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戰國》:呂不韋的生死智慧
上回講到,呂不韋奇貨可居,玩了一把史上最大的錢權交易,通過一系列操作,把錢變成了權,從大富商變成了秦國丞相。還移花接木,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做上了秦王。這樣傳奇的人生,縱觀歷史也是絕無僅有,太圓滿了!
正因為太圓滿,也就到頭了。《易經》所謂,亢龍有悔,好到了頭,就要倒楣了,月盈則缺。最終,呂不韋就落得一個自殺的下場。
為什麼自殺呢?
這還得從公元前二四九年說起,這一年異人(編按:子楚)也就是莊襄王剛繼位,呂不韋坐上了秦國丞相的寶座。莊襄王當年承諾過,事成之後,要「分秦國與君共之」。當然不可能完全兌現,把秦國真分出一半來給呂不韋,那不可能,不過封賞也是極其豐厚,封給呂不韋河南洛陽十萬戶。萬戶侯就了不得了,呂不韋是十萬戶侯,軍政大權也都委託給了他。
又過了三年,莊襄王死了,十三歲的嬴政即位,稱呂不韋為「仲父」──二爸爸,呂不韋執掌朝政。直到嫪毐事件之前,這十來年(編按:呂不韋為相十三年),秦國基本就是他的了。
呂不韋執政期間,頗有政績,比如興修水利,著名的都江堰(編按:應為秦昭襄王晚年修築)、鄭國渠的修建,主要是在這期間。不過,真正給他的歷史地位加分的,是著書。
當時,「戰國四君子」名滿天下,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都招攬門客數千人。呂不韋跟他們差不多是同時期的人,當然也不能落後,也養了好幾千門客。
養這麼多門客幹嘛呢?前面講過,雞鳴狗盜,派上什麼用場的都有。不過,有一件事,「戰國四君子」都沒做,至少是史書上沒說,就是著書。
這些門客都是士,以知識分子為主,太適合著書立說了。
關於士,據說孔子有個說法:推十合一為士。這個說法挺妙的。
「士」字,上面是個「十」,下面是個「一」。推十,就是對於一件事,要分析,條分縷析,分解成十個小部分,這一部分這樣、那一部分那樣,一塊一塊都搞明白了。再合一,合在一起,做一個總結、歸納。或者推十,也可以理解為舉一反三,從一個問題、一個點,能夠推演開,整理出十個點,再合一,得出一個可靠的結論。這就是士,就是士的思維,典型的做學問的思路。錢穆很推崇這個「推十合一」。
呂不韋在他的這些士裡,挑選出這樣一批頂尖人才,一起合作編著了這麼一本書,就是《呂氏春秋》,成為流傳至今的著名的國學經典。
呂不韋自認為這部《呂氏春秋》:
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史記.呂不韋列傳》
天地萬物古往今來的道理,這部書都給寫絕了。
他把這部書──一大籮竹簡書,放在咸陽城門邊,供過往的各國游士學者們翻閱。書的上方掛著千兩黃金,還貼一告示:這書你們就看吧,誰要能看出一點毛病來,要能改動書中的一個字,增一字、減一字,這千兩黃金就是誰的了。
竟然,無人能改!這就是「一字千金」這個成語的來歷。
真有這麼厲害嗎?你可以自己看一下的,幾塊錢就能買一本。你要是能給它增一字,減一字的,就不要想那千兩黃金了,可以跟出版社聯繫下,看看他們是不是排版有問題。
我讀完《呂氏春秋》,感覺確實很厲害,經典就是經典。而且,我有一個感受:如果秦始皇不殺呂不韋,秦朝肯定會長久得多,不可能兩世而亡。
郭沫若和呂思勉也是這個看法。
呂思勉是這樣講的:
使秦終相不韋,或能行德布化,以永其年,不至二世而亡,使天下蒼生,不蒙其荼毒,未可知也。──呂思勉《經子解題》
郭沫若說的是:
假如沿著呂不韋的路線下去,秦國依然是要統一中國的,而且統一了之後斷不會僅僅十五年便迅速地徹底崩潰。──郭沫若
為什麼這樣講呢?我舉個例子,《呂氏春秋》中有一篇題目叫「原亂」,就是分析天下國家禍亂的根源,其中講:
武王以武得之,以文持之,所以守之也。──《呂氏春秋》
意思是,周武王是靠武力得了天下,然後,是靠文的一套來持守天下的,結果周朝得以延續了八百年。
這番話,跟三十年後,大謀士陸賈給劉邦的進言幾乎一模一樣。當時劉邦剛得了天下,陸賈講:您馬上得天下,不能在馬上治天下,要逆取而順守之。劉邦聽了陸賈的話,及時完成了打天下向守天下的轉化,漢朝的江山就穩當了下來。
而秦朝之所以二世而亡,根源就在於沒有完成這種轉化,秦始皇沒有呂不韋的這種意識。
《呂氏春秋》雖然不是呂不韋親手寫的,但肯定體現他的思想意志,它是一套以儒家思想為主體,融合了道家、法家以及諸子百家的治理天下國家的思想體系。可以說,是對先秦思想的一個總結,非常務實,很有現代性。
比如,它講的著名的刻舟求劍的故事。有個人乘船過河,走到河中間時,不小心把佩劍掉進了河裡。他就在掉劍的那個船幫處,刻下一個記印。然後,到岸之後,他從那個刻記印的地方下河去撈劍。當然撈不上來嘍。它要講什麼道理呢?《呂氏春秋》的原文是這樣的:
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以此故法為其國,與此同。時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為治,豈不難哉?──《呂氏春秋》
船已經向前開走了,而劍還在原來的地方。國家社會就好比那個船,治理國家社會的那套方法就好比那把劍,在特定的時間,兩者是契合的,是管用的。可是國家社會在不斷向前發展,那套治理辦法如果不跟著作出改變,也就過時了。還用老辦法來治理國家,就脫節了,不管用了。
這就很務實,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改良思想。
另外,有一個詞叫「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也是出自《呂氏春秋》,原話是這樣的: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形氣亦然,形不動則精不流,精不流則氣鬱。──《呂氏春秋》
流動的水即活水不會變臭,經常轉來轉去的門軸不會被蟲子咬,這都是因為它們是動的。總是不運動精氣就運轉不暢,進而容易引起氣鬱。
這種以運動健身的觀念,也挺現代。
整體上,《呂氏春秋》是以儒家的思想為主,強調要愛民,要行仁政,用兵要標舉正義,要重視教育和人才,君主要虛心納諫等等。儒家的特點在於中庸,不走極端,看上去不是那麼特色鮮明,不那麼雷厲風行,好像不夠來勁、太保守、見效慢,它追求的就是穩健。這跟商鞅法家的比較張揚激進的做法很不一樣。
這種穩健的思想是貫徹在呂不韋的執政中的,所以他抓農業、抓國內的管理就比較多,強基固本。相對地,對外的軍事擴張就略有放緩。不過也是年年打,其中頗有政治象徵意義的是,公元前二四九年,也就是秦莊襄王即位的第一年,呂不韋親率大軍滅了東周國,周朝(公元前一○四六年~公元前二四九年)正式滅亡。
也有個說法,是公元前二五六年,秦昭王把西周國給滅了,那算是周朝滅亡的時間。
總之,秦代周,在呂不韋執政時,已經成為了事實。而《呂氏春秋》可以說是呂不韋為治理天下而做的一個提前的謀劃。
可惜,命運沒有給他時間去實現這些謀劃了。
秦王嬴政一天天長大,這一年,二十二歲,正是創業的年紀,年輕氣盛,傲視天下,跟呂不韋的老年持重,節奏就不一樣,對於呂不韋的這一套穩健思想肯定是感冒的,而且有代溝。所以,分歧、矛盾便越來越大。正好逮這個事,就把呂不韋給免了。
當時,嬴政身邊很多人都想直接把呂不韋給殺掉,特別是秦國宗室的老嬴家那些人。因為呂不韋觸犯了他們的利益,呂的很多門客都官居要職。在呂不韋心裡,這是任人唯賢,可在宗室的王叔、王兄王弟們眼裡,分明就是來爭奪利益的。
嬴政不忍心殺呂不韋,只是把呂不韋給貶回封地河南。呂不韋的日子應當還是很舒服的,光靠經商,哪輩子能賺到十萬戶封地啊。
《戰國策》裡講,呂不韋初認異人時,曾回家跟他老爸有番對話。
呂不韋:老爸啊,您說,幹農業是幾倍的利啊?
呂爸:最多十倍。
呂不韋:那您說,幹珠寶生意是幾倍的利啊?
呂爸:珠寶利大,最多得百倍。
呂不韋:那您說,我要是幫著一個人當上國君,得幾倍的利呢?
呂爸一吐舌頭:那得無數倍。
所以,被免去丞相的呂不韋也算實現了當初的夢想,也不錯。
然而,故事還沒完。呂不韋回河南之後,朝廷中秦國宗室的力量就起來了,開始清算呂不韋的政治遺產,要把他招攬來的來自各諸侯國的游士們,當上官的、沒當上官的,全部驅逐出境。並且有個理由,說這些外國人都是各國派來的間諜,都沒向著秦國。這也不是純粹瞎編,確實有些人是間諜,還有被揭發查處的,最有名的是一個韓國人,叫鄭國。
鄭國本來是韓國間諜,他到秦國之後,就遊說呂不韋和秦王興修大型水利工程。這跟呂不韋的執政思想一致。
好,這主意不錯,鄭先生,你有這技術,正好,就封你官,你就負責這活了,要多少人給你多少人,要多少錢給你多少錢。
鄭國很高興,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通過這個工程,占用秦國大量的人力物力,從而延緩對韓國的攻伐。結果,這工程幹了一半,他的間諜身分就暴露了,被抓起來,就要砍頭。鄭國就講了:我承認自己是間諜,讓秦國建這個工程的目的就是為了延韓國數年之命。可是,這個工程一旦完成,那確實是秦國的萬世之利啊。你們不要只看我的動機,你得看這個動機最終促成的那個結果。動機不好,可結果會很好啊。
秦國人覺得有道理,就讓鄭國繼續主持這個工作,最終完成了三百多公里的著名的鄭國渠。到今天陝西人民還受益於這項工程。
其他的間諜,就沒這麼好說了。
於是,嬴政專門下了一道「逐客令」,在秦國的外國人全部限期離境,哪來的回哪去。
有個來自楚國的官員很沮喪,一邊打鋪蓋卷,做回家的準備,一邊就給嬴政寫了封信。然後,這封信還真就被嬴政收到了,一看:
開什麼玩笑,這寫得太好了,太有哲理了。立馬就把寫信這人,半路上給追回來了。
嬴政:你別走了,我那個逐客令撤銷、收回,不逐了。從今以後,你就直接跟我幹吧。
結果,這個人跟秦王嬴政組成黃金搭檔,「數年之中,卒兼天下」。
這位能人,就是李斯,他給嬴政的那封信就是史上著名的《諫逐客書》,被收入中學課本,其中有段名句:
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李斯《諫逐客書》
泰山不放棄細小的泥土,所以能成就其高大;大河大海不嫌棄小水流,所以能成就其深廣。帝王想成就大業,怎麼能往外趕人呢?
類似地,《呂氏春秋》裡也有句話:
水泉深則魚鱉歸之,樹木盛則飛鳥歸之,庶草茂則禽獸歸之,人主賢則豪傑歸之。──《呂氏春秋》
什麼意思?就是你得包容,想成就大事就得有大胸懷,什麼都能容得下。
怎麼叫包容呢?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那不叫包容。你聽話、幹活、能幹,我不把你開除了,那也不叫包容。包容得是對那些讓你看著不大順眼的、不大放心的、不大喜歡的人,也能容得下,也能給彼此留一些機會。這樣你的檯面才可以真正做大。所謂「厚德載物」,就是這個意思。
影響包容心的,常常是成見。那個人本來挺好,可你偏偏想像中就覺得他不好,對他有成見,那就很費勁了。《呂氏春秋》裡有一個「疑鄰盜斧」的故事,這個故事在《列子》裡也出現過,誰抄誰的也說不好。大致是講,有人丟了把斧子,他懷疑是鄰居偷的,然後,只要一看到這個鄰居,便怎麼瞅怎麼覺得就是他偷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個笑容、走路的姿勢,都像是偷了斧子的感覺。結果,有一天,他在自家菜地裡,重新找到了丟失的斧子。再瞅那個鄰居,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個笑容、走路的姿勢,都不像小偷了。
這個故事所在的篇目叫〈去尤〉,意思就是,人要去除掉心中的成見,才能看清真相。成見和真相可以是對具體的人和事,也可以是對生命的認知。
類似地,《呂氏春秋》裡還有個篇目叫〈去宥〉,意思就是,去除掉思維的局限。當我們高度關注某個點時,就會被它局限住,腦子裡就很容易出現盲點,就容易進水。也有個小故事:
有個人想金子想瘋了,大清早起床,穿上衣服就出去了,來到集市上一個賣金子的櫃檯前面,抓起一塊金子,扭頭就走。賣金子的趕緊招呼警察、保安,上去就把這人給抓住了。你小子也太明目張膽了,那麼多人在這兒,你拿了金子就走啊?結果,這個人說了句話,把人們都給氣得笑了出來:剛才我只看見金子,根本沒看見人啊。
多麼經典的寓言啊,直指人性最深處的問題。上下千年,人性不變,經典的意義就不會衰減,它把人性都給研究透了,講絕了。
講了半天,還沒說呂不韋是怎麼死的呢?
其實,原因挺簡單。雖然,他被貶回了封地,被奪了權,但是,他的氣場還是太強大了。各大諸侯國都盯上他了:秦國不讓你當丞相,我們趙國要啊、魏國也要啊;您還是來我們燕國吧,要什麼待遇給什麼待遇。
各國來邀請的使團,都踢破門檻了。
戰國這一點挺可愛。那時的「天下」,跟現在的「世界」大不一樣。美國國務卿卸任後,還能到俄羅斯幹總理嗎?那不可能。可是,戰國時各國之間,這是挺正常的。
這樣一來,嬴政就看不下去了。呂不韋不管去了哪個國家,對秦國都是大威脅。怎麼辦呢?讓呂不韋回來,官復原職?不可能,那就相當於讓嬴政認栽,那不是嬴政的性格。而且,呂不韋要是回來,新的大紅人李斯不就靠邊站了嗎?李斯那是什麼人啊,為了權力無所不用其極的主,以後會說到的。或者,乾脆派人給呂不韋送杯毒酒,賜死,多簡單啊,那就徹底沒後顧之憂了。可是,嬴政還是下不了手,他想了個折衷的辦法,派了個使者,給呂不韋捎去了一封信。信上大致意思是說:呂不韋啊,你對秦國有何功勞,憑什麼封你十萬戶?你是我什麼人啊,憑什麼我要叫你仲父、二爸爸啊?我命你全家遷到蜀地去,不要再在中原給我招事了。
史書讀到這裡,我有個想法,嬴政可能是知道真相的,就是史書所謂的真相:呂不韋就是他的生父。所以,他仍然想放呂不韋一條生路。呂不韋如果到了蜀地,雖然遠離中原,名義上是流放,但照樣還是大地主、大富豪,活得還會很舒服,只不過沒有了政治方面的前途而已。
而呂不韋呢?他是看透生死的。
《呂氏春秋》裡有很多關於生死的思考,比如:
凡生於天地之間,其必有死,所不免也。──《呂氏春秋》
達士者,達乎死生之分。──《呂氏春秋》
審知生,聖人之要也;審知死,聖人之極也。──《呂氏春秋》
「視死如歸」這個詞,也是出自《呂氏春秋》。對於生死,他是強調一個「養生安死」的態度。
說直接一點就是,呂不韋收到這封信後,就自殺了。
之後,門客們冒著殺頭的危險,將他的屍體「竅葬」,偷偷埋葬了。這也是為了「安死」,以免其身後再遭戕害,比如砍頭、鞭屍、挫骨揚灰之類的。
嬴政找不到呂不韋的屍體,很惱火,也很忐忑。真死了,還是假死了?這是小說家們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不過,在今天的河南偃師還有他的墓,也算是一處景點。
這個故事要放在西方,被佛洛伊德知道了,很可能就得給嬴政──秦始皇──加上個伊底帕斯情結。因為,他一面打擊仲父呂不韋,另一面很快便原諒了他的母親,母子和好。十年後,秦國攻破邯鄲,嬴政親自到了邯鄲,把當年跟他外婆家有過仇怨的人家全部殺光。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這才是戰國》:呂不韋的生死智慧〉
(摘錄自《這才是戰國:一本書讀懂人性,學習以小搏大、以智取勝的亂世生存術!》,平安文化出版)
2018-12-19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10015
作者:谷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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