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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中國上海孔廟的孔子像


從《禮記・大同與小康》看儒家理想社會,為何與當代中國政治價值衝突?

昔者,仲尼與於蜡賓,事畢,出遊於觀之上,喟然而嘆。

上面這一段內文提到孔子參與蜡祭(編按:歲末祭祀百神)活動的感嘆,部分人會解讀為因為活動的形式不像以往那麼講究,因此感嘆活動的呈現不夠美好。其實這樣的解讀並不算錯,但卻僅只於第一層面,這段話還需要往更深的第二層面來解讀,因為孔子真正感嘆的重點仍在於「周文疲弊、禮崩樂壞」。

我們知道周公幫助武王創建周朝以來,即創建禮制要用來規範社會秩序,大至國家活動,小至個人修身作為,無不跳脫「禮」的範疇。對照上文,孔子距離周公的時代已有四五百年之久,禮法對社會的維繫力與約束力也漸失,所以前後相距四五百年的蜡祭活動,儀式呈現沒已經那麼講究是可以想像的,重點是活動內在本質「禮」的精神,自然也會有落差。所以我們表面看起來孔子是感嘆活動的衰落,實際上是看到活動後而由衷感到精神價值的衰退,活動只是表面型(形)式,孔子真正在意的是周公用來維繫社會風氣的禮制內涵,已被世人給忽略了。

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上面引文談到,孔子就算沒有和偶像周公他們呼吸在同一個世代,但是透過史書的記載,孔子一樣能感受那個時代的美好氛圍。就像我們時常透過長輩的口中,提及某個世代的美好,即便我們未能親身經歷,但一樣能透過口述、文字、影像的記錄來理解。也因為孔子很嚮往那個時代的美好,因此不斷談論周公的理想,不斷鼓吹讓社會再興起運作周公之禮,因為孔子對社會有份屬於他自己的理想,於是孔子「述而不作」,不斷地講述、談論周公的想法和理念,但卻不太會寫書,孔子的思想也是植基於周公的禮制社會,「儒家」也是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成立。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上面這兩句話,也是開門見山點出「大同」社會的定義。多數人喜歡將它翻譯為:「大同社會的運作,即是天下是屬於公家的、所有人的。」這個翻譯沒有錯,但我卻有自己的見解,我也比較喜歡這樣翻譯:「大同社會的價值,即是所有事物的出發點都是以公眾他人為優先,沒有自我的私心。」

我自己會這樣翻譯,其實是立足於儒家以「仁」為本的立場,何謂「仁」?意即帶有憐憫、關懷、幫助的概念。所以當你看到有弱勢族群需要幫助時,你會願意為對方而付出,你不太會顧及自己究竟會失去多少,這和佛教的「利他精神」多少有些相似。就算對方不見得是弱勢族群,也未必需要別人的幫助,但是我們為了能讓他有更理想的呈現,仍會願意為了對方而去付出,重點在於不計較於個人利益得失。也由於更關注於對弱勢族群的照顧,所以也提到下列內文: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上面這句話,我比較喜歡從「國家社會福利」的角度來解讀,我不喜歡從自我個人說起,因為想要照顧弱勢族群,個人力量能做到的很有限。而孔子當初在魯定公身邊做事,甚至之後周遊列國十餘年,目的就是希望任一國的君王能徹底實施「仁政」,利用舉國政治之力,推行「禮制」以「成仁」,社會風氣有了,如此才能兼顧到所有人。

所以說,一個完整健全的社會體制,別人的親人和小孩,也是我們要關照的對象,老年人能獲得良好的安養並善終,中年人能在社會上有自我發揮及奉獻的舞台,幼童的成長也能有好的養育環境,甚至老而無妻者、寡婦、孤兒、獨居老人、殘障者、生病者,這些人都應該獲得良好的安養。

上面這段解讀,放在往後任一時代來看,都是不變的鐵律。所以在我個人對美好社會的看法裡面,對弱勢族群的關注,才是真正代表一個國家進步的象徵偏偏這些對弱勢族群相關的社會政策及議題,也是時常被忽略的一部分,因為這些議題不有趣,不太能創造新聞話題,似乎真正願意關心的人也不多

以多元成家議題為例,多元性別族群在社會上也確實是弱勢族群,歧視、霸凌、攻擊在他們身上也不會少過,先天的性別認同也不是後天得以改變,所以他們期望能立法來保障這些弱勢族群,因為法律保障人權也是象徵國家的進步。至於入「民法」或「專法」,我個人沒有太大的執著,因為不論步伐的大小,能願意跨出一步都是好的開始。

反過來說,一個真正進步的國家,並非只有讓人民發大財而已,即便經濟很重要,但是百姓內在的修養教化更重要,從內在修養讓人民自主去關心社會和弱勢群體,讓彼此互助來穩定社會才是重點。例如在《孔子:決戰春秋》這部電影裡面有提到,當孔子離開魯國後,流浪的第一站來到衛國,孔子和衛靈公亦有精彩對話。

影片中,衛靈公說現在衛國人民的日子也算富裕,可是社會依舊不穩定,故請教孔子應該如何是好?孔子直接回答說是「社會風氣不好」,所以人民「需要教化」,要如何教化,即是用儒家的禮樂教化讓人民往「仁」的方向前進,社會風氣自然敦厚而穩定。

將這狀況對照台灣,或許有人會提出質疑,認為當時衛國人民生活還富足,但我們台灣現在連富足都談不上,所以會直接歸咎台灣社會風氣不好的基本原因源自經濟不好,這個說法我是認為不妥的。

我舉例《日本太太好吃驚》電視節目和學生分享,其中有一集的內容是介紹日本太太嫁到帛琉的生活狀況。帛琉人民生活收入不高,但日子卻過得很快樂,親戚來借錢也能大方借用,只因為他們認為親戚真的需要幫忙;半夜家戶慣性不鎖門,鄰居半夜進來廚房吃他們的糧食,他們也不會生氣,因為他們仍舊認為鄰居真的需要幫忙;月底所得收入用罄無法生活,他們就到山上海邊打獵捕魚來暫度生活,但也不會怨天尤人,日子依舊樂天。不論你是否認同帛琉人民的生活模式,但不變的是他們依舊樂天、純樸、善良。

如上,所以帛琉的人民經濟不好,但是社會依舊處於和諧互助的狀態,故而經濟不好並非是社會風氣敗壞的原因;再反過來說,一個社會若凡事過度用錢來衡量一切,才會產生彼此爭相競逐的風氣,每個人都會想要為自己獲取更多的財富,甚至走偏門來一夕致富,如果每個人只在意自己而忽略弱勢,那麼孔子口中的這些社會弱勢族群又該如何?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

所以上面引文也說了,如果彼此之間都能撇除私心,人人都能夠為他人著想,人民就不會因為要獲取他人資源而策劃陰謀,也不會想要得到更多財貨而搶劫盜騙,即便外出也不需要關門。

或許有人又會說,社會風氣不好是法律不夠嚴格,人民視法律為無物,不當一回事,就像以前日治台灣時期不太有人敢犯法,所以晚上睡覺不關門也能很放心。但我們必須要說儒家並沒有否認法治的重要,但是刑法的施行是「事後」作為,儒家更重視的是「事前」努力,事前努力夠了,自然減少事後犯法情事的發生。再舉例中國秦代始皇的法律夠嚴苛了吧,但是「怕而不敢作奸犯科」和「發自內心不願作奸犯科」,畢竟是兩回事,所以行暴政而獲得的政權,來得快也去得快,僅存十五年就滅朝了。

前面提及「大同」世界的理想,終究只能是理想,因為等到社會愈發展、人口愈增多、國家愈強大時,這些理想終究要面臨人性的考驗。是啊,人性才是最現實的東西啊!此時我問學生說:「大同世界什麼東西都強調公有、公眾和共享,有沒有覺得和什麼東西很像?」學生直言:「共產黨!」我和學生說最原始的共產主義,就是「馬克思社會主義」,其實最早的馬克思主義一樣是非常理想化的理論,我也很鼓勵大家可以去接觸,但是再理想的東西面對人性的考驗時,終究會因人性而被扭曲,所以之後的共產主義,再到現在的共產政權,其實早就悖離原始的馬克思理想,現在的共產思想說到底,只是用來鞏固少數人權力和財富的工具罷了。

說遠了,回到本文所談的大同世界,目前考究出來中國最早具有國家雛型的朝代是「殷商」,至於「夏朝」是否有發展成國家或朝代的形式,仍然有很大的爭論。但先撇除這些爭論,中國最早的國家型態即是由「部落」衍伸而來,等到「部落」人口增多了,社會體制擴大了,國家雛形慢慢形成了,於是群體競爭擴大後而漸漸有了競逐之心,於是再理想的社會風氣,終究還是要面臨到「社會人心」的考驗。

更聚焦來說,「夏」過渡到「殷商」,「殷商」又過度到「周朝」的創立,周公因為明白社會人心的轉變,因此創建「禮制」就是想要維繫社會風氣,以「禮」制約的社會風氣就是「小康」社會。

更進一步來說,很多人會將「大同」和「小康」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狀態,但我不太喜歡這樣解讀。應該說,社會運作本就有一套秩序及規則,「大同」是這套理想社會秩序的理想最大值(100分),「小康」則是它的的理想最小標準值(60分)。所以「大同」與「小康」只是同一個標準區間的兩端,但並非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

故而在周公正式制定禮制之前,大家心中都會有一套潛規則,大家做人做事都不會去逾越這套潛規則,但是等到大家愈來愈不依照潛規則來做事時,周公終於忍不住了,決定「明白訂出規範」,《禮》而因此正式生成,確定社會風氣的及格標準。再經過四五百年,春秋時代的孔子誕生了,當孔子感嘆這時代「禮崩樂壞」時,也代表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是比「理想社會的最小值」還要糟糕,連理想的標準(60分)都談不上,連「小康」都不是,儒家思想的建立也就是希望將社會風氣,最少也要拉回到「理想社會最小值」的及格標準,所以「小康」仍能勉強期待而讓孔子有所作為,至於「大同」就甭說了。

也因為周公正式制定禮制,代表以後一切所有的事情都有清楚明白的規範,任何人都不能違背這套底線。周公很清楚,上古時代的「禪讓」(王位謙讓有德者而非血親)制度已不可能恢復,故而用最低標準承認王位家傳的合理性;周公也明白無法阻止他人謀求私人資產,因為人性本來就是現實的,故而用最低標準來規範圈養土地城池,於是如下所述:

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

舉凡王位家傳或諸侯築城圍牆,任何事情都不能脫離禮制規範。但如同前文所述,在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已經是個連周公之禮都不及格的「禮崩樂壞」世代,當各國諸侯都不太理會周天子時,這種社會風氣也會跟著上行下效,所以各諸侯國內的貴族也漸漸無視他們的國君。

在周公禮制的規範中,國君國都的城牆和貴族領地的城牆各有規範,下位者的牆高更不得超過上位者,目的在於擔心下位者築高牆以囤積資源勢力會造反,例如孔子擔任魯國代理國相時,曾經向魯定公提出「隳三都」政策即是。

魯國國君雖是魯定公,但他徒有名號卻無實權,因為魯國權力幾乎掌握在貴族三桓手上,連魯定公也不得不看他們臉色。正由於此,所以三桓的領地城牆愈蓋愈高,甚至高過魯定公的國都城牆,孔子認為這是明顯的違背禮法之舉,才會提出「隳三都」,意即「摧毀三家貴族領地的城牆」,但此舉也讓魯定公很不安,認為要是弄不好,連魯定公自己都可能性命不保,最後城牆雖然成功拆除,但也埋下日後孔子被迫離開魯國去流浪的伏筆。

前面談了這麼多,重點還是要回歸到理想社會的建構,然而國家愈強大、人口愈眾多、群體愈龐雜,社會愈競爭,理想更時常會受到現實人心的考驗。我忽然想到老子談論「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似乎也有他的道理,國家沒有那麼大,社會競逐性就沒那麼強,人口沒那麼多,人心似乎也沒複雜多變。

最後我想談談現在的中共政權,中共傾全國之力在世界各處設立「孔子學院」,官方也喜歡拿孔子言論說嘴自我執政合理性,但最沒資格談儒家和孔子的也是他們。當一個大國家面對少數群體時,只想為了政治目的而同化,不去包容接納,甚至以國家機器來迫害,一切只是想達成少數權貴的目的。最喜歡標舉儒家孔子思想的國家,但在內在本質上卻感受不出「仁政」的實踐何在?最後我只想用這篇文章的最後一段話來總結:

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翻譯:如果有不遵循禮義的人,在位的就會被罷免,老百姓把這(不按「禮」行事)當作禍害。這可以稱為小小的安定。)

禮記禮運.png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從《禮記・大同與小康》看儒家理想社會,為何與當代中國政治價值衝突?
2021-01-01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45368
作者:風恂
【作者簡介】
風恂,筆名,本名不詳,七年級生,高中國文教師,文章多發表於《The News Lense關鍵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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