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賈探春（劇照）
與寶釵相比，探春真還「嫩」了許多
興利除弊，是眾多紅學專家和讀者所津津樂道的紅樓經典故事之一。曹雪芹對它也是傾盡了心力，甚至還直接把它搬上了第五十六回的回目「頭條」：〈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識寶釵小惠全大體〉。從回目中的一「敏」一「識」這兩個詞可以看出，曹公不但點出了探春和寶釵身上的不同特質，更還融進了對這兩位改革之主要「操刀人物」的由衷喜愛。
榮國府這次管理體制上的重大改革，其最直接、最重要的推動者是探春。她奉王夫人之命「協理」李紈臨時主政才一兩天，便立即成為了力主改革的「鷹派人物」。無論是處理舅舅趙國基死亡撫卹金時的遵循「舊例」與自由裁量之爭，還是倡議蠲去由買辦負責的「學錢」、「頭油脂粉錢」之舉，抑或是借他山之石而對大觀園力推承包管理制之法，可以說，每一項改革都觸動著自己的「乳酪」和相關人固有的利益「藩籬」。
在「興利除弊」的改革這件事情上，探春的目光之敏銳、反應之敏捷、分析之敏慧，還有態度之敏堅，都讓讀者領略了她的「敏」之表現，對她嘖嘖稱歎、佩服之至。你聽她對承包責任制之意義作用的闡釋：「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藉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這一段分析，從明確管理責任人，到「不至作踐」花木；從承包的老媽媽們可以「藉此小補」，到省了官中對「花子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支出，條分縷析，層層剖解，四大好處，紋絲不亂，簡直就是一份言簡意賅、讓領導看了不能不心動的「決策建議稿」。
讀者有理由相信，如果沒有探春的精明之才和高遠之志，如果沒有探春的執意堅持和強力推動，這榮國府的「臨時三人組」真還不可能實施這種突破舊制甚至「壯士斷腕」式的「自我革命」。但是，三丫頭探春畢竟還是年輕哪！在整個過程中，魄力有餘而慮謀不深，勇氣可嘉而圓融不足：她儼然忘記了王夫人給她確定的「協理」之角色，竟然從提建議的協理者「越位」而成為了作決策的領導者。她不但對前來彙報工作的下人直接發號施令，而且還當面批評主持工作的李紈「這大嫂子（編按：李紈為王夫人長媳）也糊塗了」。她不但嚴厲地批評平兒「你主子（編按：平兒的主子為王熙鳳）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的做人情」，直接將矛頭對準了正在生病休養的「老領導」王熙鳳，對鳳姐大為不敬、大放厥詞；而且還在實施相應的改革舉措之前竟然也沒有向王夫人彙報。要知道，王夫人之所以要組成三人小組，其指導思想很清晰，只是為了平穩地度過鳳姐因「小月」（編按：小產）而請假休養的這段時期，只要「別弄出大事來」就行。而探春則明顯沒有領會王夫人的意圖，不僅沒有將「維穩」作為重中之重，反而還「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地往榮國府那一潭「湖水」裡不停「扔石頭」，從而把平靜的「湖面」攪得水花四濺。
相比之下，寶釵對領導意圖的領悟力和對時勢大局的把控力則超出探春好幾個檔次。相比於探春的在魄力上木秀於林，寶釵則在方方面面的平衡上更勝一籌；探春的風格在於敢突破，而寶釵的特質在於顧大局。曹公為什麼會對寶釵冠之以「識」的評語？一識大局大體，二識時務時勢，三識人情人性。
你看，在「興利除弊」這次轟轟烈烈的改革中，寶釵又做了些什麼？
當探春和李紈坐在議事大廳處理那錯綜複雜的大小事務時，她（編按：指薛寶釵）則按照王夫人「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的指示，在裡面對大觀園進行巡察，既不缺位，也不越位；即使來到了議事大廳，她也從不輕易發表自己的意見，決不主動介入其中。
當探春發出「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感嘆時，她則巧妙地將話題轉移到了朱熹的〈不自棄文〉》那裡，既沒有順著探春的思路進行改革的探討，又不失時機地向探春和李紈展示了一下自己淵博的學識，在笑談中顯擺了一下那「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之類的價值觀和學問觀。
最讓人驚歎的是，當探春提出了要對大觀園進行承包制改革的設想、並擺出了改革的四大好處時，她的反應也是跟李紈完全不同：李紈是直接「點贊」探春出了個「使之以權，動之以利」的「好主意」；但她則不然，她當時的言行舉止雖然簡單，卻聰明老辣之極，不能不讓人歎服。你看她的表現：探春在侃侃而談的時候，她「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眼睛看著壁上之畫，耳朵則聽著探春之語；聽到探春激情洋溢的分析，她第一個作出反應，一邊「點一回頭」，一邊笑著說了一句「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這句詼諧戲謔的話語，充分顯示了寶釵過人的智慧。從字面而言，這似乎是高度肯定了探春的理家理財之能；但透過字背，我們似乎又隱約可以品味出一種調侃的味道，暗諷探春的設想雖然美好卻還顯得過於單純稚嫩。
當探春和李紈將承包的設想與眾婆子媳婦大概一說，眾人便興奮至極，個個都「無不願意」，一些婆子媳婦甚至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立即主動請纓，有的要求承包「那一片竹子」，有的希望負責「那一片稻地」，並給出了很好的承包條件。在眾婆子離開後，探春詢問寶釵的態度時，寶釵的回答只有一句話：「幸於始者怠於終，繕其辭者嗜其利。」話雖然簡單，卻昭示出了她在知人識人方面的過人之處，體現了她對人性的深刻識見。這句話的意思是：那些最初僥倖得利的人，往往過後反而容易懈怠；那些誇誇其談的人，往往是貪圖利益、不一定有真本事。
在探春的承包責任制初具眉目、並得到眾人的肯定之後，先前基本上沒發表什麼觀點的寶釵，這時候突然插入了一長段話，概括起來，其中心意思有以下幾點：一是對承包人而言，不能讓他們吃虧。他們「辛苦鬧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粘補自家」。二是對榮國府而言，不能過於「艱嗇」。承包改革「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否則就會失了「大體統」。三是對沒有承包的婆子媳婦而言，也不能委屈了她們。承包者的錢可以「不入官中」，但也應該從中「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中這些媽媽們」，因為她們一年到頭在園裡也很辛苦，有福須得同享。一席話就將探春的「讓少部分人先富起來」變成了「慈雨普降」、「雨露均沾」的「共同富裕」，從而贏得了一片叫好聲，讓眾婆子都「各各歡喜異常」，也讓她自己「圈粉」無數。
大千世界，估計很少會有人喜歡與城府極深、過於老辣的人打交道，因為與他們在一起，你可以學到為人處事的圓融智慧，卻很難有開誠佈公、推心置腹的真誠。探春雖然在很多地方還顯得比較「嫩」、身上還帶著許多「刺」（編按：探春渾名玫瑰花），但她的身上卻有著那一種彌足珍貴的真性情和敢說敢做敢破舊立新的擔當，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喜歡這位「三丫頭」的讀者並不在少數。
上圖：薛寶釵（劇照）
【文章出處】
《微文庫》
〈與寶釵相比，探春真還「嫩」了許多〉
網址：
https://www.gushiciku.cn/dc_tw/201161794
作者：魯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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