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槐樹下的南柯一夢(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南柯太守傳〉,或稱〈南柯傳〉或〈南柯記〉,出自《太平廣記》卷四百七十五.昆蟲三,為唐代李公佐所著。
內容敘述淳于棼嗜酒任俠,不守細行,以鉅產招養門客,後因酒壞事,丟失官職。某日,淳于棼大醉,由兩位朋友扶回家休息,才剛睡下,恍惚之中被兩位使者接往家中槐樹裡的「大槐安國」,在國中重遇舊時門客周弁、田子華。又槐安國國君嫁女金枝公主,淳于棼在槐安國享盡榮華。後淳于棼治理南柯大郡有功,深受百姓愛戴,朝中廣結人緣。淳于棼在槐安國二十年,與公主生有五男兩女,男皆受父親庇蔭在朝任官,女也許聘王公宗室。淳于棼榮耀顯赫,一時極盛。然而他國入侵南柯郡,淳于棼大敗,得國王赦免。隨後好友與公主數月中相繼染疾去世,淳于棼心痛,稱病辭官。因家中豪門顯貴出入頻繁,遭國王猜疑,又遭流言中傷,於是國王再遣使者送他出槐安國,回到現世。
淳于棼從睡夢中醒來,兩位朋友還沒走,杯中酒還未喝完。三人相偕查看槐樹,得夢中所見槐安國原是蟻國,南柯郡、公主的墳墓等在蟻國二十年所歷皆一一呈現。三人大驚,將蟻穴掩埋如舊。不料一夜風雨,群蟻消失。之後,周弁罹患暴疾逝世,田子華寢疾於床。淳于棼遂覺悟人生短暫,皈依道教,戒酒棄色,三年後於自家逝世。
李公佐〈南柯太守傳〉與沈既濟〈枕中記〉故事情節異曲同工,同為唐代神怪類傳奇名作,成語「南柯一夢」即是源自此小說,後世湯顯祖改編為傳奇〈南柯記〉。「南柯一夢」與出典於〈枕中記〉的成語「黃粱一夢」意義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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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燕萍:夢的啟示----李公佐 :《南柯太守傳》
(圖片引自網路)
南柯太守傳
東平淳于棼,吳楚遊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家住廣陵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幹修密,清陰數畝,淳于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唐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時二友人於坐,扶生歸家,臥於堂東廡之下。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余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彷彿若夢。
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四牡,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入穴中。生意頗甚異之,不敢致問。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十里,有郛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絕於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辟於左右。又入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
執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息東華館。」因前導而去。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於庭下;几案茵褥,簾幃肴膳,陳設於庭上。生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階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生曰:「某以賤劣之軀,豈敢是望。」右相因請生同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辟易道側。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趨其中,生私心悅之,不敢前問。右相引生升廣殿,御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正位,衣素練服,簪朱華冠。生戰慄,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賢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詞。王曰:「且就賓宇,續造儀式。」有旨,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生思念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沒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通,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肴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是者數輩,皆侍從數千,冠翠鳳冠,衣金霞帔,采碧金鈿,目不可視。遨遊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于郎為戲弄。風態妖麗,言詞巧艷,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巳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於天竹院觀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吾與瓊英妹結絳巾,掛於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於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於講下捨金鳳釵兩支,上真子捨水犀盒子一枚,時君亦講筵中,於師處請釵盒視之,賞歎再三,嗟異良久。顧余輩曰:『人之與物,皆非世間所有。』或問吾民,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舍,君豈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與君為眷屬。」
復有三人,冠帶甚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駙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子非馮翊田子華乎?」田曰:「然。」生前,執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何以居此?」子華曰:「吾放遊,獲受知於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棲托。」生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為司隸,權勢甚盛,吾數蒙庇護。」言笑甚歡。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盛禮,無以相忘也。」
有仙姬數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淒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燭引導者亦數十,左右見金翠步障,彩碧玲瓏,不斷數里。生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娣,各乘鳳翼輦,亦往來其間。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撤障去扇,見一女子,云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曜日盛,出入車服,遊宴賓御,次於王者。王命生與群寮備武衛,大獵於國西靈龜山。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竟夕而還。
生因他日啟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爾來絕書信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覲。」王遽謂曰:「親家翁職守北土,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饋賀之禮,一以遣之。數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屈,皆如昔年。復問生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言路道乖遠,風煙阻絕,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令生來覲。云歲在丁丑,當與女相見。生捧書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謂生曰:「子豈不思為政乎?」生曰:「我放蕩,不習政事。」妻曰:「卿但為之,余當奉贊。」妻遂白於王。累日,謂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與小女同行。」生敦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錦繡,箱奩僕妾車馬列於廣衢,以餞公主之行。生少遊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臣將門餘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自悲負乘,坐致覆餗。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穎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請署南柯司憲,田請署司農,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也。」王並依表以遣之。其夕,王與夫人餞於國南。王謂生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爾善事之,吾無憂矣。南柯雖封境不遙,晨昏有間,今日暌別,寧不沾巾。」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累夕達郡。
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絕十數里。見雉堞臺觀,佳氣鬱鬱。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是朱軒棨戶,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賜食邑,錫爵位,居臺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女亦聘於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
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征之,乃表周弁將兵三萬,以拒賊之眾於瑤臺城。弁剛勇輕進,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並捨之。
是月,司憲周弁疽發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於國。王與夫人素衣哭於郊,候靈輿之至。謚公主曰順儀公主,備儀仗羽葆鼓吹,葬於國東十里盤龍岡。是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
生久鎮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恒,交遊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謫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牆。」時議以生侈僭之應也,遂奪生侍衛,禁生遊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鬱鬱不樂。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餘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用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之。」又謂生曰:「卿離家多時,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後三年,當令迎生。」
生曰:「此乃家矣,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生忽若惛睡,瞢然久之,方乃發悟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外,見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僕,遂無一人,心甚歎異。生上車行可數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源野,依然如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逾怏怏。生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二使謳歌自若。久之乃答曰:「少頃即至。」俄出一穴,見本里閭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
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自階,己身臥於堂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聲,生遂發寤如初。見家之僮僕,擁篲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於西垣,餘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歎,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生指曰:「此即夢中所驚入處。」二客將謂狐狸木媚之所為祟,遂命僕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蘗,尋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臺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臺,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礡空朽,嵌窞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小草叢生,繁茂翳薈,掩映振殼,即生所獵靈龜山也。又窮一穴,東去丈餘,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餘,即生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追想前事,感歎於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
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蘿征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於外。宅東一里,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並居六合縣,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於床。
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後三年,歲在丁丑,亦終於家,時年四十七,將符宿契之限矣。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偶覿淳于生棼,詢訪遺跡。翻復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戒。後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云。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作品出處】
《太平廣記》卷四百七十五.昆蟲三
〈南柯太守傳〉
原作者:李公佐
(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樹下痛飲
東平淳于棼(音ㄈㄣˊ),吳楚遊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不拘小節),累巨產,養豪客。
譯文:
東平人淳于棼,是個喜歡交友漫遊,講義氣的人,愛喝酒,意氣用事,做事不拘小節,家裏積累了巨大的產業,養了一批豪傑之士。
◎淳于棼一如其名字──「棼」即紛亂,他的名字正好代表其內心的矛盾及複雜性。
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副將。裨,音ㄆㄧˊ),因使酒忤(忤逆,觸犯)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
譯文:
他曾經靠武藝被補缺額,任淮南軍隊的副將,因為酒後狂言觸犯了主帥,被撤銷官職後飄泊流浪,行為放縱不受拘束,每天只是喝酒。
◎淳于棼雖然「累巨產」,但對權力的追求仍然熱熾,故「以武藝補淮南裨將」。
◎淳于棼「嗜酒使氣,不守細行」,與軍隊中要求嚴格紀律之衝突及矛盾。
◎淳于棼以「縱誕酒為事」的表現,則是一種自衛機轉,淳于棼以飲酒來抑壓追求名位的欲望。
家住廣陵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音ㄏㄨㄞˊ)一株,枝幹修密,清陰數畝,淳于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
譯文:
他的家住在廣陵郡東十里,居住的宅南有一株大古槐樹,枝幹長而濃密,覆蓋了幾畝地的蔭涼,淳于棼天天和一群豪邁之士在槐樹蔭下痛快喝酒。
唐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時二友人於坐,扶生(淳于棼)歸家,臥於堂東廡之下。二友謂生(淳于棼)曰:「子(你)其寢矣,余將秣馬(餵馬)濯足(洗腳),俟(等)子(你)小愈(痊癒)而去。」
譯文:
唐朝貞元七年七月九日,淳于棼因酒喝得大醉而生了病,當時兩個朋友從酒桌上扶他回家去,躺臥在堂屋東面的走廊裡。兩個朋友對他說:「你就睡一會兒吧,我們兩個人餵馬洗腳,等你的病稍好之後再走。」
生(淳于棼)解巾(頭巾)就枕,昏然忽忽,彷彿若夢。
譯文:
他解下頭巾,把頭靠上枕頭,昏昏沈沈,恍恍惚惚,彷彿像夢一樣。
◎心理學家容格在夢的理論方面提出兩種夢的分類,一為補償心理偏差之夢,如心理過分極端或偏頗於某一方面時,夢中便會出現與此相反之情況,以補償心理的失重狀況。二為預示性之夢境。學者劉燕萍認為〈南柯太守傳〉中的夢幻遊歷,屬於預示性之夢境,富有啟迪之意義。
上圖:槐樹(圖片引自網路)
(二)夢遊槐安
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淳于棼)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
譯文:
夢中淳于棼看見兩個穿紫衣的使者,對著他行跪拜之禮,說:「槐安國王派我們邀請您。」
◎淳于棼在出發前正是處於人生轉捩點時期,現實迫使他對名位等問題作出思考。
◎人情冷暖,表現在二使對淳于棼前恭後倨的態度中。
生(淳于棼)不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四牡(公馬),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入穴中。
譯文:
他不知不覺地走下床,整理一下衣服,跟著二位使者來到門外,看見青油小車,套著四匹公馬,左右隨從七八個人。他們將淳于棼扶上車,出了大門,一直向古槐樹的一個洞穴走去,使者隨即趕著車進入洞穴內。
生(淳于棼)意頗甚異之,不敢致問。
譯文:
淳于棼心裏很奇怪,也不敢多問。
◎淳于棼由疑惑、接受至完全代入假象的真實中,這是個漸進的過程。
◎從現實代入幻象的第一個階段中,淳于棼的人間意識仍然強烈,他在夢中從二紫衣使者,乘車入古槐穴時,其理智尚能作出「頗甚異之」的分析。
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不同)。前行數十里,有郛(音ㄈㄨˊ,外城)郭(外城)城堞(城牆上的齒狀矮牆),車輿人物,不絕於路。
譯文:
此時忽然看見山川風物、草木道路,和人世間很不一樣。再往前走了幾十里路,有外城城牆,車馬行人,在路上連續不斷出現。
◎沿途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的感覺,可見其人間意識仍然強烈,因為在這個階段的淳于棼,仍能感受到人世與槐穴世界的差異。
生(淳于棼)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辟(躲避)於左右。又入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
譯文:
淳于棼身邊跟隨著的供呼喚支使的人,呼叫得很嚴厲,行人也急忙向道路兩側躲避。又走入一個大城,紅色的大門,重疊的樓閣,樓上有金色題寫的字,叫「大槐安國」。
(圖片引自網路)
(三)槐安國王
執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暫且)息東華館。」因前導而去。
譯文:
城門官跑上前來行禮,又奔走招呼,接著有一人騎馬呼喊著說:「國王因為駙馬從遠方來,讓他暫且到東華館休息。」於是在前面領路。
俄(俄而,不久)見一門洞開,生(淳于棼)降車(下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於庭下;几案茵褥,簾幃肴膳,陳設於庭上。生(淳于棼)心甚自悅。
譯文:
不久看見一個門大開,淳于棼下車走了進去。裡面是彩繪雕花的欄杆和柱子,美觀的樹木,珍貴的果實,一行行栽種在廳外。桌椅墊子、門簾酒席,陳列在廳外,淳于棼心裡很高興。
復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階祗奉。
譯文:
接著有人喊道:「右丞相快要到了。」淳于棼走下臺階恭敬迎接。
有一人紫衣象簡(象笏)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
譯文:
這時有一個人穿著紫色的朝服,拿著象牙笏板急步走來,賓主之間的禮儀完後,右丞相說:「我們的國君,不因為我國遙遠偏僻,把你迎來,希望結為婚姻親家。」
生(淳于棼)曰:「某以賤劣之軀,豈敢是望。」右相因請生(淳于棼)同詣其所。
譯文:
淳于棼說:「我自己只有個卑賤的身軀,怎麼敢想這樣的事呢?」右丞相於是請淳于棼一同去皇上那裏。
行可百步,入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辟易道側。
譯文:
走了大約一百多步,進入一個大紅門,左右手持矛戟斧鉞的武士,排列兩側,幾百個軍官在道邊迴避。
生(淳于棼)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趨其中,生(淳于棼)私心悅之,不敢前問。
譯文:
淳于棼看到有個平生一起喝酒的酒徒叫周弁的,也在人群之中。淳于棼心裡很高興,卻不敢上前問話。
右相引生(淳于棼)升廣殿,御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正位,衣素練服,簪朱華冠。生(淳于棼)戰慄(顫慄發抖),不敢仰視。
譯文:
右丞相領著淳于棼登上一所寬敞的宮殿,御前侍衛非常嚴密,像是帝王的住處。只見有一個人又高又大端莊嚴肅,坐在正中的位置上,穿著白色的錦服,戴紅花冠,淳于棼身上戰悚起來,不敢抬起頭來看。
左右侍者令生(淳于棼)拜,王曰:「前奉賢尊命,不棄小國,許(允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詞。
譯文:
左右的侍者讓淳于棼叩頭,國王說:「先前遵照令尊的命令,不嫌棄我們是個小國,允許讓我的二女兒瑤芳嫁給你。」淳于棼只是趴在地上,不敢回話。
◎淳于棼在夢境中仕與婚的經歷是晚唐人士之夢想。與〈枕中記〉不同的是,〈枕中記〉所反映的是娶五姓女的中唐或以前士人之理想,〈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娶金枝公主,才是晚唐士人之夢想:中唐及以前,一般士人的婚姻對象,僅限於高門第的女子,到後來,士族在政治上開始抬頭,婚娶範圍也擴大至與皇族成婚。〈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迎娶金枝公主,便是晚唐士人的夢想。
王曰:「且就賓宇(賓館),續造儀式。」有旨,右相亦與生(淳于棼)偕還館舍。
譯文:
國王說:「你暫且到賓館去,過後再舉行儀式。」有了皇上的旨意,右丞相也和淳于棼一起回到了館舍。
生(淳于棼)思念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沒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通(互通訊息),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譯文:
淳于棼思考著這件事。心裡以為,可能是父親在邊界做將軍,後因被敵人捉去,不知道是死是活,或者是父親與北蕃暗中有來住,才帶來現在招為駙馬這件事?他心裡很迷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究竟為何。
上圖:天女(圖片引自網路)
(四)仙緣前訂
是夕,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肴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
譯文:
這天晚上,結婚用的禮物,又氣派又排場。跳舞彈唱,酒席燈燭,車馬禮物等,沒有不完備充足的。
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是者數輩,皆侍從數千,冠翠鳳冠,衣金霞帔,采碧金鈿,目不可視。
譯文:
有一群女子,有的叫華陽姑,有的叫青溪姑,有的叫上仙子,有的叫下仙子,像這樣的女子有好幾批人,都是帶著幾千侍從,頭上戴載著翠鳳冠,身上穿著金色的霞帔,五彩裝飾的青玉,金子做的裝飾品,光亮閃得眼睛白天不敢看。
遨遊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于郎為戲弄。風態妖麗,言詞巧艷,生莫能對。
譯文:
她們在他住的地方隨意遊玩說笑,爭著以淳于棼為戲弄的對象,風度姿態妖艷美麗,說起話來巧妙而有文采,淳于棼對答不上。
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巳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於天竹院觀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
譯文:
又有一個女子對淳于棼說:「去年的上巳日,我跟著靈芝夫人路過禪智寺,在天竺院觀看右延跳「婆羅門」舞,我和各位女子坐在北窗的石凳上。
時君少年,亦解騎(下馬)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吾與瓊英妹結絳巾,掛於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
譯文:
當時你還是個少年,也下馬來觀看,你一個人強來親近,說些調笑的笑話,我和瓊英妹編了個絳色的頭巾,掛在竹枝上,你難道想不起來了嗎?
◎從現實代入幻象的第二個階段中,作者利用人世中的人物及曾經發生的事件作為橋樑,貫穿夢境與現實人生,並用來鞏固這個假象的夢境世界:篇中記叙淳于棼曾與眾女,在上已日於天竺院 ,觀舞婆羅門及在七月十六日,在孝感寺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現實中曾邂逅、調情「情意戀戀,矚盼不捨」的人物,在夢中重逢仍然緬懷舊情、情意綿綿。眾女與淳于棼的風流、浪漫之歷史更加強了夢境的真實性。
又七月十六日,吾於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於講下捨金鳳釵兩支,上真子捨水犀盒子一枚,時君亦講筵中,於師處請釵盒視之,賞歎再三,嗟異良久。顧(回頭)余輩曰:『人之與物,皆非世間所有。』
譯文:
還有在七月十六日,我在孝感寺和上真子一起,聽契玄法師講解《觀音經》。我在講臺下施捨了兩支金鳳釵,上真子施捨一枚水犀角做的盒子,當時你也在聽講席上,在法師那裏借來釵和盒看了看,再三地讚歎,很長時間地感慨。回頭對我們說:『這人和所施之物,都不是人世間能存在的!』
或問吾民,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舍(捨),君豈不思念之乎?」
譯文:
又是問我是哪裏人,又是問我住在什麼地方,我也沒有回答,互相情意戀戀地你看我、我看你,不捨得分手,你難道不思念了嗎?」
生(淳于棼)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譯文:
淳于棼說:「我已把這些深深地藏在心裡,何時能忘記呢?」
群女曰:「不意今日與君為眷屬。」
譯文:
一群女子說:「想不到如今與你成了親屬。」
上圖:槐花(圖片引自網路)
(五)巧遇故人
復有三人,冠帶甚偉,前拜生(淳于棼)曰:「奉命為駙馬相者。」
譯文:
又有三個人,穿戴得很神氣,走上前對淳于棼行禮說:「我們是遵照命令做駙馬儐相的。」
中一人,與生(淳于棼)且故(故人),生(淳于棼)指曰:「子(你)非馮翊田子華乎?」
譯文:
其中一個人與淳于棼是老朋友,淳于棼指著他說:「你不是馮翊的田子華嗎?」
◎作者用三位人物為橋樑,貫串人世與蟻穴,製造一個疑幻疑真的假象之真實。其中周弁、田子華既是淳于棼在人世的朋友,亦是在蟻穴中政治上之夥伴,前者成為其南柯郡之司憲,後者成為其其南柯郡之司農。
田曰:「然。」生前,執手敘舊久之。
譯文:
田子華說:「是的。」淳于棼走上前,握著他的手談過去的事談了很久。
生(淳于棼)謂曰:「子(你)何以居此?」
譯文:
淳于棼對田子華說:「你為什麼居住在這裏?」
子華曰:「吾放遊,獲受知於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棲托。」
譯文:
田子華說:「我隨意遊歷,受到右丞相武成侯段公的知遇和賞識,所以就在這裡安身了。」
生(淳于棼)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
譯文:
淳于棼又問他說:「周弁在這裡,你知道嗎?」
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為司隸,權勢甚盛,吾數蒙庇護。」言笑甚歡。
譯文:
田子華說:「周生是個尊貴人,擔任司隸的職務,權勢很大,我多次蒙受他的庇護。」兩個人說說笑笑很高興。
◎作者用三位人物為橋樑,貫串人世與蟻穴,製造一個疑幻疑真的假象之真實。其中周弁、田子華既是淳于棼在人世的朋友,亦是在蟻穴中政治上之夥伴,前者成為其南柯郡之司憲,後者成為其其南柯郡之司農。
俄(不久)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
譯文:
不久傳來聲音說:「駙馬可以進來了。」三個男儐相解下武器衣帽更換了新衣服。
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盛禮,無以相忘也。」
譯文:
田子華說:「想不到今天能親眼看到這麼盛大的婚禮,不要忘記我。」
(圖片引自網路)
(六)招為駙馬
有仙姬數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淒悲,非人間之所聞聽。
譯文:
這時有幾十個仙女,演奏各種奇異的音樂,樂聲曲折清亮,曲調卻很淒涼悲傷,不是人間所能夠聽到的。
有執燭引導者亦數十,左右見金翠步障,彩碧玲瓏,不斷數里。
譯文:
又有幾十個拿著燈燭領路的人,左右兩邊是金色和綠色的屏障,上面鑲著玲瓏精巧的彩色裝飾的碧玉,一連有好幾里長。
生(淳于棼)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
譯文:
淳于棼端正地坐在車子裏,心神恍恍惚惚,很不安寧,田子華多次和他說笑來安慰他。
向者(剛才)群女姑娣,各乘鳳翼輦,亦往來其間。
譯文:
剛才的那群女子們,各自乘坐著鳳翼輦,也在路上來來往往。
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淳于棼)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
譯文:
到了一個宮門,門上寫著「修儀宮」,一群神仙姑、仙姊,也紛紛地來到門邊,讓淳于棼走下車輦行禮,又作揖,又道謝,有時前進,有時後退,禮節和人間的一樣。
撤障去扇,見一女子,云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
譯文:
撤去障子和遮面的羽扇,就看見一個女子,說叫做金枝公主,年齡大約十四、五歲,莊重得像神仙一樣。二人晚上同眠時,也是如此。
◎金枝公主是淳于棼在性方面的啟導者。主角在性格及人格上的成熟,性的啟蒙及滿足通常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生(淳于棼)自爾情義日洽,榮曜日盛,出入車服,遊宴賓御,次於王者。
譯文:
淳于棼從此感情一天天地融洽,榮譽光彩一天天地興盛,進出的車馬衣服,遊玩宴會跟隨的賓客和侍從,僅次於國王。
王命生(淳于棼)與群寮備武衛,大獵於國西靈龜山。
譯文:
國王讓淳于棼和朝廷官員準備好武器和兵士,在大槐安國西面的靈龜山上大規模打獵。
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竟夕(整夜)而還。
譯文:
山連著山險峻而秀美,江河湖泊寬廣得望不到邊際,林中樹木茂盛濃密,飛禽走獸,樣樣都有。他們捕獵了很多動物,一直到晚上才回去。
(圖片引自網路)
(七)思念父親
生(淳于棼)因他日啟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頃(過去)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爾來絕書信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覲。」
譯文:
於是,淳于棼有一天向國王說:「我不久前結婚的時候,大王曾說是遵照我父親的意思辦的。我的父親原先是駐守邊疆的將軍,因為打仗失利,被捉到匈奴國去,從那以來斷絕書信已經十七、八年了。大王既然知道我父親住的地方,請讓我去拜見他。」
王遽謂曰:「親家翁職守北土,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不用親自前去)。」遂命妻致饋賀之禮,一以遣之。
國王立刻對他說:「親家翁的職責是守衛北方的國土,通過書信互相問候,從未斷絕,你只要寫封信告訴一下你的情況就可以了,不用親自前去。」於是讓妻子準備贈送的禮品,派專人送去。
「不知存亡」,失踪了十七、八年身為邊將的父親,亦有親筆書函寄與淳于棼。周弁、田子華、父親這三個人物(雖然淳于棼之父沒有露面)是穿梭於人世與虛幻夢境中的人物,亦是製造一個令人入信的假象的真實之重要手段。
數夕還答,生(淳于棼)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屈,皆如昔年。
譯文:
幾天後就回了信,淳于棼檢查了書信的字跡和含義,全是父親生平的事跡,信中陳述了思念的感情和對他的教誨,感情和心意表達得很詳盡,全都像從前一樣。
復問生(淳于棼)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言路道乖遠,風煙阻絕,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令生(淳于棼)來覲。云歲在丁丑,當與女(汝)相見。生(淳于棼)捧書悲咽,情不自堪。
譯文:
又問淳于棼親戚們的生和死,家鄉的興與廢。又說道路相隔遙遠,風煙阻隔,話說得很痛苦,語氣也哀傷,又不讓淳于棼來看望他。說是在丁丑這一年,才能與你相見。淳于棼捧著信,悲哀地哭起來,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圖片引自網路)
(八)赴任地方
他日,妻謂生(淳于棼)曰:「子(你)豈不思為政乎?」
譯文:
有一天,妻子對淳于棼說:「你難道不想做官嗎?」
◎這對淳于棼是個非常重要而關鍵性的轉捩點。
生(淳于棼)曰:「我放蕩,不習政事。」
譯文:
淳于棼說:「我放蕩慣了,又不熟悉政界之事。」
◎以淳于棼「不守細行」的游俠性格,縱使有名位上追求之欲望,亦欠爭取的主動性。
妻曰:「卿但為之,余當奉贊。」妻遂白(告知)於王。
譯文:
妻子說:「你只是做你的官,讓我來幫助你。」妻子就告訴了國王。
◎淳于棼在南柯郡的成就,可說是由金枝公主一手策劃及安排的:「卿但為之,余當奉贊」,假如沒有公主,扮演智慧老人及助手的角色 ,淳于棼亦未必有南柯郡的政績。正由於公主的鼓勵及推動,加上「妻遂白於王」向國王推薦,淳于棼才能開展他在南柯郡的從政生涯,讓他在事業上獲得極大成就。
累日,謂生(淳于棼)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與小女同行。」生敦受教命。
譯文:
幾天後,國王對淳于棼說:「我的南柯郡政事治理得不好,太守被我免職了,想借助你的才能,可以委曲你擔任這個官職嗎?就和小女兒一起去吧。」淳于棼恭敬地接受了國王的命令。
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錦繡,箱奩僕妾車馬列於廣衢,以餞公主之行。
譯文:
國王就下令讓主管官員給太守準備好行李等用品。於是拿出黃金、美玉、綢緞,還有箱奩、僕妾、車馬等排列在寬廣的街道上,來為公主餞行。
生(淳于棼)少遊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
譯文:
淳于棼從小就交友漫遊,講究義氣,並不敢有什麼過分的期望,至此自然很高興。
因上表曰:「臣將門餘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自悲負乘,坐致覆餗。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
譯文:
因而向皇上上表說:「我本是將軍家的沒出息的後代,平時也沒有才藝和策略。勉強擔當重任,一定會擾亂朝廷的法制。擔當重任自己也覺得自卑,因而導致失敗。現在我想廣泛尋求有才能的人,用來幫助我力所不及之處。
伏見司隸穎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
譯文:
我看司隸穎川人周弁忠亮剛正不阿,嚴守法度不屈曲,具有輔佐政事的能力。處士馮翊郡人田子華謙潔謹慎,通曉事變,十分瞭解政治教化的本源。
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才用,可托政事。
譯文:
他們兩個人和我有十年的老交情,我完全瞭解他們的才幹和長處,聖上可以把政事託付給他們。
周請署南柯司憲,田請署司農,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也。」王並依表以遣之。
譯文:
周弁請任命為南柯郡的司憲,田子華請任命為司農,也許這樣可以使我做出優異的政績,使國家的法度章程有條不紊。」國王全都依照他上表說的辦理。
其夕,王與夫人餞於國南。王謂生(淳于棼)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
譯文:
那天晚上,國王和王后在京城的南門外為他們餞行,國王對淳于棼說:「南柯是國家的大郡,土地肥沃,能人很多,不實行愛民政治,就不能治理好這個郡,何況還有周弁和田文華二人的贊助,你要勉力為之,以符合國家的期望。」
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爾善事之,吾無憂矣。
譯文:
王后也告誡公主說:「淳于郎性情剛烈,喜歡喝酒,加上又正在血氣少年,做妻子的道理,貴在溫柔順從,妳好好侍奉他,我也就不擔心了。
南柯雖封境(國境)不遙,晨昏有間,今日暌別,寧不沾巾。」
譯文:
南柯郡雖然離國境不算遠,但早晚也不能天天見面,今天一離別,怎能不淚水沾濕巾帕。」
生(淳于棼)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累夕達郡。
譯文
淳于棼和妻子拜謝之後就向南去了。他們站在車上,騎士們簇擁著,說說笑笑十分歡暢,走了幾天就到了南柯郡。
(圖片引自網路)
(九)南柯太守
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絕十數里。
譯文:
南柯郡裡的官吏們、和尚道士、和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奏樂的車隊,武裝的衛士和車子,爭著來迎接公主和駙馬,人馬喧鬧,熙熙攘攘,撞鐘打鼓,到處一片喧嘩的聲音,連綿十多里。
見雉堞臺觀,佳氣鬱鬱。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是朱軒棨戶,森然深邃。
譯文:
看見城牆和樓臺宮殿,充滿著吉祥的氣象。進入大城門,門上也有一個大匾額,上面題寫的金色大字「南柯郡城」,只見紅色的大門,門外面掛著表示威嚴的劍戟,威武森嚴。
生(淳于棼)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
譯文:
淳于棼一到任,就視察風俗民情,治療人民的疾病,政事交給周弁和田子華處理,郡中治理得井井有條。
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生前)祠宇。
譯文:
自從他到南柯郡以來二十多年,政治教化推行得十分普遍,百姓們用歌謠唱他,為他樹立歌頌功德的石碑,在他生前就為他建立祠堂。
◎淳于棼在夢境中仕與婚的經歷是晚唐人士之夢想。與〈枕中記〉不同的是,〈枕中記〉所反映的是出將入相的中唐或以前士人之理想,〈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坐擁南柯郡大權,才是晚唐士人之夢想:況且,唐玄宗時,由於連年用兵,故設立長期駐兵,府兵制遭募兵制破壞,大將亦可專兵,時人觀念亦由從前的出將入相,變為以割據一方的藩鎮為光榮。
王甚重之,賜食邑,錫爵位,居臺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大位。
譯文:
國王很看重他,賞賜給他封地和爵位,居官至於三公宰相。周弁和田子華也都因為政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而聞名,接連被提升到更高的職位。
生(淳于棼)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女亦聘於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
譯文:
淳于棼生了五個兒子二個女兒,兒子因父母的地位而做官,女兒也嫁給了王族,他家的門第榮耀顯赫,一時達到了極繁盛的地步,當代沒有誰能比得上。
◎金枝公主也代表繁殖的力量,她與淳于棼「生有五男二女,男以蔭門授官,女亦聘於王族。」家族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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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敵國來犯
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征之,乃表周弁將兵三萬,以拒賊之眾於瑤臺城。
譯文:
這一年,有個檀蘿國,來侵犯南柯郡。國王讓淳于棼訓練將官和軍隊去征伐檀蘿國,於是上表推薦讓周弁率領軍隊三萬人,在瑤臺城一帶與敵人戰鬥。
弁剛勇輕進,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生(淳于棼)因囚弁以請罪,王並捨之。
譯文:
周弁剛烈勇敢,輕率地冒進,他的部隊吃了大敗仗,周弁一人一騎光著身子逃走,到晚上才回到城裡,敵人也收拾起軍用物資回去了。淳于棼於是囚禁起周弁,向皇上請求處罰,國王都赦免了他們。
◎淳于棼人生所遇到的首次失敗是檀蘿國戰役中,周弁「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在戰爭中失利。
(圖片引自網路)
(十一)公主過世
是月,司憲周弁疽發背卒。生(淳于棼)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
譯文:
這個月,司憲周弁背上疽病發作死了。淳于棼的妻子金枝公主也得了病,十多天後也死了。
◎淳于棼人生所遇到的第二個挫敗,為主要助手南柯郡之司憲周弁「疽發背卒」,失去從政上之重要助手。
◎淳于棼人生所遇到的第二個挫敗,為妻子金枝公主的死亡。
生(淳于棼)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
譯文:
淳于棼因此請求免去自己的太守職務,護送公主的靈柩回都城去,國王答應了他,就讓司農田子華代理南柯太守的職務。
生(淳于棼)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於國(國都)。
譯文:
淳于棼悲哀痛若地護送靈柩啟程,威嚴的儀仗隊慢慢地走在路上,哭號的男女,陳設食品祭奠的百姓官使,扯住車轅攔住道路極力挽留的人,數也數不清,就這樣回到了都城。
王與夫人素衣哭於郊,候靈輿之至。謚公主曰順儀公主,備儀仗羽葆鼓吹,葬於國(國都)東十里盤龍岡。
譯文:
國王和王后穿著白衣服在郊外痛哭,等候著靈柩的到來,授給公主的稱號是「順儀公主」。然後準備好華蓋和樂隊,把公主埋葬在國都東面十里的盤龍岡。
是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國都)。
譯文:
這一月,已故司憲周弁的兒子周子榮護著靈柩回到國都。
(圖片引自網路)
(十二)國王猜疑
生(淳于棼)久鎮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
譯文:
淳于棼長期鎮守藩國,與滿朝文武都相處得很好,權貴人家和豪門大族,沒有一個不跟他相處得很好的。
自罷郡還國(國都),出入無恒,交遊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之。
譯文:
自從罷去郡職務回到首都,出外或在家沒有一定的時間,而交往遊歷時跟隨的賓客隨從,也開始作威作福,並一天天地興盛起來。國王心裡已經有些疑忌和懼怕他了。
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謫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牆。」
譯文:
這時國內有人上表說:「天象表現出譴責的徵象,國家將有大災禍,首都要搬遷,宗廟要崩壞,這災禍將由外姓人引起,禍患將由內部發生。」
時議以生(淳于棼)侈僭之應也,遂奪生侍衛,禁生(淳于棼)遊從,處之私第。
譯文:
當時的議論認為,各種天象的出現是淳于棼奢侈超越本份的反映,於是就撤銷淳于棼的衛士,禁止淳于棼隨便遊玩,軟禁在家裡。
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鬱鬱不樂。
譯文:
淳于棼依仗著自己多年來鎮守南柯郡,沒有一點不良的政事,只因謠言而引起國王的怨恨和疏遠,心裡煩悶不快樂。
王亦知之,因命生(淳于棼)曰:「姻親二十餘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用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之。」
譯文:
國王也瞭解他的心思,因而命令淳于棼說:「我們結成親屬二十多年,不幸小女短命而死,不能與你白頭偕老,實在令人悲痛哀傷,所以王后留下外孫,想親自養育他們。」
又謂生(淳于棼)曰:「卿離家多時,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後三年,當令迎生(你,指淳于棼)。」
譯文:
又對淳于棼說:「你離家已經很久了,可以暫時回家鄉去,看望一下親戚,幾個外孫留在這裡,你也不要掛念他們,三年以後,我會讓他們去迎接你回來。」
(圖片引自網路)
(十三)何處為家
生(淳于棼)曰:「此乃家矣,何更歸焉?」
譯文:
淳于棼說:「這裡就是我的家,怎麼還要回家呢?」
◎當王后遣淳于棼返回人間的家時,他竟回答:「此乃家矣,何更歸焉?」其人間意識已完全模糊。
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
譯文:
國王笑著說:「你本來在人世間,家不在這裡。」
◎在這三個不同的階段中,李公佐按部就班地,製造了一個假象的夢幻世界之真實性,這個變形的虛擬之螞蟻世界,便用以作為對真實人生之諷刺。
生(淳于棼)忽若惛睡,瞢然久之,方乃發悟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淳于棼),生(淳于棼)再拜而去。
譯文:
淳于棼忽然覺得像似在昏睡,迷迷糊糊地,很長時間之後,才突然想起從前的事,於是流著淚。請求回到人間。國王示意左右的人送淳于棼走,淳于棼對國王拜了又拜,之後就走了。
◎淳于棼在政治上被疏離、被逐出大槐安國及重返人間的過程,是個重要的環節,沒有這個疏離的過程,便沒有撕破面具的發生。
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外,見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僕,遂無一人,心甚歎異。
譯文:
此時又看見那兩個紫衣使者跟從著,走到大門之外,看見乘坐的車子很破舊,從前左右支使的人和車夫僕人,一個人也沒有,心裡很感歎奇怪。
生上車行可數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源野,依然如舊。
譯文:
淳于棼上了車,走了大約幾里地,又走出一個大城門,很像是從前向東走,來大槐安國時的道路,山川和原野,仍然像從前一樣。
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淳于棼)逾怏怏(音ㄧㄤˋ,不滿意、不快樂的樣子)。
譯文:
送他的兩個使者,一點威嚴的氣勢也沒有,淳于棼的心裡更加不痛快。
生(淳于棼)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
譯文:
淳于棼問使者說:「廣陵郡什麼時候能到?」
二使謳歌自若。久之乃答曰:「少頃即至。」
譯文:
兩個使者自顧自哼著歌。很久之後才回答說:「不一會就到了。」
◎人情冷暖,表現在二使對淳于棼前恭後倨的態度中。
俄(不久)出一穴,見本里閭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
譯文:
不一會兒走出一個洞穴,又看見自己家鄉里巷,與從前沒有什麼兩樣。他暗中悲傷起來,不覺流下淚來。
◎淳于棼飽受人情冷暖之苦,這些刻骨銘心的經歷及考驗,卻有助淳于棼在回歸人世後,獲得人世倏忽及名位虛幻的智慧。
上圖:蟻穴模擬圖(圖片引自網路)
(十四)紫衣蟻穴
二使者引生(淳于棼)下車,入其門,升自階,己身臥於堂東廡之下。生(淳于棼)甚驚畏,不敢前近。
譯文:
兩個使者領著淳于棼下車,進入他家的大門,登上自己家的臺階,看見自己的身體還躺在堂屋東面的走廊裡(編者註:類似靈魂出竅現象),淳于棼很吃驚害怕,不敢近前。
二使因大呼生(淳于棼)之姓名數聲,生(淳于棼)遂發寤如初。
譯文:
兩個使者於是大聲呼叫淳于棼的姓名,叫了好幾遍,淳于棼才突然醒悟,像原先那樣。
見家之僮僕,擁篲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於西垣,餘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譯文:
看見家裡的僮僕,正拿著掃帚在庭前掃地,兩個客人坐在床榻上洗腳,斜射的陽光還未從西牆上消失,東窗下沒有喝完的酒,還在那裡地放著。夢中一剎那的時間,像是活了一輩子。
生(淳于棼)感念嗟歎,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
譯文:
淳于棼感慨歎息不已,就叫來兩個朋友,把夢中的事告訴他們。他們也是又驚又怕,於是與淳于棼一起出去,尋找槐樹下的洞穴。
生(淳于棼)指曰:「此即夢中所驚入處。」
譯文:
淳于棼指著說:「這個就是我在夢中驚恐進去的地方。」
二客將謂狐狸木媚之所為祟,遂命僕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蘗,尋穴究源。
譯文:
兩個朋友以為這是狐狸精和樹妖作怪,就讓僕人拿來斧頭,砍斷樹根,又砍去後來重生的樹枝,尋找洞穴的根源。
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臺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
譯文:
周圍大約一丈方圓,有個大洞穴,根部空空洞洞,看得清清楚楚,能容下一張床,上面有堆積的土,做成城郭臺殿的樣子。有好幾斛的螞蟻,隱藏聚集在裡面。
中有小臺,其色若丹(紅),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
譯文:
中間有個小臺,是紅色的,兩隻大螞蟻住在那裡,白色的翅膀,紅色的頭,長大約三寸,周圍有幾十隻大螞蟻保護著他,其他螞蟻不敢靠近,這就是他們的國王,這裡也就是槐安國的國都。
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淳于棼)所領南柯郡也。
譯文:
又挖掘了一個洞穴,直上南面的槐樹枝大約有四丈,曲折宛轉,中間呈方形,也有用土堆成的城牆和小樓,另一群螞蟻也住在裡面,這裡就是淳于棼鎮守的南柯郡。
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礡空朽,嵌窞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小草叢生,繁茂翳薈,掩映振殼,即生(淳于棼)所獵靈龜山也。
譯文:
又一個洞穴,向西距離二丈遠,洞穴寬廣空曠,土洞的形狀很不一樣,中間有一個腐爛了的烏龜殼,像斗那麼大,在積雨的浸潤下,長滿了一叢叢小草,小草長得很茂盛,遮蔽著古舊的烏龜殼,這裡就是淳于棼打獵的靈龜山。
又窮一穴,東去丈餘,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餘,即生(淳于棼)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
譯文:
又挖出一個洞穴,向東距離一丈多,古老的樹根盤旋彎曲著,像龍蛇一樣,中間一個小土堆,高一尺多,這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盤龍岡上的墳墓。
◎淳于棼所撕開的面具包括:大槐安國和檀蘿國只是兩個蟻穴,南柯只是一棵樹枝,令淳于棼「戰慄」的 、「長大端嚴」的大槐安國之國王,只是一隻三寸長「素翼朱首」的公蟻,大獵於靈龜山的「川澤廣遠,林樹豐茂」的山林,只是個腐龜殼。
追想前事,感歎於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
譯文:
淳于棼回想起夢中的事情,心裡十分感歎,親自觀看追尋跡象,和夢中全都符合。他不想讓兩個朋友毀壞它們,馬上讓人們掩埋堵塞,像原來的一樣。
◎作者利用螞蟻的世界與人世並列,將人世貶為昆蟲世界,從而收到將名位低貶之效。
◎這些真相的發現,收到荒謬之效果。在夢中顯赫一時的地方原來只是個蟻穴,人生所熱熾追求的名位,只是個虛幻而不真實的夢境。
(圖片引自網路)
(十五)風雨遷徙
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
譯文:
這天晚上,風雨突然發作,早晨起來去看那洞穴,所有螞蟻都失去蹤跡,不知去了哪裡。所以先前說國家將要有大災難,都城要遷移,這就驗證了預言。
復念檀蘿征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於外。宅東一里,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
譯文:
又想起檀蘿國侵略的事,就請兩個朋友到外面去尋訪蹤跡。住宅的東面一里,有條古老的乾涸山澗,山澗邊上有一株大檀樹,藤和蘿糾纏交織,向上看不見太陽,旁邊有個小洞穴,也有一群螞蟻隱藏聚居在裏面,檀蘿國難道不就是這裡嗎?
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
譯文:
唉!螞蟻的神奇,尚且不能考究明白,更何況藏伏在山林之中,那些大型動物的變化呢?
時生(淳于棼)酒徒周弁、田子華,並居六合縣,不與生(淳于棼)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於床。
譯文:
當時,淳于棼的酒友周弁和田子華,都居住在六合縣,不和淳于棼來往已經十天了。淳于棼急忙派家僮快去問候他們,周生得了暴病已經去世了,田子華也患病躺臥在床上。
上圖:螞蟻(圖片引自網路)
(十六)南柯一夢
生(淳于棼)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迅速),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
譯文:
淳于棼感慨南柯一夢的漂渺空虛,人世間的短暫迅速,從此嚮往修道,不碰酒色。
後三年,歲在丁丑,亦終於家,時年四十七,將符宿契之限矣。
譯文:
三年以後,是丁丑年,淳于棼也在家中死去,當時年齡是四十七歲,也符合從前約定的期限。
◎淳于棼在其預示性夢境中經歷出發──考驗──回歸的啟悟旅程。
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偶覿(音ㄉㄧˊ,見)淳于生棼,詢訪遺跡。翻復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好事者)。
譯文:
我李公佐在貞元十八年秋天八月時,從吳郡到洛陽,臨時停泊在淮河岸邊,偶然遇見淳于棼,就詢問訪求他遺留下來的事跡,再三反復地推敲,事情全都是從事實中摘取下來的,就編寫抄錄成傳記,以供給好事人閱讀。
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戒。
譯文:
雖然涉及的是神靈怪異的事情,事情不合常情,可是那些竊取官位而維持生活的人,希望這個故事能成為他的借鑒。
後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云。
譯文:
後世的君子們,希望你們把南柯一夢當做是剎那偶然之事,不要再拿名利地位在人世間炫耀驕傲了。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譯文:
以前的華州參軍李肇評論說:「官做到最高的等級,權力壓倒京城裏所有的人,達觀的人看待這樣的事,跟聚集在一起的螞蟻,又有什麼區別?」
◎芸芸眾生所熱烈追求的名位、金錢,只因人類的短視才顯得重要,若以一個遠距離的觀點視之,一切皆是虛幻,人生亦是南柯一夢。
【解析出處】
《嶺南大學中文系系刊》
〈夢的啟示──李公佐 :《南柯太守傳》〉
(編者註:內容節錄,部分略作改寫)
1997
網址:
https://commons.ln.edu.hk/cgi/viewcontent.cgi?article=1031&context=chbc
作者:劉燕萍
【作者簡介】
劉燕萍,廣東花都人,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曾任嶺南大學文學院院長,協理嶺南大學副校長,研究領域為古典小說、古典文學、元曲、神話文學、粵劇,五次獲頒嶺南大學優異教學獎。著有《愛情與夢幻──唐朝傳奇中的悲劇意識》、《怪誕與諷刺──明清通俗小說詮釋》、《古典小說論稿──神話、心理、怪誕》、《神話、仙話、鬼話──古典小說論集》、《民俗與文學──古典小說戲曲中的鬼神》、《女性與命運──粵劇、粵語戲曲電影論集》、《語文縱橫──文.思.意》等。
上圖:槐樹(圖片引自網路)
附錄:談夢
人人都會作夢,也都知道夢非事實,但如莊子所說:「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因此,熙來攘往,爭權奪利,一切都那麼認真,直到醒來,才知是假。
唐人李公佐著南柯記,或稱南柯太守傳,是一篇說夢的故事,寓意很深,凡在作夢之人都值得一讀。
南柯記裡的淳于棼住廣陵郡,宅南有一株很大的古槐樹,一日,他和友人在槐下飲酒大醉,由友扶回家,夢至大槐安國,見國王,娶公主,生五男二女,又任南柯郡太守,達二十年,民眾給他建功德碑,造生祠宇,國王更是器重。不料有檀羅國進犯南柯郡,淳于棼應戰失敗。不久,公主又死,又遭國內流言中傷,終被國王遣歸。到家驚醒,家人朋友尚在替他洗腳解醉,於是大為驚奇,便偕友人到槐下尋找,發現一個大穴,有城郭宮殿之狀,無數螞蟻隱聚其中,儼然一個大國的首都,大概就是「大槐安國」。殿里有大蟻,約三寸長,又有幾十個大蟻在左右擁護,凜然不可冒犯,正如人間的帝王。另在槐樹南邊尋得一穴,有土城小樓,也聚很多螞蟻,這就是他所主的「南柯郡」了。再尋至宅東,有一株大檀樹,藤蘿攀繞,旁有小穴,也有群蟻聚在其中,可能就是敵人「檀蘿國」。所見皆與夢中一一相符,令人驚嘆不已。
淳于棼二十多年由盛而衰,只是一醉之間的夢事,所謂大槐安國、南柯郡、檀蘿國,只是幾個小蟻穴而已,然而在他好夢方酣時,何曾想到所處之地是那樣倏忽與卑微。以此類推,將這地球與太空相比,則渺如滄海之一粟,人世百年或萬年與地球年齡相比,則速如電光之一閃。由此觀之,自古至今,全球任何大國又何異於小小的蟻穴,而國際間縱橫捭闔,又何異於夢中蟻子的權謀。
中國經史子集不用說,縱然小說也能醒人迷夢,南柯記就是一例。可惜現代人只為陞學留學,全力求其應試的學問,很少有機會讀這些書。然而,目前天下大亂,問題太多,主要問題是世人墮入夢境而不知,解決之道有本有末,本就是教人能知其夢,從夢中醒過來,認清自己是頂天立地之人,以人性自重。但欲醒夢,須自研讀醒夢之書始。
【文章出處】
《大方廣》
〈談夢〉
網址:
http://www.dfg.cn/big5/chtwh/rxjj/25-tanmeng.htm
作者:徐醒民
【作者簡介】
徐醒民,本名自明,字醒民,又號自民。1928年生於安徽省廬江縣。幼從塾熟讀詩書,及長遷居臺灣。師事濟南鴻儒李雪廬(字炳南),發憤學佛學儒,繼師遺志,弘揚儒學,不餘遺力。徐醒民任職於臺灣省立臺中圖書館近三十年。至1993年,以秘書職退休。現任明倫月刊社發行人兼專論撰述,論語講習班班主任。著有儒學簡說,讀易簡說,明倫月刊論文彙集等書。
上圖:螞蟻(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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