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劉姥姥（劇照）
人情練達紅樓夢，世事洞明劉姥姥
論起精緻旖旎，古來名著無有能出《紅樓夢》之右者。作爲四大名著（編按：李漁舊說所提四大奇書以金瓶梅取代紅樓夢）裡的「愛情篇」，看雕廊畫棟的大觀園裡，漂亮的小姐姐們錦衣玉食、紙醉金迷的鬥法日常，男男女女的情深意冷，是讀者的樂趣所在。
但曹雪芹先生這場華麗的大夢底下，勾勒著的是時代的沉浮，也是沉澱在中國社會裡的高級社交智慧，從一蔬一飯到生死之間，無不可藏刀光，無不可藏人情，因而才有那句「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編按：語出《紅樓夢》第五回寧國府上房對聯）。
但《紅樓夢》裡貴重人物的心機暗鬥雖新鮮精彩，對於尋常人終有些縹緲造作，值得深思的反而是那個把不合時宜變得合時宜的鄉野老太太──劉姥姥。
「紅樓」上下，沒有一處不需要打點的人情關係
大觀園的精彩之處在於，正面看是個住著神仙姐姐的仙宮神殿，側面看是個拘著靈魂的金絲鳥籠，扒掉皮看則是階級分明、紛爭不休的中國社會的縮影。
曹雪芹的精湛，不是神仙姐姐，也不是撕扯的愛情，甚至不是時代映射，而是藏在每一個細枝末節裡的人情世故。
「紅樓」裡，每一個場景，每一段細節都可細細拆解到骨頭縫裡，尋覓出些爲人處世之道來。
居高者捧上位、壓異己、廣施緣
王熙鳳生日時大家湊份子（編按：合資送禮），對自己討厭的姨娘，王熙鳳點撥「出不出錢都得問問姨娘，不然以爲小瞧他們」；而對賈母護佑的李紈，王熙鳳主動提出替她出錢。
討賈母歡心，打壓異己，沒有誰比王熙鳳更擅長。負責操辦王熙鳳生日宴的尤氏（編按：賈珍妻子，寧國府當家奶奶）在被王熙鳳刺了兩句後，緊著免了平兒的份子錢，轉而又把鴛鴦、彩雲、姨娘們的錢也退了，一來一回，把王熙鳳、賈母、王夫人和姨娘的人情都各自賣了一遍，廣施善緣。
由此可以看出，占著權利，便該將這點權利用得得法，用得舒心。
居中者求無過、明局勢、善斡旋
兩個管事婆子得罪了尤氏，被抓後等著處罰，婆子的女兒們哭哭啼啼求抓人的林之孝家的（編按：榮國府管家林之孝妻子），林之孝家的點撥她們求她沒用，是王熙鳳讓她抓的人，讓她們求找王熙鳳的婆婆──邢夫人身邊說得上話的近人。
一個婆子的女兒聞言趕緊去求姐姐的婆婆，另一個不知所措繼續哭，林之孝家的勸道：「兩人的錯，一會兒她求下來情，你母親當然也跟著放了」，姑娘這才想通。
林之孝家的不必處理罪人，人情也賣了出去。由此可見，身處中層，不僅要盡職責，還要洞悉局勢，斡旋有餘才能上不得罪，下賣人情。
居於人下者不任性、知進退
史湘雲看似風光，但父母早亡，只能委身在叔叔屋簷下，因而不願回家。家裡派人來接她時，姐姐妹妹見她委屈不捨都戀著她，薛寶釵卻想到她如此忸怩下去家人更不會給她好臉色，催她趕緊上路。
史湘雲是局中人，迷在一時喜惡，薛寶釵看的是全局，想的是將來。由此可見，居於人下時，由著性子來只會坑了自己，知進退才能不受困。
數百年過去，《紅樓夢》中的處世哲學之廣之深，仍堪稱人際交往的至高祕籍，超越市面上鋪天蓋地「跟XX學說話」，「教你處理XX關係」的社科書總和。
局外人劉姥姥，門兒清（編按：北京方言，麻將術語，意指清楚明白）人情世故
若說賈府是一盤時局裡的棋，府裡的人們都是棋盤上的黑子白子，進進退退玩著權貴圈的攻守之道的遊戲，那麼劉姥姥便是個觀棋者，心有明鏡，每一步都瞧得真切。
相比於羈絆在國公府裡的人們，逼不得已可入局，熱鬧過後可退局，拉得下臉，沾得著光，不忘還情的鄉野老婦堪稱明見世事的大智者。
一進榮國府：想求助，得彎得下腰，找得準人
劉姥姥家日子難過，想到富貴遠親賈家求點救濟。但劉姥姥的女婿（編按：王狗兒）卻是個倔脾氣，不肯低三下四求人。劉姥姥活到一把年紀，深知尊嚴、志氣不當飯吃，低個頭、被人貶損幾句掉不了肉。
聰明如她，知道一個老人討救濟難免討人厭，一老一小才招人同情，爲此特意帶著小孫兒（編按：板兒）登了賈家的門。世故老練的老太太極有眼色，恭恭敬敬哄了王熙鳳，察言觀色取悅賈母，拿下府上最有權威的人，二十兩救命銀子也便到手了。
「尊嚴」是留給體面人的，爲生活所迫的人談不上尊嚴，彎個腰不丟人。而成功是給有眼光的人的，撞大運不如多動腦。
二進榮國府：想攏住局，要不怕戲弄，要投其所好
大觀園裡什麼精緻的玩意兒都有，卻沒有劉姥姥和她帶去的鄉下特產。劉姥姥第二次帶著自家產的瓜果登門，是真心實意表一片感激之心，也是想再求點錦衣玉食的大戶漏下的恩賞。
老太太編著「漂亮的小姑娘」，「老太太老來得子」的故事恭維各位太太小姐、映射賈母的寶貝孫子賈寶玉，在衆人面前耍著醜態也不覺難堪，自嘲「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頭母豬不抬頭」，一通操作把人們哄得高高興興，成了大受歡迎的對象。
憑著超高的交際才能和「語言藝術」，她在席間吃的酒足飯飽，並且又一次得錢而歸。
自以爲的難堪，在旁人看來常常只是笑話，轉瞬就忘了，受不住嘲笑譏諷，不能投其所好的人，混不進圈子、坐不了局（編按：參閱鴻門宴、留侯世家、留侯論）。
三進榮國府：做人不忘本，富貴、沒落不忘恩
王熙鳳請劉姥姥給女兒取名，鄉野老婦給國公府管家奶奶的孩子取名是有違地位尊卑的，但這也恰恰說明豁達的劉姥姥得到了精明強幹的王熙鳳的青睞。
劉姥姥的孫子名叫板兒，王熙鳳的女兒生於乞巧節，老人爲其取名巧兒。「板」與「巧」，僵硬守舊對機敏靈便，是劉姥姥種下的巧合，暗示了這個孩子未來的命運。後來榮國府沒落，親戚背離，巧姐被兄舅賣掉。
劉姥姥受鳳姐託孤，將其救了下來，一方面免了巧姐噩運，一方面還了王熙鳳的救濟之恩，一方面圓了「巧」這個名字的深意。這種結局安排暗藏著重重因果循環──王熙鳳在府裡驕縱了一生，終了時全仰仗一個鄉下老太太收拾殘局；劉姥姥受了榮國府一點恩德，終以恩德報償。
人情練達不如世事洞明（編按：寧國府上房這副對聯，在華人文化裡無人不知，賈寶玉看了卻至為反感。世事洞明與人情練達兩者如果不是並列對舉，而是有主有次，那麼肯定「圓滑」不如「洞察」。內在修養學問才真，外在文章只是人前錦繡而已），高居其位、貪心不足者往往難得好下場，知進知退、有情有義的人才能成爲真贏家。
一場大夢終了，曹雪芹需要一個見證者，於是劉姥姥這個局外人成了故事裡唯一的善終者，見證一家子精緻人物的沒落，也見證時代的沒落。
從某種角度上說，她不是那個精緻美夢裡不合時宜的土老太太，而是架住整個格局的冥冥天機。
《紅樓夢》寫盡了豪門富戶的奢靡繁華，寫盡了各色人的紛爭糾結，也寫盡了中國的人情世故，唯一缺的是一點地氣，這點地氣恰好被劉姥姥填上了。
劉姥姥是爲生活所困、爲困難折腰的尋常人，身上背著你我的影子，但她也遠遠比你我智慧。想來，只有像她一樣世俗又通透、求財不迷財的人，才能在高低場中遊刃有餘；只有像她那樣善良豁達、謹慎機變的人，才真正做到了「不逾矩」，才能在刀光劍影中置身事外。
上圖：劉姥姥（劇照）
【文章出處】
《人人焦點》
〈人情練達紅樓夢，世事洞明劉姥姥〉
2020.12.19
（編按：文字略作修改）
網址：
https://ppfocus.com/0/fo8a239bd.html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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