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關於國文課綱中的文白比例又帶來一波爭議,在這波爭議中,支持文言文比例降低,甚至主張文言文應該從必修科目中退場的一方,似乎站定了一個自由多元開放的位置。例如賴天恆的〈高中國文課綱「微調」:文言文論辯的自由與保守〉一文便指出:在面對高中國文課綱是否應廢除文言文必修的爭議中,假設學習文言文是為了追求美好人生,正方對「美好人生」的定義是保持開放及中立的態度,即讓人各自有機會追求自己所認知的美好人生;反方則認為「美好人生」有標準答案,即成為「有德者」,因此不該讓人自己摸索、走平庸的冤枉路,而要讓大家都有機會成為「有德者」。
究竟在這波高中國文課綱的文白之爭當中,文言文教育是否真如支持文言文退出必修教育的人所認為的,是在推廣某些特定的價值觀,將是本文關注的焦點。
文言文如何推廣特定價值
主張文言文教育是在推廣特定價值的說法,其實可以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針對文言文的教材內容,認為該教材內容只傳遞特定價值,不夠多元開放。另一個更後設的層次,則是指出學習文言文本身只能實現特定的價值,而這些能被實現的特定價值卻不一定是所有人都認同的。本節將簡單介紹這兩種意見。
1. 文言文教材只能傳遞特定的價值
《上報》〈荒謬的文白之爭──台灣高中生為何還在讀左忠毅公軼事〉以〈左忠毅公軼事〉為例,指出高中文言文選文仍在傳遞過時的封建思想與價值觀,違反了自由、平等、開放等當代普世價值。
據〈左〉文記載,左光斗某次視察京城時來到一座古寺,那日風雪嚴寒,左光斗見一位學生伏案而寐,案上擺著該生剛寫好的一篇文章,便拿起閱讀,讀畢認為此生學養不凡而起惜才之心,於是解下身上的貂衣為該生覆上。之後左光斗擔任某屆科舉的考官,到史可法交卷時,左光斗發現他就是當時那名學生,便直接將史可法定為該屆榜首。
一般認為,這段故事描述了左光斗的識人之明和惜才之心。不過〈荒〉文的作者指出,若左光斗解貂覆生的舉動是出於愛才,表示如果該生的資質平庸,左光斗便不會有如此慈善之舉,間接透露左光斗勢利的心態。此外,〈荒〉文更進一步指出,故事也呈現了左光斗的濫權與差別待遇,基於自己先入為主的賞識,在擔任考官時竟不顧是否有其他表現更好的考生,而直接將史可法定為該屆榜首。
〈荒〉文的作者因此認為,〈左忠毅公軼事〉是在歌頌這些不平等與濫權的封建價值,認為此文及其它相似的選文「試圖培養的是當個忠臣孝子的士大夫,而非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公民」,並認為往後的課綱在選文上應該「排除那些自說自話的、自認為忠孝節義的中二論述,淘汰那些傳遞封建、保守思想的巧言令色」,否則「台灣人的公民素養與文學素養,恐如秋風起、霜降天高之際,蕭蕭復蕭蕭驀地吹墜的紅葉。」
2. 學習文言文只能實現特定的價值
除了像〈荒〉文認為文言文教材只傳遞已過時之價值,另有一些人認為,文言文教育只推廣特定價值觀的問題其實無法透過選文來改善,因為學習文言文的本身就只能實現特定少數人追求的價值。
例如朱家安在〈高中國文必修學分應砍半〉一文中就指出「只有少數學生把國學或文學當成人生的志業或美好人生的一部份」,並且認為學生能透過文言文教育學習到的國學或文學知識都「太過冷僻、古典……對現代溝通的幫助也非常有限。」他也強調,儘管有些人認為透過文言文教育能學習到足夠的國學與中國文學素養,因此讓人有機會進入某種可貴的美好人生,但「除了這種美好人生之外,至少還有另外一百種美好人生……當我們僅僅基於某種價值觀,就讓某些課程成為高中必修……對於其他種類美好人生的追求者不公平。」
朱家安確實同意文言文教育有其價值,但這些價值並不是所有人都應該追求的,而必修教育既然是透過國家政策來決定每一個國民都必須學習的內容,就不應該只照顧特定少數人會認同的價值,否則就是不平等地將教育資源投資在特定少數人身上,這對想要追求並接觸其它有價值之事物或目標的人來說並不公平。基於這個理由,朱家安主張文言文教育應該要全面退出必修教育。
文言文教育只能推廣特定價值嗎?
然而文言文教育真的只能推廣特定價值嗎?當然,如果問題只出在選文不夠多元上,那麼其實只要在編教材時改善選文的標準,使教材的內容更多元開放就能解決問題。然而教材內容只傳遞特定思想與價值觀的問題,真的是出在選文是否多元的面向上嗎?這個問題並非沒有商榷的餘地。
此外,關於文言文教育本身只能實現特定少數人認同的價值,對追求其它價值與目標的人不公平的問題,似乎也建立在一些關於教育目的的特殊預設之上。例如「必修教育的內容必須對每一個人未來的人生都有幫助」,這個預設是否合理?怎樣才能算是有幫助?這些問題也都值得進一步探討。本節也將如同上一節,分別針對這兩個層次的問題予以回應。
1. 教學策略比選文更重要
〈荒〉文的作者以〈左〉文為例,認為現今的文言文選文標準單一,且都是在頌讚早已過時、不足為訓的封建價值。或許這個看法沒錯,但因此就推斷文言文教育只能教授那些封建價值則是十分可疑的。舉例來說,許多大學哲學系都開過介紹某個特定理論的課,一個專擅政治哲學的教授可能會開一堂專門介紹自由主義理論的課程。既然是介紹自由主義的課,選文當然就會集中在自由主義的經典文本上,但這是否就意味著這堂課將只會傳遞支持自由主義的價值觀?其實不然。
一堂好的自由主義課,首先當然必須對自由主義理論提供完整的基本介紹,但同時這堂課也不會以讓學生接受或認同自由主義理論為目標,而是希望能讓學生正確地理解自由主義理論,並在正確理解的基礎上,能夠對自由主義理論進行合理的評價,無論是認同還是批判。理解不等於也不蘊涵接受與認同,即使課堂上的選文都是支持自由主義理論的文本,只要授課的目標是讓學生理解,則批判或認同自由主義理論都是可能的教學效果。
回到文言文教育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只有在教學上不以理解為目標,而是以認同為目標時,〈荒〉文的作者擔心的後果才會發生。如果老師將教學的重點放在讓學生理解那些封建價值的內容,包括那些封建價值為什麼會在當時被稱頌、為什麼那些制度在現代看來是如此不公,卻仍盛行於當時。並以此理解為基礎,讓學生練習如何去反思這些價值、去區分文章頌讚的價值中應該被批判與值得保留的元素,自然就不會有傳遞特定價值觀的問題。
不過有些人可能會指出,由於如今台灣的中學教育被考試方式侷限,因此老師沒有機會用上述較多元開放且帶有批判性的方式進行教學,即使改變教學方法能解決文言文教育只傳遞特定價值觀的問題,但在實務上要改變教學的方針難以執行。然而這如果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那麼改變選文的標準其實沒有真正解決問題。畢竟在不具批判性的教學下,即使選文上開放更多元的文章,學生也只會接收到彼此衝突的價值觀,卻不會學到反思及批判的方法,反而可能讓學生對自己所學更徬徨。
2. 教育不只給予能力,也給予選擇
至於朱家安點出的問題卻不是改變教學方法就能解決的,因為確實如朱家安所言,文言文教育教給學生的能力,並不是每個人都需要用到的能力,即理解、鑑賞、批判乃至反思古文及古文所傳遞之思想、價值的能力。或許對中國古典文學與中華歷史感興趣的人,能受惠於文言文教育所教授的能力,但也有人對於一切必須透過閱讀與理解古文才能獲得的資訊完全不感興趣,那麼對這些人而言,文言文教育就是完全無用的教育。
不同的人所認同的美好人生都不盡相同,在一些人的美好人生觀中,古文能力可能是實現他們美好人生的重要能力。但在其他人的美好人生觀中,重要的可能會是與閱讀古文完全無關的能力。如果我們同意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權利去追求自己認同的美好人生(只要那不妨礙其他人追求自己的美好人生),那麼在必修教育當中放入那些只會有助於人去追求特定美好人生的內容,就是不平等地對待了追求不同美好人生的人。
然而要從「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權利追求自己認同的美好人生」和「文言文教育只能幫助特定少數人去追求他們認同的美好人生」這兩個前提,推論出「文言文教育應從國文必修中退場」,尚欠了一個關鍵的前提,即「必修教育只能包含那些對每個人追求自己認同的美好人生都有幫助的內容」。但最後這個關鍵的前提恐怕不成立。
在一個人追求自己所認同的某種美好人生以前,他必須先對「自己要認同怎樣的人生為美好人生」做出選擇。而一個人如果要慎重且認真地做出任何選擇,都必須先對自己所擁有的選項有足夠的認識。即使是像「午餐要吃什麼」這種日常的瑣碎決定,一個人也必須先對自己擁有的選項有足夠的理解,才有可能進行選擇。如果我午餐可以吃的選項有排骨飯、牛肉麵與水餃,但我根本不知道這三種食物分別是什麼,我就不可能真正做出選擇,即使我隨意地選了一個,那也只是一個發生在我身上的隨機事件而已,不能說是我自己的決定。
既然選擇的先決條件是對開放在我面前的選項有足夠認知,那麼,即使在千百種不同美好人生的選項當中,我最終只會選擇一項作為我追求的目標,但在我做出選擇以前,我仍必須盡可能對每一種不同的美好人生都有一定程度的基本認識。既然我必須盡可能地對每一種美好人生都有基本認識,在認識那些美好人生的過程中,我自然會學到許多對我去追求最後選定的美好人生沒有幫助的知識與能力,但基於這些知識與能力對我做出選擇而言是必要的,那麼它便不會是無用的。
而在國文必修教育中納入文言文教育,正是為了實現上述目標所必要的內容。至少,當中國古典文學與中華歷史研究仍是現今台灣相當主流的美好人生選項所必備的能力時,透過國民教育中的文言文必修來讓學生能夠對這些選項有基本的認識,就仍是必要的。
結論
我同意開放與多元是實施國民教育時必須考量的重要價值,但這個價值與文言文必修的政策並不真的衝突。選擇足夠多元的教材內容當然是一個應該追求的目標,但更重要的卻是教學的方法。無論文言文文本所承載的思想與價值是否陳腐或單一,教學上都可保持開放與批判性。
我也同意每個人認同的美好人生都不盡相同,而文言文教育只會對追求特定美好人生的人有幫助。但不可忽略的是,認同必須透過選擇來產生,而選擇的先決條件則是對所有選項的認識。
「要認同怎樣的美好人生」恐怕是每一個人一生當中最重要的選擇,為了讓每一個人都能足夠審慎地做出這個選擇,透過國民教育的必修科目來讓學生對每一種美好人生都有足夠的認識也十分合理。這正好也是為什麼即使三角函數與微積分對我目前所選擇的美好人生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但我仍必須在中學時期學習這些知識的理由。
當然,關於文言文究竟要在國文課中佔多少比例,國文課要在總學分中佔有多少比例,或者是否需要在國民教育中增加更多科目,好讓學生能認識更多美好人生的選項,來在各種價值觀中保持公平,我認為都是可以而且值得討論的問題。
或許有人會擔心,為了讓學生能對各種美好人生選項都有基本認識,而在國民教育中塞入這麼多內容,是否會造成學生太多學習壓力?基於我認為國民教育的目標只是要讓學生認識各種美好人生的選項,因此我會主張教學的目標不該是讓學生完全掌握每個科目的知識與能力,而是只要讓學生知道那些學問與科目在做什麼,或者讓學生能夠確認自己是否對某些科目感興趣、想繼續深究,那或許就足夠了。
本文試圖說明,如何從對於美好人生的理解出發,為文言文必修提供理由。不過這還只是一個十分粗略的想法,關於如何在教育實務上實踐還存在許多技術細節的問題,這些都不是我個人之力所能處理的,因此不便於本文討論。然而本文至少嘗試指出一些主張文言文應退出國文必修的論述之不足之處,我想這部分尚有參考的價值。
---鳴人堂 2017-09-26 沃草烙哲學 黃頌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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