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清代戎克船
題解
本文選自《裨海紀遊》〈卷下〉,寫清康熙36年(公元1697年)郁永河奉命來台灣採硫礦。作者採硫完成後,於農曆10月7日從台灣八里出發,橫渡台灣海峽返回福州,文中寫在北台灣碰到多種不可理解的「鬼怪之物」,以及在台灣海峽上目睹日出景觀。
原文無標題,標題為編者擬訂。棹,音ㄓㄠˋ,船槳,歸棹即乘船歸航之意。
上圖:郁永河來台路線圖
裨海紀遊 臺海歸棹記
初八日,有一舶入港,言初五日三舶同自省中來,半渡遭風,一舶已碎,其一不知所往;友人顧君敷公在焉,念之甚切。自此旦旦出海上望之。
十五日,中秋節,番兒報舊址茅屋成,尚有台郡病夫二人不能歸者,從余走海岸沙際遙望。午後,張大攜肴核至,與余就沙際飲。抵暮而返,不見一帆。
十六日,乘莽葛返茅屋中,與病夫二人俱。視新結茅三區,區各三楹,余與二病夫各占一區。夜惟孤影,四面猿啼鬼嘯聲不輟。有台令李子鵠梅花書屋詩一卷,雋永可玩,坐常至夜分。一日,甫就枕,殘燈既熄,帳前有火光如盌,碧色,去地三尺許,知其磷也;審視久之而滅。
二十五日,忽聞有海舶至,驚喜出戶,則顧君敷公至矣。問遭風飄泊何所?云:「是日,西岸頗無風,半渡風至,舟人強持之,已見雞籠、二靈諸山;值潮落,不得入港。陳某一舶已觸岸為齏粉,惕然轉舵,歸西岸,泊定海鎮山下,舟中器具悉敗,需補制,而大風又半月不輟,故遲來,幸無恙。」而余前遣歸一舶,亦以是日至;問病者歸去何若?則死已過半矣!計兩舶中復來夫役近六十人。
明日再修釜突,煎煉硫土,一如曩昔。夜則與顧君共論前代海防及偽鄭故事,議其得喪。私謂吾兩人已絕蠻貊,蹈非人之境,人將不堪憂,如吾兩人,豈非不改其樂者歟?
復一夕,就寢未寐,余視屋外火光如箕,赤色耀目。余以見慣不怪,顧君駭曰:「君榻下何故燃燭?」余笑曰:「火從君枕畔來,照吾榻下,君試反顧,必有所見。」顧君遽躍起,方結衣褌,欲出戶,火光漸滅。
又一夕,有鳴鏑過枕畔,恐野番乘夜加遺,出戶視之,不見一物。
十月朔,硫事既竣,將理歸棹,命眾役夫向山間刈薪;午後又使人艤三板水涯以待,見四人並坐樹下,疑刈薪有先歸者,趨問之,已不見。種種幻妄,皆鬼物也,人之居此,寧不病且殆乎?
初四日,復出,至張大家與別,遂登舟。
初七日,未刻,值風便,與顧君舶同出大海。北風方勁,巨浪如山;行不數里,余舟檣折有聲,回視顧君一舶,亦大呼檣折。二舶在巨浪中,既無復入港理,隨風蕩漾,意必飄南方千里外,憂不能寐。
初八日,侵曉,風稍息,余攬衣出視,晨光初動,宿霧未收;而一輪紅日,從鷁尾水底湧出,三躍而後升,大如車輪,海波盡赤,不瞬息已高丈餘矣。向聞登州日觀擅奇,殆未必如余所睹也。將午,遙見遠山在有無間,猶疑為海上雲氣;午後,審視漸真,舟師謂是省城官塘山。夜半,抵官塘;猶屬海外孤島,不連內地。
【文章出處】
《裨海紀遊》卷下
〈台海歸棹記〉
(編按:原文無篇名,篇名由編者暫擬訂)
原作者:郁永河
上圖:臺灣船圖(日本長崎縣松浦史料博物館藏)
註釋翻譯
初八日,有一舶入港,言初五日三舶同自省中來,半渡遭風,一舶已碎,其一不知所往;友人顧君敷公在焉,念之甚切。自此旦旦(日日)出海上望之。
譯文:
初八日,有一艘船入港,說他們在初五日有三艘船一起從福建省來台灣,在半途遭到大風吹襲,一艘船已經破碎,另一艘則不知道漂向何處;老朋友顧敷公君就在船上,我非常擔憂他。從此每天都到海邊來探望那艘船的蹤影。
十五日,中秋節,番兒報舊址茅屋成,尚有台郡病夫(病人)二人不能歸者,從余走海岸沙際遙望。午後,張大攜肴核(食物)至,與余就沙際飲。抵暮而返,不見一帆。
譯文:
十五日,中秋節,番人說舊地方的茅屋已經重新蓋成了。府城來的的二個病人不能回去,就跟隨我走在海岸沙灘遙望海上狀況。午後,張大帶著食物來到,與我們在沙灘上吃喝。到黃昏才返家,一片帆影都看不到。
十六日,乘莽葛返茅屋中,與病夫二人俱。視新結茅三區,區各三楹,余與二病夫各占一區。夜惟孤影,四面猿啼鬼嘯聲不輟。有台令(台灣縣令)李子鵠梅花書屋詩一卷,雋永可玩,坐常至夜分。一日,甫就枕,殘燈既熄,帳前有火光如盌,碧色,去地三尺許,知其磷也;審視久之而滅。
譯文:
十六日,乘莽葛舟與生病的二人一起返回茅屋。就看到新蓋的茅屋有三區,每區各有三個楹柱,我與二個病人各住一區。夜間只有自己孤單的影子,四面的猿啼聲、鬼叫聲不曾停止。手邊有台灣縣令李子鵠的《梅花書屋詩》一卷,寫得深刻值得品味,常常坐到深夜。有一天,剛要睡覺時,殘燈已經熄滅,忽然發現蚊帳前有一團火光好像碗那麼大,綠色,離開地面三尺左右,我知道那就是磷火;仔細看了很久,它才熄滅。
二十五日,忽聞有海舶至,驚喜出戶,則顧君敷公至矣。問遭風飄泊何所?云:「是日,西岸頗無風,半渡風至,舟人強持之,已見雞籠、二靈諸山;值潮落,不得入港。陳某一舶已觸岸為齏粉,惕然(謹慎警覺貌)轉舵,歸西岸,泊定海鎮山下,舟中器具悉敗,需補制,而大風又半月不輟,故遲來,幸無恙。」
譯文:
而余前遣歸一舶,亦以是日至;問病者歸去何若?則死已過半矣!計兩舶中復來夫役近六十人。
譯文:
而我前日派遣回內地的那艘船,也在當天到淡水;問那些病人回去的結果怎麼樣了。他們說回去後,死亡的人已經超過一半了!總計兩艘船又運來工人將近六十人。
明日再修釜突(煙囪),煎煉硫土,一如曩昔。
譯文:
第二天,再度修築釜、灶、煙囪,煉治硫磺土,與以前一樣。
夜則與顧君共論前代海防及偽鄭故事,議其得喪。私謂吾兩人已絕蠻貊,蹈非人之境,人將不堪憂,如吾兩人,豈非不改其樂者歟?
譯文:
夜晚時,就與顧敷公君共論前朝的海防以及偽鄭的故事,議論他們的得與失。我們兩人私下認為已經來到蠻貊的地方,進入了一個非人的境地,承受一般人都難以承受憂愁,不過我們兩人豈不是那種不改舊習,硬是要追求樂趣的怪人嗎?
復一夕,就寢未寐(睡),余視屋外火光如箕(畚箕),赤色耀目。
譯文:
又有一天晚上,雖就寢卻未睡去,我又看到屋外有火光彷彿一個畚箕,紅色奪目。
余以見慣不怪,顧君駭曰:「君榻下何故燃燭?」
譯文:
我已經見怪不怪,不過顧敷公君卻驚訝地說:「您為何在榻下點蠟燭?」
余笑曰:「火從君枕畔來,照吾榻下,君試反顧(回頭看),必有所見。」顧君遽躍起,方結衣褌(褲),欲出戶,火光漸滅。
譯文:
我笑說:「火是先從您枕邊飄來的呀,後來才亮在我的床榻下,您回頭看看,一定能看到什麼。」顧敷公君突然跳起來,正要繫好衣服,準備去到戶外,就看到那團紅色的火光漸漸熄滅。
又一夕,有鳴鏑(箭)過枕畔,恐野番乘夜加遺,出戶視之,不見一物。
譯文:
又有一個晚上,有鳴響的箭射過枕頭旁邊,我懼怕有野番趁著夜晚來襲擊我們,出門去察看,不見一物。
十月朔(農曆初一),硫事既竣(完成),將理歸棹(音ㄓㄠˋ,槳),命眾役夫向山間刈薪(砍柴。刈,音ㄧˋ,割);午後又使人艤(音ㄧˇ,使船靠岸)三板(又作三舨,舢舨)水涯以待,見四人並坐樹下,疑刈薪有先歸者,趨問之,已不見。
譯文:
十月朔日,採硫的事情已經完成,準備搭船回內地,就命令工人們去山間砍伐薪柴;午後,又派人駕著舢板船在海邊等待,那時,我見到有四個人並坐在樹下,心裡懷疑砍伐薪柴的工人有先回來的,近前去問他們,卻已經不見了。
種種幻妄,皆鬼物(鬼怪之物)也,人之居此,寧(豈)不病且殆乎?
這裡的種種幻覺,都是鬼物啊,人們居住在這裡,豈能不生病甚至死亡嗎?
初四日,復出,至張大(編按:淡水總社原住民頭目或通事)家與別,遂登舟。
初四日,又出門,到張大的家向他告別,就上船了。
初七日,未刻,值風便,與顧君(編按:顧敷公)舶(船)同出大海(編按:橫渡台灣海峽返回福州)。
譯文:
初七日,未時,利用有風的方便,我搭的船與顧敷公君的船一起進入大海。
北風(編按:台灣海峽秋冬颳起東北季風)方勁,巨浪如山;行不數里,余舟檣折有聲,回視顧君一舶,亦大呼檣(船桅)折。二舶在巨浪中,既無復入港理(道理),隨風蕩漾,意必飄南方千里外,憂不能寐。
譯文:
北風吹得強勁,巨浪如同一座山;走不到幾里,其他船的船檣有拗折的聲音,回頭看顧敷公君那艘船有人大聲喊船檣折斷了。二艘船在巨浪中,已經沒有再進港的道理,只能隨風飄蕩,心想必定向南方飄到千里之外的地方了。因為憂慮無法睡覺。
初八日,侵曉(接近破曉),風稍息,余攬衣出視,晨光初動,宿霧未收;而一輪紅日,從鷁尾(船尾)水底湧出,三躍而後升,大如車輪,海波盡赤,不瞬息已高丈餘矣。向(昔)聞登州日觀擅奇,殆(恐怕,大概)未必如余所睹也。
譯文:
初八日,接近破曉時,風稍微停息,我攬著衣服出去看一看情況,早晨的太陽光剛剛出來,夜霧尚未散,之後一輪紅日從船頭尾端湧出,三次躍高然後昇起,大得彷彿車輪,海水一片赤色,瞬間已經高達一丈多了。以前我聽說登州的太陽景觀特別奇妙,可能也不必然比得上我所看到的。
將午,遙見遠山在有無間,猶疑為海上雲氣;午後,審視漸真,舟師(船長)謂是省城(編按:福州)官塘山(編按:又名竿塘山,即馬祖群島之南竿、北竿)。
譯文:
接近中午時,遙遙望見遠山在似有似無之間,本來還懷疑那是海上的雲氣;正午後,仔細看,漸漸顯示出真實的面目,操船的師父說是福建省城的官塘山。
夜半,抵官塘;猶屬海外孤島,不連內地。
半夜,抵達官塘;這裡還屬於海外孤島,與內地不連在一塊。
上圖:台灣海峽日出
【文章出處】
《台文戰線》
〈〈裨海紀遊卷下〉白話翻譯〉
(編按:段落重新安排)
2016-05-27
網址:
https://twnelclub.ning.com/profiles/blogs/3917868:BlogPost:38923
原作者:郁永河
翻譯者:宋澤萊
【譯者簡介】
宋澤萊(1952年2月15日-),本名廖偉竣,台灣作家,雲林縣二崙鄉大義村的詔安客家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彰化縣福興國中,獲吳三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薦獎、聯合報小說獎(今改稱聯合報文學大獎)、台灣國家文藝獎等獎項。宋澤萊的創作以小說、論述為主,也有新詩及散文問世,是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末期的代表性作家,也是台灣佛教批判文學的先驅。宋澤萊相當關注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的發展,往後開始走向台語文學之母語書寫的道路,是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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