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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描寫「鶴川」的段落節錄


(二)第二章

2-1


一天,打掃完金閣的四周,為避愈發炎熱的朝陽,我走進後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徑。正是開園前的時間,處處闃無人影。大概是舞鶴的航空隊一隊戰鬥機低飛掠過金閣的上空,留下壓頂的轟鳴遠去了。

後山裡有一處布滿藻類的寂靜的池沼,人稱安民澤。池中有一小島,聳立著一座名叫白蛇塚的五重石堆。這一帶的早晨,鳥兒啁啾鳴囀,卻看不見鳥影,彷彿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婉轉的鳥語。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徑用低矮的柵欄把那塊草地劃了出來。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少年橫躺在草地上。他身邊的矮楓樹旁靠著一把竹耙。

這少年坐起來,其氣勢似乎要拂去飄忽在那裡的夏日清晨的潮濕空氣。他看見我便說:

「嘿,是你呀!」


這個姓鶴川的少年,是昨晚經人介紹才認識的。鶴川家在東京近郊的裕福寺裡,家裡送了很多學習費、零用費和糧食等物。只是為了讓他體驗弟子的學習生活,家裡才通過住持將他託付給金閣寺。他暑期回鄉省親,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廟來的。站在池畔操著東京口音說話的鶴川從秋天起成了我在臨濟學院中學的同班同學。從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齒,快活的談吐,就已使我恐懼了。

如今一聽他說「嘿,是你呀」,我就啞然失聲。然而,我的無言,似乎被他理解為這是一種責備。

「算了,何必那麼認真打掃呢。反正遊人一來就會弄髒的。再說,遊人也不多嘛。」

我微微一笑。對某種人來說,這種無意識地流露出來的無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發親切感的緣由。我就是這樣,總是不能對自己給人的印象細節負責。

我跨過柵欄,在鶴川身旁坐了下來。鶴川橫躺在草地上,曲肱為枕。兩臂外側被太陽曬黑了,內側卻很白,連靜脈都透了出來。在那裡,早晨從樹葉隙間篩落下來的陽光,把青草的淡綠的影子撒滿了大地。憑直感,我知道這少年大概會像我這樣不愛金閣。因為我不知什麼時候把對金閣的偏執,統統歸咎於自己的醜陋。

「聽說你父親去世了?」

「嗯」


鶴川機靈地轉了轉他的眼珠子,毫不隱諱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熱衷於推理的神色,說:

「你所以非常喜歡金閣,那是因為一看見它,就會使你想起父親的緣故吧?譬如,因為你父親非常喜歡金閣。」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對這種推理卻無動於衷,表情毫無變化。我對此有點自鳴得意。鶴川就像喜歡製作昆蟲標本的少年經常所做的那樣,把人的感情分門別類,整齊地收藏在自己房間的精巧的小抽屜裡,不時取出來,實際檢驗檢驗,他有這種樂趣。

「你父親去世,你很悲傷,有時也很寂寞吧。昨晚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有這種感覺。」

我沒有任何牴觸情緒。他一說我很寂寞,我就從對方這種感想中贏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兒便脫口而出:

「沒什麼可悲傷的啊。」

鶴川飛揚起煩人的長睫毛,凝望著我:

「哦?……這麼說,你憎恨你父親,至少是討厭他了?」

「談不上什麼憎恨,也不是討厭……」

「哦?那麼,為什麼不悲傷呢?」

「我也說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鶴川遇到了難題,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麼,是不是還有比這更悲傷的事呢?」

「還有什麼,我不知道。」我說。

說罷,我又反省自問:為什麼喜歡引起別人的猜疑呢?對我自己來說,這是沒有什麼疑問的,是明擺著的事。我的感情也會像口吃一樣打頓。我的感情總是趕不上現況。其結果,父親的死這件事,同悲傷這種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聯繫,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於時間上差錯一點或是晚了一點,我的感情和事件就會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狀態。大概它的本質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說我有自己的悲傷,那麼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動機都毫不相干,是突然的,毫無道理地向我襲來的……

……然而這一切,在我還不能對眼前的這位新朋友加以說明時就完結了。鶴川終於笑了起來。

「咦,你這個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襯衫裡的腹部在起伏,搖曳在上面的透過葉縫投射下來的陽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瀾,猶如這傢伙的襯衫的皺紋。但是,這襯衫多麼潔白耀眼啊!所起的皺紋依然……說不定我也?……


2-2

學校開學前一天,即夏季最後一天的下午,住持應邀領著副執事到一個地方做法事去了。鶴川邀請我去看電影。我不太感興趣,他也突然興致全無。鶴川就是這樣的性格。

我們兩人請假數小時,穿上草黃色的褲子,打上綁腿,戴著臨濟學院中學的制帽,從大殿走了出來。夏日陽光炎熱,沒有一個遊人。

「上哪兒去了?」鶴川問道。

我回答說,出門之前,我想先去仔細地看看金閣,因為說不定明天這個時間裡就再看不見金閣了。也許在我們去工廠期間,金閣就遭到空襲,毀於一旦了。我這番話沒有把握,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這時候,鶴川吃驚而又不耐煩地聽著。

講完了這番話,我汗流滿面,好像說了什麼可恥的事似的。只有對鶴川一人,我可以袒露自己對於金閣的異乎尋常的執著。鶴川在聽我這番話的時候,顯出一副見慣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聽清我的結巴語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種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這樣一副表情。當我公開一樁重大祕密時,當我傾訴對美的激越感動時,或當我掏盡自己的五臟六腑向對方披露時,我所遇見的就是這樣一副面孔。這副面孔是以無可置疑的忠實,如實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說它變成了我畏懼的一面鏡子。這種時候,不論多麼美麗的臉,都會變形,變成同我一模一樣的醜陋。我遇上這副表情的時候,本想表現出來的重大事情,瞬間會變成毫無價值的東西,猶如一塊瓦片一樣……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鶴川和我之間。鶴川稚嫩的臉閃耀著燦燦的油光,一根根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從鼻孔呼出的悶熱的氣擴散開去。他等待著我結束我的話。

我談完了。話畢的同時,我也惱怒起來了。因為我與鶴川初次見面以後,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過我的口吃。

「為什麼?」我追問了一句。

我已一再說過,嘲笑和侮辱遠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鶴川泛起了無以名狀的溫柔的微笑。然後這樣說道:

「什麼呀,我天生對這種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驚。我是在農村粗獷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不理解這種溫柔。鶴川的溫柔,告訴了我,並使我發現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結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處處體味到的快感,簡直被剝成赤裸裸的了。鶴川那雙鑲上長睫毛的眼睛,僅僅把我的結巴過濾後,就接受了我。過去,我這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誰要是無視我的結巴,就等於抹殺我這個人的存在。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諧和幸福。我永遠忘不了這時刻所看到的金閣的情景,這是不足為奇的。我們兩人從正打瞌睡的傳達室老頭的跟前走過,沿著土牆急步經過渺無人影的路,來到了金閣的前面。

至今我還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來。兩個少年打著綁腿,身穿白襯衫,並肩站在鏡湖畔。兩人的前方便是金閣的存在,中間沒有任何東西阻隔。

最後的夏天,最後的暑假,最後的一天……我們的青春聳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閣也同我們一樣聳立在尖端上,面對面地對話了。對空襲的期待,竟使我們同金閣如此地接近起來。

2-3

對我的長時間凝視厭煩的鶴川,拾起腳下的小石子,以優美的投擲姿勢,向鏡湖池中的金閣倒影中央扔去。

池面上激起的波紋推著藻類擴展開去,頓時美麗而精緻的建築物投影崩潰了。

2-4

我想起戰爭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但目擊者並非我一個人。我身邊還有鶴川在。

那天是停電的日子,我和鶴川一起到南禪寺去。我們還沒有拜訪過南彈寺。我們橫穿過寬闊的公路,走過了架有坡道索車的木橋。

這是五月的一天,天氣晴朗。坡道索車已經長久不使用,牽引索車的坡道上的軌道長滿了鐵鏽,幾乎被雜草埋沒了。在這雜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隨風搖曳,直至索車坡道都淤積污水,浸滿著這邊岸上的葉櫻街樹的投影。

我們站在這小橋上,毫無意義地凝望著水面。戰爭期間的種種回憶中,這樣短暫而無意義的時間卻留下了鮮明的印象。這種無所事事、茫然若失的短暫時間,就像偶爾從雲隙露出的晴空那樣處處可見。這種時間,真像是痛切的快樂回憶,非常新鮮,這是難以想像的。

「好極了!」我又毫無意義地微笑著說。

「嗯。」鶴川也望著我微笑了。

我們兩人深深地感到這兩三個小時是屬於我們的時間。

布滿碎石的寬闊的路向前延伸著。路旁有一條清澈的水溝,水面上搖曳著美麗的水草。馳名的山門很快就堵在我們的前面了。

廟內闃無人影。一片嫩綠叢中,點綴著許多小廟的瓦脊,似是一本倒伏的鑲銀色的巨書,美極了。這瞬間,所謂戰爭算什麼呢?在某種場合。某個時期,戰爭使人覺得像是只存在於人的意識中的奇怪的精神上的事件。

據說當年石川五右衛門腳踏樓上的欄杆,讚賞滿目的鮮花,大概就是在這山門吧。儘管已是葉櫻
的季節,我們還是抱著一種孩子般的心情擺起五右衛門一樣的姿勢,眺望一番這般景色。我們購了不貴的門票,就登上木色完全發黑了的很陡的階梯。登到盡頭的休息臺時,鶴川的頭碰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我剛要取笑他,自己卻馬上也碰撞上了。兩人拐了個彎,登上臺階就來到了樓上

從地窖般狹窄的臺階上來,置身於廣袤的景觀,緊張頓時鬆弛,舒快極了。我們盡情觀賞葉櫻和松的景致、聳立在對面鱗次櫛比的平安神富的鬱蔥森林的景致、京都市街盡頭的朦朧的嵐山,以及北方、貴船、箕里、金毘羅等群山的姿影,爾後才像個寺廟弟子的樣子,脫掉了鞋襪,恭恭敬敬地進入廟堂裡。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鋪席寬,釋邊像擺在中央,十六尊羅漢的金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這裡是五鳳樓

南禪寺同屬臨濟宗,但與相國寺派的金閣寺不同,它是南禪寺派的總寺院。我們就是在同宗異派的寺廟裡。我們兩人卻像普通中學生一樣,手拿說明書,一路觀賞著色彩鮮艷的壁頂圖案,據說這是出自狩野探幽守信和土佐法眼德悅的手筆。

壁頂的一邊,畫了飛天彈琵琶和吹笛子,另一邊畫出了手持白牡丹振翅飛翔的迦陵頻伽。它是棲息在天竺雪山的妙音鳥,上半身呈豐滿的女子的姿態,下半身成鳥。另外,壁頂中央畫了一隻鳳凰,與金閣頂上的鳥是友鳥,但與那隻威嚴的金鳥毫無相似之處,卻像是華麗的彩虹。

在釋迦像前,我們跪下,雙手合十,然後走出佛堂。但是,我們捨不得離開樓上,便倚在上來時攀登的臺階旁邊朝南的欄杆上。

不知怎的,我感到彷彿有個美麗的小小的彩色漩渦似的東西。我想,它可能是剛才看到的壁頂圖案的五色斑斕的殘影吧。凝聚了豐富色彩的感覺,就像那隻迦陵頻伽鳥,隱棲在嫩葉叢中和鬱蔥的松枝上,只讓人從縫隙看到它華麗的翅膀的一端。


事實並非如此。在我們的眼皮下,隔著馬路立著一座天授庵。從簡樸地種著許多矮樹的寂靜的庭院,穿過用四角石角接角地鋪成的一條小曲徑,通到了敞開著拉門的寬闊的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客廳裡的壁龕和百寶架。這裡似乎經常用作舉辦供神佛的獻茶,以及供人租用舉辦茶會,所以鋪著鮮艷的緋紅色地毯。室內跪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映入我眼簾的,就是這些東西。

戰爭期間,是不會看到穿著如此華麗的長袖和服的女子身影的。假如身穿這種盛裝出門,半路上定會被人指責,不得不折回家中。她的長袖和服就是這樣華美。雖然看不見精細的花紋,卻能看見緋紅腰帶上的金絲線閃閃發光,誇張地說,映得四周熠熠生輝。年輕貌美的女子端莊地跪坐著,她那白皙的側臉被浮雕出來,令人懷疑地是不是真正的活人。我極度口吃地問道:

「她究竟是不是活著呢?」

「剛才我也這樣想。真像個偶人啊!」鶴川目不轉睛,將胸口緊緊壓在欄杆上,回答說。

這時,只見一個身穿陸軍軍服的年輕士官從裡首走了出來。他彬彬有禮,正襟危坐在距女子近一米的地方,面對著女子。兩人紋絲不動,久久地相對而坐。

女子站起身來,在廊道的昏暗中平靜地消失了。良久,女子端著茶碗,折了回來,微風吹拂著她的長和服袖子。她在男子的面前勸茶。按茶道的禮法勸過淡菜以後,她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跪坐下來。男子似乎說了些什麼,卻怎麼也不呷一口茶。這段時間令人感到異樣的長,異樣的緊張。女子深深地低下頭來……

此後發生的事情實是令人難以置信。女子依然保持著端莊的姿勢,冷不防地解開了衣領口。我的耳朵幾乎聽見了從堅硬的腰帶裡側拉出絹帶的窸窣聲。瑩白的胸脯袒露出來了。我倒抽了一口氣。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將一隻瑩白而豐滿的乳房托了起來。

士官手裡端著一隻深黑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的面前。女子用雙手操著乳房。

這些情景,不能說我都看到了,但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呈現在我眼前的,彷彿是溫馨的白乳汁噴在黑色茶碗內側的冒泡的綠茶中,彷彿看見已經擠完而殘留著奶滴的情形,白乳汁弄混濁了寂靜的茶水而起泡沫的情形……

男子端起茶碗,將這奇怪的茶一飲而盡。女子瑩白的胸脯也被隱蔽起來了。

我們兩人脊樑發硬,看得入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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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三章

3-1


鶴川有著一顆透明而單純的心,他為我將同闊別許久的母親相會而感到高興,寺廟的師兄弟對這件事也抱著一種好奇心。我憎恨貧困寒磣的母親。我苦於向親切的鶴川說明自己為什麼不願同母親會面。工廠下班後,鶴川就急忙挽著我的胳膊說:

「喂,咱們跑步回去吧!」

說我壓根兒不願同母親會面,也未免太誇大了。我並非不想念母親。我只是討厭當眾公開表露對親人的愛情,也許只有這種討厭才促使我設法制造種種的藉口。這是我的壞性格。如果以種種藉口可以使正直的感情合法化還好,可是有時候,自己的頭腦裡編出來的無數的理由,把連自己意料不到的感情也強加給我自己。這種感情本來就不屬於我的。


光就我來說,某些方面有其正確的成份。因為我自己就是個值得嫌惡的人。


「何必跑呢,真沒沒子啊。太費勁,拖著兩腿回去就行了嘛。」

「這樣,令堂就會同情,你打算撒嬌啊!」

鶴川的解釋總是這樣,充滿了對我的誤解。然而,他一點也不使我討厭,並且成了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確是我的善意的翻譯,把我的語言翻譯成現今的語言,他是我難得的朋友。


是啊。有時候我覺得鶴川是個精通煉金術的師傅,彷彿可以將鉛煉成金。我是底片。我的混濁的陰暗感情,一旦經過他的心的過濾,就一無遺漏地變成透明的、放射光芒的感情,我不知多少次驚訝地凝望著這種變化。我結結巴巴,躊躇不前,這時鶴川的手把我的感情翻過來,完全傳向外側。我從這些驚愕中學習到的是,只要限於停留在感情的範疇,人世間最惡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都不相徑庭,其效果是一樣的;殺意和慈悲心在表面上是別無二致的,如此等等。即使用盡語言來說明,恐怕鶴川也不會相信這種事。然而,這對我來說卻是一種驚人的發現。就算由於鶴川的緣故,我變得不懼怕偽善,可對我來說,偽善只不過是相對的罪過而已。

3-2

老師做了這樣的說明之後,絲毫沒有觸及日本戰敗的事就結束了講課。我們心裡納悶。老師為什麼在戰敗這一天特地選擇了這個參禪課題呢?我完全不明白。

返回個人房間的時候,我在走廊上對鶴川提出了這個疑問。鶴川也搖了搖頭說:

我也不明白啊。不經過僧堂生活是無法明白的呀。但話又說回來,我覺得今晚講義的精髓就在於戰敗的日子裡絲毫不提及戰敗的事,而只是談了斬貓的故事。

3-3

對於我來說,戰敗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很有必要談一談。

那不是解放。絕不是解放。只不過是把不變的東西、永恆的東西溶進日常生活中的佛教式的時間復活罷了。

從戰敗的翌日起,寺廟每日的功課又依然如故。起床、早課、早餐、雜務、齋座、晚餐、入浴、就寢
……再加上老師嚴禁買黑市米,只得靠施主的捐贈,也許副司照顧到我們正處在發育身體的年齡,有時謊稱是施主的捐獻,買回來少量的黑市米。我們的粥碗沉底的只有少得可憐的幾粒米飯。還經常出去採購甘薯。一日三餐,不僅早餐,連午餐、晚餐也都吃稀粥和白薯。我們總是處在飢餓的狀態。


鶴川讓東京的家不時寄些甜食來。夜深人靜時,他悄悄地來到我的枕邊,我們一起吃了。深夜,天空時不時地劃出幾道閃電。

我問鶴川:你為什麼不回到那樣富裕的老家和那樣慈愛的父母身邊呢?

什麼啊,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遲早也得繼承父親的寺廟。

鶴川似乎絲毫不為外界的事物所苦惱。他就像筷子盒裡裝著的成套筷子一樣。我進一步追問。他說:也許一個意想不到的新時代即將到來。這時,我想起停戰後第三天,我上學的時候,就聽見大家傳說工廠的指導士官把滿載一卡車的物資運到自己的私邸。士官還公然聲稱今後我要幹黑市買賣了!

我心想,這個膽大包天的、殘酷的、目光敏銳的士官正在走向罪惡啊。他腳蹬半長統靴奔跑在道路上,前方有宛如戰爭中的死亡一樣、又如朝霞一般的無秩序。他胸前飄忽著白圍巾,背上背著偷來的物資,幾乎把背都壓彎了。夜間的風刮在他的臉頰上,他出發了。他將以驚人的速度走向毀滅吧。然而,在更遠的地方,更輕快的地方,響起了無秩序的光芒四射的鐘樓的鐘
……


我和所有這一切都隔絕了。我沒有錢,沒有自由,也沒有解放。但是,當我說出新時代的時候,十七歲的我儘管還未能形成清晰的形狀,但我已下定某種決心,則是千真萬確的。

我想:倘使世人是以生活和行動來體驗罪惡的話,那麼我願意盡可能深地沉浸在內心的罪惡中。

然而,我首先考慮的罪惡,僅僅是如何討好老師,以便有朝一日掌管金閣,或者僅僅是在幻想中,把老師毒死,然後由我取而代之。我只是做著糊塗夢。我確認鶴川沒有和我相同的野心以後,我甚至感到這項計劃使我的良心得到了慰藉。

你對未來,難道沒有任何不安和希望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可不是嗎,即使有,又有什麼用?

鶴川做了這樣的回答,語調裡沒有流露絲毫的灰暗或自暴自棄的情緒。這時的閃電,映出他的臉龐上的唯一纖細的部分──細細的舒展的眉毛。看樣子鶴川聽任理髮匠剃了眉毛的上下部分,於是,細細的眉毛便帶有人工的纖細,眉梢的一部分還帶著剛剃過的青色痕跡。

我瞥了一眼那青色,頓覺不安起來。這少年同我這號人不同,他生命的純潔的末端正在燃燒。燃燒之前,他的未來是被隱藏起來的。未來的燈芯浸泡在透明的冰涼的燈油裡。倘使未來只留下純潔和無垢的話,那麼誰又有必要預見自己的純潔和無垢呢?

3-4

過去參觀金閣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身穿空軍服或作業服或紮腿勞動服的遊客。如今佔領軍來了,俗世的淫亂風俗蜂擁到了金閣的周圍。另一方面,上供茶的習慣也恢復了,婦女們穿上收藏多年的華麗衣裳,登上金閣來了。映在她們眼簾裡的我們、我們穿著僧衣的身影,同她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們簡直像是扮演著怪癖的僧侶的角色。就猶如居民特地恪守珍奇的舊習俗,是為了給前來參觀的人提供珍奇的地方風俗一樣──特別是美國兵們肆無忌憚地拉扯我的僧衣袖子,笑個不停。或者為拍紀念照,掏出少許錢來讓我們租借給他們僧衣。有時候,鶴川和我被拉差,充當蹩腳的英語嚮導,以代替不會英語的導遊,所以看見了這種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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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四章

4-1


這天晚上,我到鶴川的臥室裡,告訴他寺廟的人的態度有些蹊蹺。起初鶴川也和我一樣做出納悶的樣子。片刻,不會偽裝情感的他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是從那小子,」鶴川說出了另一個師兄弟的名字,「我是從那小子那裡聽來的。他上學去了,也不知道……反正你不在寺廟內,據說發生了一樁奇怪的事情。」

我心潮起伏,不由得追問下去。鶴川讓我發誓要嚴守祕密,然後觀察了一下我的臉色,才和盤托出。

據說,那天下午,一個身穿緋紅色大衣、專以外國人為對象的娼婦造訪寺廟,要求會見住持。副司代表住持來到了正門。女人斥罵副司,說無論如何也要面見住持。湊巧這時老師從廊道上走過來,看見女人的身影,就來到了正門。據女人說,約莫一週前的一個雪後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國兵一起前來參觀金閣,被美國兵推倒在地,廟裡的小和尚為討好美國兵,用腳踐踏她的腹部。當晚她就流產了。所以要求賠償。假使不賠,她就向社會公開投訴鹿苑寺的不道德行為。

老師沉默不言,付過錢後就將她打發走了。老師明知當天導遊正是我,不是別人,可他卻由於無人目擊我的不道德行為,就決定不讓我知道這件事。老師採取不予置理的態度。

可是,寺廟的人從副司那裡一聽說這件事,都認定是我幹的。鶴川握住了我的手,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用透明的目光凝視著我,他的少年般的純真的聲音搏擊著我。

「你真的幹了這種事啦?」

4-2

……我直面自己的灰暗的感情。這是鶴川刨根問底似的質問迫使我這樣做的。

鶴川為什麼要質問我這件事呢?是出於友情嗎?他知道不知道這樣質問我,就會拋棄了他自己的真正的職責?他知道不知道他的這種質問,在我心靈深處背叛了我?

我已經不知說過多少次了。鶴川是我的正片……知果鶴川忠於他的職責,他就不應該對我刨根問底,而應該不聞不問,如實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譯成明亮的感情。那時候,虛假將會變成真實,而真實的就將會變成虛假。如果鶴川能發揮他那種天生的做法:把所有的背陰譯成向陽,把所有的黑夜譯成白晝,把所有的月光譯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間質樸的陰濕譯成白晝晶亮的嫩葉在搖曳,那麼,我或許會結結巴巴地懺悔所有這一切。然而在這節骨眼上,他偏偏沒有這樣做。於是,我的灰暗的感情就獲得了力量……

我曖昧地笑了。這是一個沒有暖氣的寺廟的深夜。膝蓋冷颼颼的。幾根古老的粗柱子聳立在那裡,把竊竊私語的我們包圍住了。

我顫慄不已,大概是寒冷的緣故吧。但是,第一次公然向朋友撒謊,這份樂趣也足以使裹著睡衣的我的膝蓋發抖了。

「我什麼也沒有幹。」

「是嗎?那就是女人說謊哩?他媽的,這件事連副司都相信哩。」

他的正義感漸漸高漲起來,甚至慷慨激昂地說,明天他一定替我向老師解釋清楚。這時我心中忽地浮現出老師那個剛剃過的、活像剛煮出來的蘿蔔一樣的腦袋,然後浮現他那副無抵抗的桃紅色的臉頰。不知何故,我對這種心象突然感到非常厭惡。在鶴川表露正義感之前我必須親手把它全部埋在土裡。

「不過,老師會相信是我幹的嗎?」

「這個嘛……」鶴川頓時窮於思考。

「不管別人背後怎樣議論,老師一直保持沉默,獨自推敲,我覺得是可以放心的。」


於是,我做了說明,讓他明白他的解釋反而只能加深大家對我的猜疑。我說,只要老師知道我是無辜的,其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問了。說話的時候,我心裡露出了幾分喜悅。喜悅逐漸牢固地紮下了根。這是「沒有目擊者、沒有見證人」的喜悅……

4-3

我像任何學校的新生一樣,每天都是帶著新鮮的心情上學,但內心總湧上一股漫無邊際的思緒。我熟悉的,只有鶴川一人,談得投機的,也只有鶴川一人。連鶴川本人似乎也感到這樣下去,我們就會失去難得來到這個新世界的意義。幾天後,休息的時間,我們兩人特意分開,各自試圖開拓新的朋友。然而,結巴的我卻連這種勇氣也沒有,因此隨著鶴川的朋友不斷增加,我就愈發變得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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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五章

5-1


鶴川家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他請一週的假回東京去了。鶴川絕不是個好搬弄是非的人。過去我每天早晨都和他一起上學,現在他一走,我就可以免去必須隱瞞我途中行蹤的尷尬。

5-2

這一天給我留下了極其暗淡的印象,我們的郊遊淒楚地結束了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又不僅僅緣於此。這天晚上就寢前,東京方面給老師發來了一封電報,老師旋即向全寺廟的人宣佈了電報的內容。

鶴川死了。電文非常簡單,只寫了他因事故而死亡。後來才瞭解到詳情是這樣的:鶴川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曾到淺草他的伯父家,喝了一些他不常喝的酒,歸途在車站附近被一輛突然從小胡同裡駛出來的卡車撞倒在地,顱骨骨折,當場斃命。全家人頓時束手無策,好不容易才想起應該給鹿苑寺發封電報時,已是事發後翌日的下午了。


我流下了家父死時都沒有流過的淚。因為比起父親的死來,鶴川的死對我的關係更為重要。自從認識柏木以後,我同鶴川的關係多少有點疏遠了。如今失去了他,我更加懂得,我同白晝的光明世界聯繫的一縷細絲,由於他的死而完全斷掉了。我為失去的白晝,為失去的光明,為失去的夏天而哭泣了!

我何嘗不想飛往東京去弔唁呢。可是我沒有錢。老師每月充其量只給我五百元零用錢。母親本來就很窮,一年頂多給我寄一兩回錢,每回約莫二、三百元。母親所以清理了家產而寄居在加佐郡的伯父家,也是因為父親死後她僅靠施主每月捐獻不足五百元的救濟米和政府發給的少得可憐的補助費難以為繼的緣故。

我沒能看見鶴川的遺體,也沒能參加他的葬禮,我困惑於不知怎樣才能在自己的心中確認鶴川已經死亡了。昔日他裹著白襯衫在透過樹葉縫隙篩落下來的陽光下蕩起波浪的腹部,如今依然在燃燒。誰能想像到像他那樣專為光明而製造的、最適合於接受光明的肉體和精神,會被埋葬在墓土裡安息呢?他身上毫無夭折的徵兆,儘管他能逃脫他所生的不安和憂愁,但他卻毫不具備類似死的因素。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猝然故去的吧。也許就像純血種的動物生命是很脆弱一樣,鶴川光是由生的純粹成分製造出來的,因此無法防禦死。相反,應受詛咒的長壽卻彷彿得到了保證似的。


他所居住的世界是個透明的結構體。對我來說,這個透明的結構體平時總是個高深莫測的謎。由於他的死,這個謎就變得更加可怕了。從旁邊駛出來的卡車,好像撞上了透明的一塵不染的玻璃,把這個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了。鶴川不是病死,其本身是符合這個比喻的。所謂事故死亡這種純粹的死,的確合乎他的無比純潔的生的結構。通過瞬間的衝突接觸之後,他的生同他的死化合了。這是迅速的化學作用──毫無疑問,那光明磊落的怪青年,只有通過這種過激的方法才能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死聯結在一起。

可以斷言,鶴川所居住的世界即使洋溢著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他也並不是仰仗誤解和樂觀的判斷而居住在那裡的。他那顆在這個世界難以實現的光明磊落的心,是以一種力量,一種堅韌的柔軟性來保證的,這就成為他的運動的法則。他把我陰暗的感情一一譯成明朗的感情,這種做法含有某種無比正確的東西。這種光明,同我的陰暗在每一角落裡都過分地照應,過分地顯示出詳細的對比,所以有時我不免懷疑起鶴川是否如實地產生過我這樣的心情來了。其實並不是如此!他的世界的光明是純粹的,也是偏頗的,它建立其自身的細緻的體系,它的精密程度也許接近於醜惡的精密程度。倘使這個青年人不屈不撓的肉體力量不是在不斷地支撐著它而運動的話,也許這個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會突然瓦解。他勇往直前地奔跑。於是卡車輾軋了他的肉體。


鶴川明朗的容貌、修長的軀體,的確成為他給人以好感的泉源,如今這些都已喪失,卻又把我引入有關人類可視部分的神祕的思考。我覺得只要我們的目光所及處所存在的東西,都在那樣地行使著光明的力量,這是多麼不可思議阿!我覺得,精神為了擁有如此樸素的實在感,不知該向肉體學習多少的東西。常言道,禪以無相為體,知道自己的心是無形無相的東西,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見性。不過,能夠如實地看到無相的能力,恐怕必須是對形態的魅力極度敏銳的。不能以無私的敏銳性來看形和相的人,又怎能那樣清楚地看到無形和無相呢?又怎能清楚地知道無形和無相呢?於是,像鶴川這樣光憑在那裡存在就發光的人,而且是目光、手都可觸及的人,也就應該稱做是為生而生的人。此刻他已經逝去,這種明瞭的形態,就是不明瞭的無形形態的更為明確的比喻,其實在感就是無形的虛無的更為實在的模型,他這個人恐怕不過是這種比喻罷了。譬如,他同五月的花叢很相似,很相配,這不是因為別的,而正是因為他在五月突然逝去,所以他與投進他的靈柩裡的花兒是很相似,很相配的。

不管怎麼說,我的生中缺乏像鶴川的生那樣堅定的象徵性。就是為此,我很需要他。而且最令人妒忌的是,他一生中絲毫沒有一種像我這樣的意識,即肩負著獨特性或獨自使命的意識。而正是這種獨特性奪走了生的象徵性,奪走了可使他的人生比喻成別的什麼的象徵性,從而也奪走了生的擴展和共同性,以致成為永遠擺脫不掉的孤獨的根源。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我連與虛無的共同性都沒有了。

我開始孤獨了。此後我再沒有見過房東姑娘,同柏木的交往也不像先前那樣密切了。柏木的生活方式的魅力儘管仍然深深地吸引著我,但我對此多少也有所牴觸,即使不是出自本願,也還是疏遠了,因為我覺得這樣做是對鶴川的一種悼念。我曾給母親去信,信中斷然寫道:在我出人頭地之前,請不要來探望我。這些話先前也曾親口對母親說過,可是不再次用強硬的語調寫信寄去就放心不下。母親的回信,用訥訥的詞句羅列了一通諸如她勤奮地幫助伯父做農事以及寫了簡單的訓導之類的話,最後還添了這樣一句:要親眼一睹你當上鹿苑寺住持的風采,我死才瞑目。我恨這行字。此後數日,這行字使我深感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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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六章

6-1


我心中為鶴川服喪將近一年。我一旦開始了孤獨的生活,很容易就習慣了,幾乎和誰都是噤若寒蟬,我重新懂得:對我來說,這種生活是最不需要努力就能達到的。我也失去了對生的焦灼。逝去的每一天都是非常愉快的。

6-2


鶴川摔死以來,我一直沒有接觸到生,過了許久,我才接觸到一種非薄命的更黑暗的生,一種只要還活著就不停傷害他人的生的活動,並且從中得到了鼓舞。他那句簡潔的「這還殺得不夠吶」復生了,並且撞擊著我的耳朵。我心中泛起那句停戰時在不動山頂面對著京都市街萬家燈火而祈願的話,這句話大致的內容是:「但願我心中的黑暗相等於被無數燈光包圍著的夜間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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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八章

8-1

 
話剛落地,柏木連忙解開制服的胸扣,摸了摸裡面的口袋。「回老家之前,我想讓你高興高興,就把它帶來了。你不是曾亂出高價把這傢伙買來嗎。」

他將四、五封信扔在我的書桌上。看見寄信人的名字,我大吃一驚,這時柏木若無其事地說:

「你不妨讀讀吧。這是鶴川的遺物。」


「你同鶴川的關係很親密嗎?」

「算是吧。我同他是很親密。不過,他生前很不願意讓人看出他是我的朋友。儘管如此,他唯獨對我才說心裡話。他過世已經三年了,他的信也可以讓人看了。特別是你同他很親密,我早就打算找個機會單獨讓你看看。」


寫信日期都是臨死前的日子。一九四七年五月幾乎是每天一封,從東京寄給柏木的。他沒有給我寄過一封信。這樣看來,他回到東京的翌日就每天給柏木寫信了。字跡無疑是鶴川的,字體帶稜帶角,十分稚拙。我不免有點妒忌。鶴川在我面前沒有任何虛偽,總是表現出透明的感情,且偶然還說幾句柏木的壞話,非難我同柏木的交往,而他自己卻一味對我隱瞞與柏木之間這樣親密的交情。

我按寫信日期順序,開始閱讀他寫在薄信紙上的小字。文筆之差無法形容,思考也處處停滯,不易讀下去。不過,從文章的前後來看,字裡行間隱約流露出痛苦的情緒來。讀到最後的信時,鶴川的苦痛就鮮明地躍然紙上了。隨著一封封讀下去,我潸潸淚下。我雖然哭泣,但心中卻驚愕於鶴川這種凡庸的苦惱。


那只不過是一樁隨處都會存在的小小的戀愛事件罷了。也只不過是同雙親不允許的對象進行不幸的不諳世故的戀愛罷了。大概這是寫信的鶴川本人不覺間犯了感情的誇張吧。下面這段話使我愕然:

「現在回想起來,這樁不幸的戀愛,可能是由於我的不幸的心靈造成的。我天生擁有一顆灰暗的心。我的心似乎未曾懂得悠然的開朗。」

讀完的這最後一封信的結尾,是用激流般的語調來終了的。這時,我才對迄今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疑惑恍然大悟。

「說不定是……」


我剛開口,柏木就向我點了點頭。

「是啊。是自殺。我只能這樣認為。他家裡人為了體面,才搬出死在什麼卡車底下的故事來。」

我憤怒了,結結巴巴地追問柏木:

「你……你給他寫……寫回信了吧?」

「寫了。據說是在他死後才送到的。」

「你寫了什麼?」


「只寫了『你別死』幾個字。」

我緘口不言了。

我一直確信感覺不曾欺騙過我,如今這種確信變得徒勞了。柏木點明了要害:


「怎麼樣?讀了它,你的人生觀是不是改變了?計劃是不是要重新修訂?」

鶴川辭世三年後,柏木讓我讀這幾封信,他的用意是非常明顯的。我雖然受到如此的衝擊,但他少年時躺在茂盛的夏草上,陽光透過葉縫隙流瀉下來的斑斑點點地落在他的白襯衫上的情景,並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消褪。鶴川作古了,三年後他這樣地變形,託付於他的東西同死一起消失了。這一瞬間,這些東西卻反而以另一種現實性復甦了。比起記憶的意義來,我更相信記憶的實質。因為我確信,不信賴它的話,生的本身就勢必處在崩潰的狀態──柏木俯視著我,他滿足於他的手竟敢對精神進行殺戮。


日本高中生西服.jpg


【作品出處】
金閣寺
網址:

https://www.haodoo.net/?M=u&P=J080816:0&L=
(編按:翻譯文錯字已訂正,少數贅字不雅訓文字略作修改)
作者:三島由紀夫
【作者簡介】

三島由紀夫(日語:みしまゆきお Mishima Yukio,1925年1月14日-1970年11月25日),日本戰後文學大師,本名平岡公威,生於東京府東京市四谷區,三島受祖母影響從小接受皇族教育,極度迷戀傳統武士道精神和愛國主義,熱衷健身,曾擔任記者、電影製作人、電影演員。三島因為體弱,無法從軍報國,因此藉寫作擺脫傷痛,受日本文學巨擘川端康成引薦步入文壇,創作形式遍及小說、散文、詩歌、戲劇,作品以耽美的悲劇式美學著稱,文風細緻華麗,著重在挖掘情慾、人性、社會真實。三島正好歷經形塑當代日本的二次大戰與戰後時期,對戰後日本社會高度西化和主權受制於美國極為不滿,加上受到60年代全球社會運動爆發、左右派嚴重對立的氛圍,晚年的三島也熱衷政治改革,是日本極右派民族主義者,甚至組織私人武裝組織楯之會,聲稱要保存日本傳統武士道精神,試圖鼓動推翻日本憲法,找回自衛隊保衛天皇的政變無人響應,最後以切腹自殺結束45歲生命,震驚日本及國際社會。三島由紀夫在日本文壇擁有高度聲譽,在西方世界也有崇高的評價,被譽稱他為「日本的海明威」,曾三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也是著作獲得外國翻譯最多的當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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