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就是國家把人變成法令下的機器
王朝崩潰的醞釀
我們必須佩服司馬遷精確且鮮明的刻畫,不只讓人看到了秦始皇的個性,更重要的是可以體會到他的思想和價值觀。
秦始皇第三十四年,發生了一個非常有名的歷史事件。事件之起源是「置酒咸陽宮」,在朝廷的慶典上,有博士七十人到始皇帝面前慶賀。僕射周青臣趁機討好,說秦不久之前不過是一個地方千里的小國,跟東方的大國相比一點都不強,但是最終平定了海內,又把侵入境內的蠻夷趕出去,以至「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民安樂,再也不用擔心打仗。周青臣顯然知道,要討好秦始皇就不能不講這幾句,因為這是他最在意的。秦始皇創造的是空前的功業,在我們瞭解的經驗和歷史上,沒有比這更厲害的,何況這個功業還會一直綿延下去,「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秦始皇聽了當然非常高興。
但是在場的博士官裡面,淳于越有不一樣的意見。他說:
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
殷周的歷史都非常長,是因為他們封子弟功臣,用封建制度來輔佐天子。如今我們如果不走封建這條路,子弟沒有自己的勢力,萬一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可怎麼辦呢?所以他明確說:「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淳于越還指責周青臣是「面諛」,當著面拍馬屁,而不提醒皇帝在這件事情上做錯了,不是忠臣。
秦始皇做出了一個姿態,「下其議」,讓他們去討論。這種時候通常有一個人的意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原來的太尉,現在的丞相李斯。李斯的看法是:
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
歷史沒什麼了不起的,五帝是五帝,三代是三代,他們有不一樣的時代和環境,有不一樣的變局,就做不一樣的事。李斯支持秦始皇本來就相信的觀念:現在是一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時代,如果只知道從歷史裡面挖掘智慧,怎麼可能瞭解今天的局面呢?而且淳于越說的三代已經過去了,跟今天有什麼關係?
淳于越為什麼會採取這種方法來批評皇帝呢?李斯解釋道:「異時諸侯並爭,厚招遊學。」在天下分裂的時候,為了競爭,每個國君都到處招徠這些游士。游士有很多想法,但如今天下已定,六國都統一了,而且有固定的法律,在這個新的制度下,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做的事,是農工就去生產,不生產的士就去學習法令。
李斯接下來給出了一個非常凶狠的評斷:「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這些人不看當下的環境,拿以前的事情批評現在,讓活在新時代的人抱持舊的觀念,就會產生種種混淆。如今天下統一,要治理這個國家,基本的做法就是不要讓它再分裂,思想上也不能離散──在李斯眼裡,諸生自然就是重要的離散力量。過去在戰國時代,各國對過去有不同看法,整個思想都是混亂的,他建議──
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
今天其他的都統一了,可是在思想上面還沒有統一。諸生最喜歡說古代如何如何,拿這些來批評時政,抬高自己,好像比皇帝還厲害。他們還用這種方法來爭取民心,等於在教大家用什麼樣的方式批評皇帝和政府。如果不禁止,那麼在上面君主威勢就會下降,在下面朋黨的勢力就會形成。這個建議後來就帶來了歷史上的大浩劫:
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
這意味著要把過去各國的歷史,包括周封建的紀錄全部捨棄,只有一種歷史值得被保留,那就是記錄秦歷史的《秦記》。正因為周代留下來的王官學傳統對歷史如此重視,才會有淳于越這種人拿歷史來批評當下,所以要統統毀掉。這個做法相當於把學問的根本,也就是過去所留下的書,徹底地中央集權化。
接下來,天下的學問必須要徹底掌握在朝廷當中。《詩》、《書》這些過去百家語的紀錄民間不許私藏,只能夠官方收藏。更重要的是,「偶語詩書者棄市」──從這時開始,拿過去的知識學問來討論、批評變成了特權,只有少數人在皇帝和朝廷的同意下才擁有這種特權,沒有資格的人如果還敢私下討論《詩》《書》,就要接受嚴厲的懲罰。「以古非今者族」──如果拿過去的事例批評現實,那你的整個家族都要接受最嚴厲的懲罰。如果你知道有人偷偷地議論時政、以古非今,或者知道有人私藏《詩》《書》,但不報告,那就是同罪,要受到牽連。令下三十天之後,如果還有人匿藏這些東西,就一定要受處罰。
不過在這條後來被稱為「焚書令」的條例後,還留了一個重要的「但書」:「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用今天的語言來說的話,就是實用的書可以留著。當然,還有一種文書非但不可能燒掉,還要大力提倡,那就是法令。焚書令不只是要燒書,更重要的是要以這種極端誇張的手法來統一思想和知識。
焚書令之後,思想和知識只剩下兩種,一種是實用的知識,因為實用,所以可以學,不會牽涉到是非或者價值的判斷。在李斯的禁書令定下來之後,這種事情在歷史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讓我們不得不整理出這樣一個歷史定則:如果希望人民不要思考、判斷,一種做法就是只管學有用的東西,沒用的不要學;倒過來,如果一個社會、一個時代人們只追求有用的知識,必然欠缺基本的人文素養,也就缺乏基本是非的判斷能力。
除了實用知識,普通人只能學法令。法令實際上也是一種有用的知識,只不過在這裡被特別區分開來。它跟朝廷的帝國體制直接牽連在一起,讓人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能做。這種方式帶來了更可怕的破壞。如何評斷是非對錯本來有一個更根本的基礎,就是道德人倫,可是秦用禁書令表示,道德不重要,只有法律可以作為標準。
禁書令在歷史上產生了長遠的影響,西周王官學傳留下來龐大的典籍、東周快速膨脹的「百家語」差一點都在浩劫中徹底消失。到了漢代,人們為了恢復這些知識學問,耗費了巨大的功夫和精力。不過也有幸運的,例如說《周易》,本來也屬於王官學當中很重要的一支,但因為它是「卜筮之書」,不在被燒的範圍內,反而留了下來。
可是司馬遷著意強調的是,焚書令不只是把書燒掉,其背後同時反映了李斯和秦始皇的基本心態,比燒書的影響更加可怕,那就是──人被取消了作為個體去自主吸收知識、得到學問、進一步思考、判斷是非對錯的權力。如果國家要把每個人都變成法令底下的機器,那必定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國家。
延伸閱讀:
中國古代第一個皇帝----史記:秦始皇本紀(翻譯)
上圖:秦王政(劇照)
【文章出處】
《風傳媒》
〈屈原:中國史上第一位文學作者〉
(轉引自:《史記的讀法──司馬遷的歷史世界》)
2020-05-09
網址:
https://www.storm.mg/article/2573915
作者:楊照
【作者簡介】
楊照,本名李明駿(1963年4月5日-),台北市立建國中學、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年度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多項大獎,作品多次選入中國時報、聯合報年度開卷好書。經歷豐富,曾任大學講師,民進黨黨工、媒體節目主持人、新新聞週刊總主筆、副社長,研究專長為社會人類學。名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政論家,作品體裁多元,包括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翻譯、劇本、傳統經典選讀、現代經典選讀、期刊論文等。外祖父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許錫謙。
- Jun 25 Thu 2020 23:35
▲楊照:最可怕的就是國家把人變成法令下的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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