黍稷釀酒,手拿樽罍之類的酒器,可以傲慢地對待妻妾了;
往年衣短褐、侶木石,手不知揖、心不知學,今持《兔園冊》(古代的一部類書,是民間私塾學童的啟蒙讀本),戴笠子,腰韋帶,衣寬博矣。
譯文:
從前穿著粗布衣,和木石作伴,手不懂得打拱作揖,心不懂得學識書本,如今手拿《兔園冊》之類的課本讀書識字,戴著笠子,腰繫皮帶,穿著寬大的衣服了。
一絲一粟,皆我力也。
譯文:
一絲一粟,都是我的力量。
顧欺我老,逐我郊野;酸風射眸,寒日弔影;瘦骨如山,老淚如雨;涎垂而不可收,足攣而不可舉;皮毛具亡,瘡痍未瘥。
譯文:
如今反而欺我又老又弱,把我趕到郊野。冷刺痛眼睛,寒日安慰身影;瘦骨如山,老淚如雨;口水流下來不能收起,腿腳蜷曲不能抬起;皮毛都掉光了,創傷還沒有痊癒。
老農之妻妒且悍,朝夕進說曰:『牛之一身,無廢物也:肉可脯,皮可鞟,骨角且切磋為器。』
譯文:
老農的妻子妒忌而且凶悍,從早到晚向他進言說:『牛的全身沒有廢物。肉可以製成肉乾,皮可以製成去毛的熟皮,骨頭和牛角都可以磨治成為器具。』
指大兒曰:『汝受業庖丁(廚師)之門有年矣,胡不礪刃於硎以待?』
譯文:
指使大兒子說:『你在廚師那裡學習技藝已有多年了,為什麼不在磨刀石上磨快了刀等著殺牛呢?』
跡是觀之,是將不利於我,我不知死所矣!
譯文:
從這些跡象看來,必將對我不利,我不知道我將死在那裡了。
夫我有功,彼無情乃若是,行將蒙禍。汝何德於狼,覬倖免乎?」
譯文:
我有功勞,他們還如此無情,我將要遭受禍害;你對狼有什麼恩德,竟企圖倖免災禍嗎?」
言下,狼又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毋欲速!」
譯文:
老牛話剛說完,狼又動嘴舞爪面向東郭先生。東郭先生說:「不要這樣急!」
上圖:狼(圖片引自網路)
(八)
遙望老子(老人)杖藜而來,鬚眉皓然,衣冠閒雅,蓋有道者也。
譯文:
遠遠望見一位老人扶扙而來,鬍子和眉毛都發白了,穿戴整齊文雅,看樣子是個有品行有識見的人。
先生且喜且愕,捨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辭曰:「乞丈人(老人)一言而生!」
譯文:
東郭先生又喜又驚,離開狼迎上前去,跪拜哭泣,訴說道:「求老人家說一句話而救活我。」
丈人問故。先生曰:「是狼為虞人所窘,求救於我,我實生之。
譯文:
老人問其中原因,東郭先生說:「這狼被虞人所逼得困窘,來向我求救,實在是我救牠。
今反欲咥(音ㄉㄧㄝˊ,咬)我,力求不免,我又當死之。欲少延於片時,誓定是於三老。
譯文:
現在牠反而想吃掉我,我力求牠仍不能免去被吃,我將因此而死。只想稍延片刻,就約定以三位老者的話為準決定此事。
初逢老杏,強我問之,草木無知,幾殺我;次逢老牸(音ㄗˋ,母牛),強我問之,禽獸無知,又將殺我。
譯文:
起先遇上了老杏樹,牠強迫我問這杏樹,草木沒什麼識見,差點害死了我。接著又遇上了老母牛,牠強迫我問這母牛,禽獸也沒什麼識見,又差點兒害死了我。
今逢丈人,豈天之未喪斯文也。敢乞一言而生。」因頓首杖下,俯伏聽命。
譯文:
現在遇上了您老人家,莫非是老天不讓我讀書人丟命嗎?求您說一句話可讓我活著。」說完就在老人的杖前叩頭,俯仰著聽候老人說話。
丈人聞之,欷歔再三,以杖叩狼曰:「汝誤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
譯文:
老人聽了東郭先生的話,再三歎氣。用杖敲狼說:「你錯了。別人對你有恩德而你卻背棄了他,沒有比這更不祥的了。
儒謂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為子必孝;又謂虎狼知父子。今汝背恩如是,則並父子亦無矣!」
譯文:
儒家說受到了別人恩惠而不忍心背棄的人,他作為兒子也一定孝順,又說即使是虎狼也有父子的感情。現在你如此背棄恩德,則連父子的感情也沒有了。」
乃厲聲曰:「狼速去!不然,將杖殺汝!」
譯文:
於是聲音嚴厲地說道:「狼!你趕快離開!不然我要用杖打死你了!」
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請愬(音ㄙㄨˋ,訴說)之,願丈人垂聽。
譯文:
狼笑:「老人家只了解一方的情形而不了解另一方的情形,請讓我訴說這情形,希望老人家能傾聽。
初,先生救我時,束縛我足,閉我囊中,壓以詩書,我鞠躬不敢息。
譯文:
起初東郭先生救我時,用繩子綁我的腳,把我關在袋子裡,用《詩經》、《書經》來壓我,我低著頭不敢呼吸。
又蔓詞(多餘紛亂的言詞)以說簡子,其意蓋將死我於囊,而獨竊其利也。是安可不咥(音ㄉㄧㄝˊ,咬)?」
譯文:
又對趙簡子說些無謂的話,東郭先生的用意是想讓我死在袋子裡,而獨佔這好處。這樣的人又怎能不吃掉他呢?」
丈人顧先生曰:「果如是,羿(后羿)亦有罪焉。」
譯文:
老人回頭對東郭先生說:「果真如此的話,那后羿也有罪責了。」
先生不平,具狀其囊狼憐惜之意。狼亦巧辯不已以求勝。
譯文:
東郭先生不服,詳細地敘述了他將狼裝入袋子時愛惜狼的心意。狼也不斷地狡辯力求取勝。
上圖:狼(圖片引自網路)
(九)
丈人曰:「是皆不足以執信也。試再囊之,吾觀其狀,果困苦否?」
譯文:
老人說:「這些話都不足以作為憑信。試著再裝一次,我看看這情狀,是否真的困苦。」
狼欣然從之,信(音ㄕㄣ,伸)足先生。先生復縛置囊中,肩舉驢上,而狼未知之也。
譯文:
狼高興地聽從,將腳伸給東郭先生,東郭先生又將狼綁縛了,放在袋子裡,用肩扛起來放在驢上,而狼沒有察覺到。
丈人附耳謂先生曰:「有匕首否?」
譯文:
老人把嘴湊到東郭先生的身邊問東郭先生說:「有匕首嗎?」
先生曰:「有。」於是出匕。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
譯文:
東郭先生說:「有。」於是拿出了匕首。老人用眼睛示意東郭先生,讓他拿匕首刺狼。
先生曰:「不害狼乎?」
譯文:
東郭先生說:「這不是害了狼嗎?」
丈人笑曰:「禽獸負恩如是,而猶不忍殺。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
譯文:
老人笑著說:「禽獸如此背恩,你還不忍心殺牠。你固然是個仁者,但也愚蠢得很啊!
從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於彼計則得,其如就死地何?
譯文:
看到別人落人井裡,也跟著跳下去救他,脫下衣服給別人穿,救活了別人而自己卻凍死了,這從對方來考慮是合適的,但使自己接近死地又怎麼辦呢?
先生其此類乎?仁陷於愚,固君子之所不與(贊成)也。」
譯文:
先生您大概就是這類人吧!講究仁德而陷入愚蠢的境地,本來是君子所不贊成的。」
言已大笑,先生亦笑,遂舉手助先生操刃,共殪(音ㄧˋ,殺)狼,棄道上而去。
譯文:
說罷大笑,東郭先生也笑。於是老人伸手幫助東郭先生拿刀一起將狼殺死,把牠丟在路上才離開。
上圖:狼(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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