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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傳說裡的心理學:〈南柯太守傳〉異婚01

異婚類型的傳說蒐羅的是那些人與蟲魚鳥獸結為連理的故事,在這類故事裡,我們見到了古人對萬物的民胞物與之情那些與我們相異的物種,同樣有機會可以修得人身,易言之,他們的內在也有向善和轉化的可能性。做為一個「人」,我們是尊貴的。古人這麼相信著。但這份尊貴並非一種特權,而是努力後的結果。這是為何我們會在變形故事裡看見人墮落為獸,同時又能在異婚傳說中,見到獸幻化成人。

而與這些幻化成人的動物結婚的主角,便居於一個特別的位置。因為他們的對象既是人也是獸,甚至是昆蟲。這代表他們不僅認同人世的倫理,某種程度上,也得認同另一個物種的倫理。而這些低於人的物種信奉什麼倫理呢?令人意外的,他們信奉的是與我們相近的倫理。易言之,異婚傳說假設了一個共有的秩序存在。在這樣的秩序中,萬物雖有不同的樣貌,卻共享著同一種精神世界

異婚傳說也象徵著人對異物特質的吸納,相當程度來說,故事指的是人類的不足可藉由他者來得到補償,人的欠缺有賴萬物得到完整。人與眾生彼此相依,相互需要,同是整個宇宙的一部分。我們因此學會對大自然謙虛,能真正以伙伴之情看待那些周遭的生物。


這系列的故事包含了著名的〈南柯太守傳〉、〈柳毅〉、〈白娘子〉、與〈蛙神〉等篇。依序分析如下:

一、南柯太守傳(中國.《太平廣記》)

故事大綱


東平郡的淳于棼在江南一帶行俠仗義。他喜歡喝酒,又常意氣行事,為人不拘小節(原文為:嗜酒使氣,不守細行)。因為家中的積蓄豐厚,所以收留了一批豪俠之士。淳于棼曾憑藉武藝做了淮南節度使手下的偏將,但因喝醉冒犯了主帥而被革職。從此仕途不順,他便整日放浪形骸,喝酒度日。

他家在廣陵郡城外東面十里處,住處南邊有一株古老的大槐樹,枝幹又長又密,樹蔭遮蓋了好幾畝的地。淳于棼整天就與那批豪俠在樹下縱情狂飲,某一天,他喝多了很不舒服。兩個朋友將他扶入家中,躺在正屋東面的走廊上休息,告訴他,「你先睡吧!我們去餵個馬,洗洗腳,等你好一點了我們再走。」

淳于棼靠在枕頭上,恍惚之間,好像做起夢來。他看到有兩個穿紫衣的使者向他跪拜,「槐安國王派小臣們傳命邀請大人蒞臨!」淳于棼不由得起身,整理好衣服跟著使者到門口,見到一架馬車,由四匹雄馬拉著,旁邊站著七八位侍從。他們將淳于棼扶上車,出了大門後,徑直地往股槐樹下的洞穴奔去。淳于棼感到奇怪,但不敢發問。這時忽然發現眼前的山河景物、草木道路都與人世間不同。又往前幾十里,見到了外城與內城,城內川流不息。淳于棼的車駕很有威望,行人都向旁躲閃。一會兒,進了一座大城,數層高的城樓寫著金匾:「大槐安國。」城門的守衛見到淳于棼,連忙跑來拜見。

不久,有人騎馬前來傳令,「國王請駙馬暫時在東華館休息!」淳于棼被帶到一棟漂亮的房舍,不久又有人喊,「右丞相拜見!」穿著紫色官袍,手持象牙笏板的人快步走進,兩人恭敬地行了賓主之禮。右丞相說,「敝國荒遠偏僻,國君奉請您來,是想和您締結姻親。」淳于棼回,「我微賤愚劣,怎敢有此妄想?」右丞相於是帶領淳于棼前去拜見國王。

他們進了一道朱紅色的大門,只見左右兩旁陳列著儀丈,幾百名禁衛軍退立在道路兩旁,他的一位酒友周弁也在其中,淳于棼暗自高興,但不敢上前講話。右丞相領著淳于棼登上大殿,只見守衛森嚴,似乎是皇帝的住所。一個高大威嚴的人坐在上面,頭戴紅色華麗的王冠,淳于棼全身發抖,不敢抬頭。國王說,「先前得到令尊大人的吩咐,承蒙他不嫌棄我們這個小國,同意讓我的二女兒瑤芳來伺候您。」淳于棼趴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說。國王說,「先請住在賓館,然後舉辦婚禮。」

淳于棼回去後心中揣度,自己的父親曾經戍守邊疆,後來身陷敵營,生死不明,莫非是他與番邦有往來,所以促成這樁婚事嗎?他心中疑惑,不明所以。當晚他們舉行了婚禮,玉器綢緞,羔羊大雁,樂器歌女,車馬禮品,應有盡有。大批侍女在賓館裡嬉戲玩耍,穿著金銀霞披,五彩首飾,令人眼花繚亂。她們來來去去,爭著與淳于棼開玩笑,言詞機智,風姿妖嬈,淳于棼根本無法應答。接著有三個男子前來,說要當他的儐相,其中一個就是他的故交田子華。淳于棼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裡呢?」田子華回答,「我到處遊蕩,受到了右丞相的賞識,才得以在此棲身。」淳于棼又說,「周弁也在這裡,你知道嗎?」田子華說,「他現在可是個顯要的人,我受到他多次的庇蔭呢!」兩人有說有笑,十分開心。

婚禮的排場非常隆重,綿延數里不斷,淳于棼坐在車中非常不安,一直來到了「修儀宮」,那群女子擁在淳于棼身邊,讓他下車行禮。只見一位被封為「金枝公主」的少女,年方十四、五歲,彷彿神仙一般。婚後他與公主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深,榮華富貴也與日俱增,排場服飾只比國王稍差些。

有天淳于棼啟奏國王,「臣下結婚時,大王說是奉我父親之命,但臣下與家父不通音訊十七、八年了,大王既然知道他的下落,希望能讓我去見他。」國王連忙說,「親家公守衛北疆,只要寫信給他就行了,不用急著過去。」淳于棼打點好禮物,就與家書一同送去。幾天後得到了回信,內容都是父親的舊事,又有思念和教導的話語,情意懇切,和以前一樣。還問到親友的生死,以及家鄉的變更。又說道路遙遠阻隔,非常淒苦,但又不讓淳于棼來見。只說,「到了丁丑年時,兩人就能見面。」淳于棼傷心地哭了起來。

某天,妻子問他,「你不想做官嗎?」淳于棼回,「我個性閒散放浪,不熟悉做官之道。」妻子說,「你只管去,我會幫你的。」妻子便去稟告國王。過了幾天,國王命淳于棼當南柯郡太守,淳于棼便要求帶領田子華與周弁一同前往,國王准了。當晚,國王和夫人就為他餞行。他到任後體察風俗民情,解除百姓痛苦,行政事務就交給周、田兩人處理,將南柯郡處理得極好。淳于棼做了二十年太守,教化普及,百姓唱歌謠讚頌他,為他建立功德碑。國王的賞賜也很豐厚,對淳于棼非常器重。他在那裡生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都跟著封了官,女兒也與王族訂婚。他的地位顯赫盛極一時,當代沒人能和他相比。

但就在這一年,有個叫做「檀蘿」的國家侵犯南柯郡,國王命令淳于棼帶兵還擊。淳于棼保薦周弁帶兵三萬前去,周弁憑藉血氣之勇,結果打了敗仗。他隻身逃回,敵軍則擄獲各種武器與物資回去。淳于棼將周弁關押起來向國王請罪,但國王赦免了他們。就在這個月,周弁就因為長了毒瘡驟逝,金枝公主也在此時染病,不過十幾天就去世了。淳于棼請求卸除職務,護送靈柩回京。自他回京後,大批權貴都跟他密切往來,威望一天比一天高。國王開始對他感到懷疑,此時有人上了奏章,說是根據天象,國家將有大難,京城必須遷移,但除了外力之外,也會有內亂產生。

輿論都認為所謂的內亂是由於淳于棼過度僭越導致的。國王於是撤除他的守衛,將他軟禁家中。淳于棼認為受到不公對待,心中憤懣不平,國王也知道他的心思,就對他說,「我們結成姻親已經二十多年了,我女兒死得太早,不能和你白頭到老,實在難過。」王后就將外孫留著撫養。國王又對淳于棼說,「你離開家鄉太久,可以暫時回去看看。外孫們留在這裡,不必掛念,三年後我派人來接你。」淳于棼覺得奇怪,「這裡就是我的家啊!我要回去哪裡?」但國王笑著說,「你本是世間之人,家並不在這裡。」淳于棼迷糊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哭著說要回去。於是國王就派遣使者送淳于棼離開,他又看到了從前的那兩位紫衣使者跟在身後。

到了大門外,他發現為他準備的車子非常簡陋,僕從車伕都沒有,登車後走了幾里路,就又出了大城,宛然就是當年東來時走過的路,山川田野,景色如舊。可是送他的兩個使者,一點都不威風,這使淳于棼心中更加不快。他問使者,「何時才能到廣陵?」使者只是不答,自顧自地唱歌,好一會兒才回答,「就快到了。」不久,車子駛出一個洞穴,淳于棼便看見了家門口,和從前完全一樣,他不由得落下淚來。兩個使者領他進了家門,走上台階,他看見自己正睡在東面的長廊上,不覺大吃一驚,不敢走近。兩個使者大聲地呼喚他的名字,淳于棼這才驚醒過來。他看到家裡的僮僕正在打掃庭院,兩個朋友在床邊洗腳,夕陽尚未從西牆上落下,杯中喝剩的酒還在東窗下反光。夢中光陰荏苒,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

淳于棼感慨嘆息,叫來兩位朋友,把夢境都告訴了他們,他們都很驚駭。於是三人一起出門尋找懷樹下的洞穴,兩個朋友覺得可能是狐狸或樹妖作怪,命令僕人拿著刀斧,砍調洞穴旁的樹枝,發現洞裡寬敞明亮,足可放下一張床。上面有堆積的泥土,呈現出樓臺、宮殿的樣子,有無數的螞蟻住在那裡。還有兩隻大螞蟻住在上面,身旁有幾十隻大螞蟻護衛著他們,其他的螞蟻都不敢靠近。這裡就是「槐安國」的京城。南面的樹枝也有一個洞,洞裡彎彎曲曲,中間方方正正,也有土城和小樓,裡面同樣住著一群螞蟻,這就是淳于棼管理的「南柯郡」。又挖到一個洞穴,中間有個小土堆,那兒有老樹根盤繞著,一尺多高,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地方。淳于棼追憶往事,心中感慨萬千,不想讓朋友毀壞他們,就小心地照原先的樣子掩蓋好。

當晚風雨大作,淳于棼再去察看洞穴時,螞蟻已經搬走了。他才想起先前的預言,國家將有大難,京城將要遷移的話,現在得到了應驗。他又想到與「檀蘿國」的戰事,因此又出外尋訪蹤跡。果然在住宅東面一里遠的地方找到一棵大檀樹,上面爬滿了藤蘿,遮蔽得不見天日。樹旁有一小洞,裡面也有蟻群築居。所謂的檀蘿國不就是這裡嗎?

當時周弁與田子華都住在六合縣,有十幾天沒見到人了,淳于棼趕忙派人問候,沒想到周弁得了急病過世了,田子華也生病躺在床上。淳于棼從此感到人生的虛幻與短暫,就專心學道,戒絕酒色。又過了三年,他47歲,正是丁丑年,淳于棼在家中逝世了,正是父親與他約定的日子。

故事解析

這是一場夢嗎?淳于棼在夢中成了蟻國的駙馬,和他現實中的不如意恰好相反,在那裡風光地度過了20幾年,直到被迫返家為止。

淳于棼顯然是一個中年的男性,不拘小節,放浪形骸,雖然曾經憑藉武藝做了官,但因喝酒誤事,讓他遭到罷黜。從此靠著家裡的遺產結交了一批「豪俠」,整天喝酒度日。故事告訴我們,淳于棼正是那個標準的,在中年時遇見了意義危機的男人,沒有穩定的、能提供意義感的工作,也沒有穩定的、能提供幸福感的家庭生活。他是一個常見的,有著小聰明的富二代。雖然曾經有過一官半職,但很快就把差事搞砸了。

將他做為本系列的開頭饒富意義,因為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疑問,所謂的中年危機或意義危機是否只適用於那些困頓於家計的人?有錢就有了意義,縱然嘴巴不說,但人們難免把這兩者劃上等號。事實上,無意義感會找上每個人,不論貧富,生命都會向我們持續要求深度那些成長路上白手起家的多數人縱然艱辛,然而生命卻會在他們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跡。未經黑暗與挫折,人就無法在尋常事中發現意義。人的誕生並非有意的安排,我們是生命本身為了延續自己而誕生的產物。存在主義認為,生命不帶有特定的目的,既沒有預先安排好的計畫,也不會有被規定好的意義。只要想想,在正常情況下我們無法事先要求胎兒的性別,訂製他的樣貌與脾氣就可以知道,生命本身並不順從任何安排。而未能安排和設計的物品就是不具意義的物品,但這正是人的特徵,是活著的特徵

螺絲起子因為特定的目的而被製作出來,因此做一把功能良好的螺絲起子就是它生命的意義與目的。籃球如此,機器如此,所有帶著目的被設計出來的物品都是如此。盤子活著的目的就是做一個稱職的盤子,這是它生命的意義,但人卻不是如此。我們不僅無法預定孩子的個性,也無法在親密關係中預定愛。這證明人處於開放性之中,不可能有目的沒有目的,就沒有意義。就是在這樣的不確定中,人有了自由。而這份自由既是禮物也是索命符,我們對它的使用或濫用將會形塑我們個人生命的樣貌,從而也形塑了我生命的意義。從此點言,人的意義是自己賦予的,沒有人可以代勞,這就是生命給我們最公平的功課

回到這則故事,淳于棼的家產既可被視為幸運也可視為詛咒,因為這讓他從來不需要低著頭,收起自尊過生活。能任性而為的人,家中往往都有物質基礎。這在教育現場並不罕見。淳于棼不需為五斗米折腰,被革職後,他只需要和臭味相投的朋友在家鄉「行俠仗義」,縱情狂飲這看似逍遙的日子,隱含著最大的空虛。時間會擊敗每個英雄。他的爛醉正說明了此點。健康的人總是專注於過程,包括愛的過程、與創造的過程;但不健康的人,或失去自我的人卻成癮於物質,不論是藥物、酒精、還是投資、房地產。

使他爛醉的不是個性的狂放,相反地,是他對自己的內疚

內疚什麼?內疚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虛耗自己的生命。當生命中的可能性被耗盡,人只剩下一句空殼。所謂的「嗜酒使氣,不守細行」更像是一種失去了意義感的補償,不如此,他就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人近中年,淳于棼從未靠己力完成過一件像樣的事。如果說有什麼能讓一個人對自己徹底失望,實在莫過於此。

廣陵城外的住處南邊有一株古老的大槐樹,枝幹又長又密,樹蔭遮蓋了好幾畝的地。那一天他正和朋友豪飲,喝過頭了體力不支,被兩個朋友扶到了東面的長廊睡下。恍惚間,見到了兩位紫衣使者,他們帶著淳于棼上了馬車,直直走進槐樹下的樹洞中,他赫然發現眼前的山河景物、草木道路都與人世間不同。換言之,那天下午,他收到了潛意識的邀請

榮格認為,潛意識的主要功能是補償,補償我們意識人格的錯誤淳于棼的生活態度明顯地出了問題,要不是家中累有巨產,他不過是鄉里的小癟三。他既未替自己打闖出一個專屬的職場舞台,「不守細行」四字更明指著他對鄰里鄉間沒有貢獻,只有麻煩爛醉的時間(亦即下午)暗示著他的人生已經過了最該大放光彩的壯年,創造的能量正逐漸衰退,他被扶進了家中的長廊躺下,夢境為他稍來了重要的訊息,邀請他重過一次不同的人生。槐樹是原產於中國的植物,四處皆可見,木質堅硬,可用來做車與船,果實、花蕾皆可入藥。中國人對槐樹的祭拜非常久遠,不僅將槐樹視為神明,同時也把它視為祥瑞,有「槐花黃,舉子忙」這樣的說法。

三國時的王粲著有〈槐賦〉,「惟中堂之奇樹,禀天然之淑姿。……鳥願棲而投翼,人望庇而披襟。」同時代的曹丕則稱它「有大邦之美樹,惟令質之可嘉.托靈根於豐壤,被日月之光華。」槐樹在西周時期已經是社樹,所謂的「社」只的就是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尚書》記載,「大社唯松,東社唯柏、南社唯梓、西社唯栗,北社唯槐。」《太公金匮》更有這樣的紀錄,「武王問太公曰:『天下神来甚眾, 恐後復有試予者也,何以待之?』太公請樹槐於王門内,王路之右起西社築垣牆,祭以酒脯,食以犧牲,尊之曰社。」槐樹被視為土地神所憑依的地方。槐鼎、槐卿用來指三公九卿,槐宸、槐掖則指宮殿、宮廷。槐這個字是由「木」與「鬼」組成,讀音為「懷」,有懷念、紀念的意思,這說明槐樹是人死後魂魄得以識途返鄉的樹木。易言之,它是中國人集體心靈的故鄉之木

樹本身又象徵著個體化的發展,埋入土裡的種子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生根發芽,自大地(也就是潛意識)間吸取養分,而後破土而出,漸漸地茁壯,完美地對應了意識發展的過程它的枝葉若要繁茂,根就要紮得深,亦即深至地獄才能使人上達天庭一個偉大的人,猶如一棵偉大的樹,它的立足處必須不避黑暗,穩穩地耕耘那些凡人看不見、不重視的潛意識心靈。故事裡的槐樹古老巨大,樹蔭遮蔽了數畝的地。紫衣使者帶淳于棼進入樹洞,正是要使他重返心靈的家園樹洞也象徵著女神的子宮。洞穴是黑暗處,樹木又是女神的象徵,因此淳于棼進入槐安國,便有要他修正生活態度,回到大地女神的肚子裡等待重生的意思。

蟻王接見了他,告訴他因為淳于棼父親的緣故,要將女兒嫁給他,招他為駙馬。螞蟻是會經歷「完全變態」的昆蟲,需要經過蛹期才能長為成蟲,牠們也是社會群居性的動物,階級分明,猶如人類社會一般。團結、勤勞,是一般人對螞蟻的第一印象。伊索寓言中有一則名為〈螞蟻與蟋蟀〉的故事,大意是快樂逍遙的蟋蟀整天彈琴唱歌,勤奮的螞蟻則努力地存糧過冬,前者不解後者為何不能自在地享受人生,直到冬天來臨,蟋蟀沒有食物可吃時才想起向螞蟻求援,結果遭到後者拒絕。春天再臨時,蟋蟀已經餓死。印度神話也曾以螞蟻為譬喻,形容那些窮盡努力想要瞭解宇宙,或者為了名聲地位汲汲營營的凡人,猶如螞蟻一般,在生命的偉大奧秘前都無足輕重。易言之,螞蟻又有渺小的意思。槐安國因此是人世的複製

然而螞蟻也是最依賴與接近大地的昆蟲,牠們的日夜辛勞以及與土地的關係,象徵著人類不知疲倦的意識,總是想要蒐集、分類、並為著尚不可見的未來努力。而這個渺小卻不休止的努力,不正是做為富二代的淳于棼最缺乏的生活態度嗎?從故事最末處我們知道,這番奇遇發生時,淳于棼44歲,就當時的人而言,其實已相當接近老翁的年紀。韓愈在〈祭十二郎文〉中就曾寫道,「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髮蒼蒼。」說明了因為營養與醫療的關係,現代人看待年齡階段的方式跟古人已有很大不同。

蟻王住在大槐樹下,位居槐安國的中心,因此象徵著「自性」。他召淳于棼前來,賞賜他前所未有的殊榮,將年方十四、五歲的女兒嫁給他。金枝公主與淳于棼的婚姻因此成為了這則傳說最重要的主題。一個「年老」(以那個時代來說)的土豪娶了年輕的公主。淳于棼與螞蟻的婚姻,象徵著他重新認識了自己原先缺失的面向,努力過生活,對他人有益,甚至在故事的結尾處,他必須學會面對命運的挫折,接受自己的失落。在進入槐安國之前他從未體會過這些,他只是仰賴父親的遺產,盡情地虛耗有限的人生

金枝公主嫁給他後,淳于棼的榮華富貴與日俱增,閒散慣的他也在妻子的敦促下出任南柯郡太守,他帶著好友周弁與田子華同行,他自知自己是個粗人,不諳行政事務,因此把體察民情做為最優先,行政工作就交給周、田兩人處理,民眾愛戴他,為他編歌謠、立石碑,在任的二十年間,使教化流行,百姓依附。淳于棼充分在蟻國施展了自己的拳腳,直到檀蘿國入侵,他損兵折將之外,妻子更在此時染病身亡。妻子之死標誌著他夢境人生的轉折點。

這樁婚姻是標準的老少配,淳于棼的過去象徵著一個沈重而空虛的自我,金枝公主則是為他夢中人生注入新生的能量。做為女性靈魂阿尼瑪,她的存在連結起了淳于棼的意識自我與潛意識中的自性,蟻王對他的重視是因為女兒金枝公主的推薦,對淳于棼的猜忌雖起於臣下的預言,但更是由於女兒去世的緣故。金枝公主死去後,兩者漸行漸遠。而阿尼瑪此時離開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因為淳于棼已漸漸忘記現實生活所造成的。

當國王解除他的職務,向淳于棼提出回家鄉的建議時,他覺得很奇怪,「這裡就是我的家啊!我要回去哪裡?」國王笑著告訴他,「你本是世間之人,你的家鄉不在這裡。」在小說《彼得潘》中,當跟著溫蒂一起前去永無島的兩個弟弟漸漸遺忘自己的家和父母親時,終於使溫蒂興起了回家的念頭。永無島本是潛意識的象徵,那裡永遠快樂、青春,但也血腥而危險。海盜們獵捕殺害永無島上的孩子,當那些孩子出現了長大的跡象時,彼得潘也會將他們殺死。神話《奧德賽》也有類似的情節,奧德修斯隻身逃離一線天之後,被海風吹向了女神卡綠普娑(Calypso)的島嶼,卡綠普娑的意思是「我隱藏」,他將在那裡卸下疲憊僵化的自我,將自己隱身在潛意識的小島九年,才能完成最後的轉化,得到宙斯的原諒。在上一章狐仙傳說裡的小翠故事也是如此。

金枝公主的染病並非意外,而是有意為之。一方面,所有的美夢都會結束;另一方面,所有的樂園都有蛇。淳于棼的好友周弁雖然素來能幹,但在與檀蘿的戰役中卻過份輕敵而導致敗績,國王雖然同時免除了淳于棼與周弁的罪過,但淳于棼並未想到雪恥或回報君主厚恩,而是因為妻子之死請求解職回京。換句話說,他選擇迴避了責任。對金枝公主,也就是阿尼瑪的過份依戀是造成他這場異婚美夢必須甦醒的第一個原因。依戀夢境裡的阿尼瑪,就會使我們無法與外在的他人建立關係。在無意識裡的潛行如果沒有足夠的家園意識做支撐,很容易讓人流連忘返,逃避現實。希臘神話裡的食蓮族就是以此為誘惑,吸引那些迷路的水手永久地在異鄉漂流。因此金枝公主在為淳于棼生了五子二女後,以自己的死為淳于棼的返家埋下伏筆,因此這則異婚傳說最終是以失婚收場的。

第二個原因清楚多了,故事裡說,淳于棼回京後因為交遊廣闊,「威福日盛」,讓國王與朝臣都很忌憚,這才推升了對他不利的輿論。原文說淳于棼「侈僭」,意指他的生活享用超過了本來的身份,這是一個嚴重的指控。用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指的是淳于棼的現實自我正逐漸將自己與完整的自性等同起來,易言之,他視意識層面的自我為唯一的準則。榮格就不無感嘆地說,當今的心理學只研究意識內容,使個人的內在精神變成了一種意外,完全受到忽略,這並非粗心,而是拒絕承認除了自我以外還有另一個權威(意指潛意識的自性)。另一方面,宗教則相信自我不是唯一的主人,最終做出決定的是上帝不是自己。哪怕我們承認有潛意識存在,人們還是只把自己想成單純的人。

對內心完整自性的遺忘與失落,讓淳于棼的自我失去了應有的界線

國王將他軟禁在家,不讓他出門。換言之,自性在夢境裡囚禁了自我,異類在夢境裡囚禁了人類目的是讓他重新學習界線的拿捏,一方面確保意識自我足夠穩固,以便安然返回現實,另一方面,則學習在自我之外,人的精神層次另有一個權威。我們不懷疑自己的動機,也不自問內省,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毫無疑問,內外一致的人。這麼說來,自性之所以在這則傳說裡被視為異類不是很正常的嗎?

果不其然,淳于棼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又來自什麼地方?一陣迷糊後,他才恍惚憶起過去。國王派遣了當時帶他來的兩個紫衣使者沿路送他回家,從宮殿出發, 一路經過內城、外城、城郭,然後出了樹洞,見到鄰里巷弄仍跟往日一樣。下了車後,看到自己還躺在東側長廊,淳于棼大為驚恐。使者叫喊了幾聲他的名字,他才突然醒了過來。原來是一場夢!僮僕正在打掃庭院,兩個朋友還在洗腳,夕陽也還沒完全西沉呢!

這二十幾年的回憶竟然只在一瞬之間!《太平廣記》另有一篇名為〈枕中記〉的故事,道士呂翁通曉法術,遇見了一位少年盧生,兩人攀談了起來。盧生看著自己破舊的衣服,感嘆自己懷才不遇。呂翁安慰他,又問,「什麼才是順心如意呢?」盧生回答,「建立功業、揚名天下、出將入相,這才算得上順心如意。可自己現在已經壯年,還在農地裡耕作,難道不算困窘嗎?」呂翁便拿出了一個枕頭遞給盧生,告訴他這能使他如夢想般快活起來。後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我在此處簡單帶過。盧生夢見自己娶了清河崔氏之女,生活變得豐厚起來,參加科考中舉,一路順遂。他重視水利,嘉惠轄內百姓,又帶領軍隊開拓邊疆,屢獲戰功。後來雖然受到中傷,幾年之後又官復原職,甚至更上一層樓,聲勢顯赫,簡直無人能比。臨死前上了奏章給皇帝感謝他的重用,皇帝哀戚不已。盧生醒來後,發現旅店主人煮的黃梁還沒熟呢,但他竟然已快活地過了一生!從此他就看開了生死,明白了窮達與得失。

同樣是夢,淳于棼的夢醒時分更加曲折,因為他的經歷由盛而衰,不變的是這一切竟如此短促。夢是來自潛意識的話語,內在神明用以溝通的工具。心理學家佛洛姆就認為,任何心理活動都會出現在夢境裡。因此夢是我們在睡眠狀態中,各種心理活動有意義的重要表現。它不是無意義的,夢會表現出我們內心活動的樣貌。因為我們在睡著時不再需要承擔醒覺時的責任與重擔,所以我們在睡覺時反而比醒著的時候更自由。那些「必須」與「應該」都會在睡著的時候讓渡給自由

他相信正是夢境的自由,使得夢比意識更有智慧。

因此他反對佛洛伊德與榮格的夢觀點,因為前者認為夢境是一種非理性的能力,後者則認為夢境是先天遺傳經驗的神秘領域。他相信人們在夢境裡的心智作用比清醒狀態更優越,這點並不值得奇怪,因為我們醒著時根本缺乏專注力。我們無法理解夢,並不是因為夢境不夠清晰,而是夢遵循了它自己的邏輯,才使人摸不清頭緒。如果人要讀懂夢,就要先能讀懂象徵

那麼淳于棼的夢與象徵說明了什麼呢?

首先,他的主要問題乃是深陷在日常生活中,無意識地過著毫無生氣的日子。濫飲不僅無從證明他生活的精彩,反而說明了他的生命缺乏深度。他在死前三年做了這個奇怪的夢,夢中他與螞蟻公主結婚了,人蟻婚象徵著他重新拾起了對生命的責任,不論是養兒育女,還是治理百姓,都說明他充分地展現了他做為一個人的可能性。他生氣勃勃地幹了一番大事業,然而他豪奢的生活態度依舊不改,對阿尼瑪的依戀又過了頭,以致於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又帶著什麼目的。螞蟻公主之死正是他逐漸遺失自我的結果,最後造成了與自性分手的結局。

蟻王的預告是耐人尋味的,「三年後我派人來接你。」三年後是丁丑年,淳于棼47歲,他在這一年去世。自性預告了他的死期。說來可能難以相信,但有時我們的夢境確實可以用來推測身體的健康情形,雖然預知生死是太玄妙了,但在夢裡,人的潛意識確實無比自由,可以更直覺、更清晰地以象徵來提醒我們當下的身心狀況。我幾年前曾夢見有老虎跑出街道,夢中的我返家後發現客廳門沒關,不久後一隻老虎就闖了進來,牠在客廳追著我跑,隔著沙發、桌子、茶几、電視櫃,左右上下蜿蜒地追逐著,我很驚恐地躲閃了好長一陣子,老虎才離去。夢境在這裡結束。

這個夢讓我悶悶不樂,因為它顯然預告了麻煩。因此我立即分析夢境,住家是身體的象徵,老虎代表外力,牠闖進客廳追逐我,預告我的身體將會出現一段時間的病痛。蜿蜒地四處躲閃,指的則可能是腸。做完這個夢半個月後,因為工作忙碌而胃痛,接著造成了大腸憩室發炎,因為藥物效果不佳,醫生一直希望我住院治療,但由於家庭因素實在沒辦法配合,硬是吃了四個月的抗生素才好轉。發炎期間我的工作仍然非常忙碌,但我連正常走路都會引發腹部的疼痛感,更不用說還得費心照顧孩子了。

夢醒之後的淳于棼發現,現實生活只過了一下午不到,而他已經在槐安國裡過了精彩的後半生。他與朋友翻開了樹洞,竟然見到裡面堆積的泥土有如城郭,蟻王蟻后就住在正中間,連他曾治理過的南柯郡和妻子的墳墓都清晰可見。這是夢嗎?還是槐樹與螞蟻共同顯靈了?與異類通婚的經驗不僅讓虛度生命的淳于棼重新梳理了自己的意識,耕耘自己的人生,進而產生一定的責任感,還接通了他與自性的關係。異婚做為一種跨越,還向他展現了萬物一體的倫理。異婚傳說隱含的倫理所規範的不僅限於一般的人際關係而已,它所跨越的不僅是物種,更是現實與夢境,及人間與異界。換言之,宇宙與眾生無不共享同一種秩序。

醒後的淳于棼翻開樹洞,其中所經歷的正是螞蟻生活的倒反。前面提過,螞蟻會歷經完全變態,幼蟲時期牠們在地底生活,成蟲後才走向地面。然而企圖尋找夢境的淳于棼卻反之,他從地面走向了地底這個反覆跨界,離開安全地的舉動,使他原本確定無疑的人生產生了位移。淳于棼原可安穩舒適地過著他「豪俠」的地痞生活,做為意識與潛意識孔道的夢境,卻以蟻國生活為喻,使他短促地經歷了一生。當他挖開樹洞,見到槐安國原貌的那一刻,蟻群世界的紛紛擾擾,不正是萬古星辰沈默觀看人間起落的翻版嗎?螞蟻的生活態度這究竟是無謂還是必須的呢?

以心理層面而言,異婚讓淳于棼在生命的後期有機會接近完整,與虛度青春的自己和解。從現實角度來說,做為廣陵郡的豪富,長江一帶的要角,倫理只是淳于棼為人處事的參考,法律限制的主要是那些沒有家世背景、沒有家產權力的人,而不是像他這樣的土豪。但異婚則讓淳于棼明白,自己並非世界的中心。螞蟻所象徵的渺小而勤奮的生活態度戳破了他一直以來虛妄的自我,特別是夢醒時分,二十餘年的光陰竟然只是一瞬,淳于棼從此感到人生的虛幻與短暫,他戒絕了酒色,改而專心學道。易言之,這樣大與小、長與短的強烈對比開啟了他的靈性。

人之所以對酒色耽溺,有時就是靈性的乾渴所造成的人的靈性需求會在中年以後日漸凸顯,但逃避靈性的人往往會強化對物質的擁有來迴避面對成癮是一種替代,菸酒吃喝女人財富無不如此。他們全是靈性需求的替代物。我們藉著成癮來忘卻自己,來使自己沈淪。因為矛盾的是,自我不僅需要感覺自己很大,也需要感覺自己很小。然而拒絕靈性的人無從滿足這種需要,只好藉助物質來暫時消弭自我的界線。「自我」既是榮耀,也是負擔。因為有「我」,從而產生了種種執著。「我要」這個,我要那個。或者「我是」這個,我不是那個

那些被「我」所擁有的物質,即被我所吸附的那些稱謂、特質等,都不是真正的自己自我沒有本質,存在先於本質而存在有本質的東西不會改變,猶如鐵不會變成木,書本不會變成電腦那樣。因為它們有其本質,本質無法轉換人卻不一樣,懶散的人會變得勤懇,負責的人也會變得偷惰。人永遠向當下開放,向未來開放。光從這點來說,人就沒有本質執著於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惡的人都弄錯了重點人是選擇的。是我選擇了善,也是我選擇了惡選擇本身說明了我的自由,而自由與本質卻不相容。因為後者沒有自由,他就是本質的他,本質因其先驗性,根本不能選擇。一如生鐵不能選擇成為木頭,土石不能選擇成為珠寶一樣。但人卻能選擇為善, 或選擇做惡

這個神秘的體驗便是來自潛意識自性的贈禮,很可惜的是,「神秘的」(mystic)這個詞在當代受到了許多貶抑與誤解。好像所有不能分割和計算的東西都是神秘的,因此也是錯誤的、不真實的。如果我們不能用數學來分析一個事物或一個體驗,那它就不真實,而如果我們能將某件事物還原為數字,那麼它無論如何都肯定真實。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曾這麼評論,這種態度與現代西方世界中所特有的隔離感和孤獨感有相當大的關係,因為我們讓自己相信,自身真實且唯一的體驗是不真實的。我們否認自己體驗到的現實,這便是孤獨與疏離的主因。因此那究竟是否真為一場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淳于棼在那一刻選擇相信了自己。

當他從夢裡醒來,也就是被象徵著自性的蟻王送離槐安國後,分離所代表的死亡焦慮就甦醒了。死亡焦慮喚醒了淳于棼對自身的意識,他意識到人是有限的存在,也是整個大我的一部分。在死亡面前,萬物都是平等的,他膨脹的自我因此消退。這是為何他害怕兩個朋友損壞螞蟻窩,而小心翼翼地將土石重新掩蓋回去的原因。從他愛惜螻蟻的舉動來看,身為「豪俠」的他此刻真正明白了眾生平等的道理他把握了夢境的象徵意義,從此不再以正義的俠客自居,轉而專心求道,也就是尋訪內心的神聖,走向了個體化之路。看看國內那些自詡神明代言人的土豪劣紳,再想想淳于棼的故事,兩者的高下不是很明白了嗎?

延伸閱讀:

南柯一夢----李公佐:南柯太守傳(原文+翻譯)
劉燕萍:夢的啟示----李公佐 :《南柯太守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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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螞蟻(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愛智者書窩(哲學.心理.神秘學)

【傳說裡的心理學:〈南柯太守傳〉】異婚01

2020-05-06
網址:

https://philosopheroccultism.wordpress.com/2020/05/06/%E3%80%90%E5%82%B3%E8%AA%AA%E8%A3%A1%E7%9A%84%E5%BF%83%E7%90%86%E5%AD%B8%EF%BC%9A%E5%8D%97%E6%9F%AF%E5%A4%AA%E5%AE%88%E5%82%B3%E3%80%91%E7%95%B0%E5%A9%9A01/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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