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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篇〈六國論〉比較

戰國後期,山東的齊、楚、燕、趙、韓、魏六國合縱,對抗函谷關西的秦國, 當時無論是內在力量還是外表聲勢,六國都大大超過偏於西隅的秦國,但其結局恰恰是六國縱散約敗,一個個被秦國蠶食鯨吞。公元前221年,嬴政終於橫掃六合,登上始皇帝的寶座。這一引人注目的歷史現象,一直引起歷代學者的深思,紛紛探究其中的原因,力圖對此作出正確的解釋,以為史鑒。北宋蘇氏父子和元代李楨的〈六國論〉,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三篇。由於他們立場、觀點不同,觀察問題的角度不同,所以六國破滅這一歷史事件卻得出了不同的結論。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結論雖然不同,但又都能言之成理,史論雖不全面卻又都持之有故,而且選材典型、論證周密,皆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因此,比較一下他們在確立論點、選擇材料、組織論證時的不同方法,分析一下他們之間差異產生的原因,對我們今天從不同角度思考這一歷史現象,乃至論說文的教學與寫作,是有幫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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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蘇洵




蘇洵的〈六國論〉認為:六國敗亡的原因在於賂秦,「
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全文就圍繞這樣一個中心論點來選擇材料、進行論證。


文章一開頭就緊扣題目,一語破的:「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勝,弊在賂秦。」這裡採用不相容的選言判斷:「非兵不利、戰不勝」,目的在於要把「弊在賂秦」這個中心論點突顯出來。然後,作者從兩個方面來說明賂秦之害:一是從賂秦者來說,「賂秦而力虧」,這是破滅之道;另一是從不賂秦者來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結果「不賂者以賂者喪」。全文就是圍繞這兩個方面來組織材料、進行論證的。

首先,作者從敵我雙方的利弊來分析論證「賂秦而力虧」。從秦國方面來看,它擴大領土、增強力量的渠道,不是靠戰爭而是靠受賂,從受賂中所獲得的好處超過戰勝而得的百倍;從賂方來看,他們想通過割地賂秦的方法來苟安,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等到力量消耗殆盡,再想抗秦,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結果只有束手待斃,所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在分析賂者破亡之因後,作者再分析不賂者為什麼也會破滅的原因。因為從史實來看,當時割地賂秦的只有韓、魏等少數國家,要想使六國破滅──「弊在賂秦」這個論點得以成立,這個問題是迴避不掉的。作者是個善於論事的文章大家,為了除去人們心中的疑問,他對當時未割地賂秦的齊、燕、趙三國逐一分析、論證,毫無吞吐含糊之態、避重就輕之意。他把不賂秦的國家分為三類

一是齊國,它雖不賂秦卻附秦,「與嬴而不助五國也」,這樣自挖牆角的結果,是唇亡齒寒,「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於是「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在手法上,他採取設疑的方法:「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這就把人們對此的疑問毫不迴避地點出來,然後通過條分縷析得出使人信服的結論,以設疑起而釋疑終,正顯出這位文章大家手筆的不凡。

二是燕國,作者首先讚揚它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指出該國雖小卻後亡,這正是用兵之效。這是對他賂秦卻以武力抗秦的肯定!但它後來卻採取行刺這種企圖僥倖取勝的方式,放棄了武備、用兵這個堅實的國策,就必然導致禍患。

三是趙國,它的敗亡也是由於「用武而不終」,聽信讒言,殺掉了抗秦的良將李牧。

在對不賂者破亡之因作了上述三方面分析後,作者再從兩點加以總結:一是從現實出發,稱讚「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仍義不賂秦,堅持用兵,「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這就從正面重申了「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這個論點;二是從假設出發:假使韓、魏、楚三國不賂秦,齊不附秦,燕君不用荊卿,趙國李牧仍在,那麼究竟誰滅掉誰,還不一定呢!這是從反面再次重申「六國破滅,弊在賂秦」這個中心論點。

從結構上看,文章至此,論點明確、論據充實,論證也完備了,但作者為了增強說服力,又增加了一層主觀感慨的抒發,認為六國如能招賢納士,並力西向,那麼秦人就會愁的連飯都吃不下,而他們卻未能認識到這一點,反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採取割地賂秦的方法,結果日削月割,以趨於亡。作者用「嗚呼」和「悲夫」這些嘆詞來表達他對賂秦之弊的深沉感慨,又用「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這個感嘆句式進一步的重複和強調,使「弊在賂秦」這個中心論點得到進一步的論證和發揮。從內容上看,這段是以上論據的重複和擴大;從效果上看,也使文章變得更加感人和富有說服力。

最後一段是從六國談到當前北宋的對外政策,慨嘆北宋以天下之大,而延續六國賂秦之故伎,所以連六國還不如,這是對本文論點的引申,也是本文創作主旨之所在。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本文的中心論點是「弊在賂秦」,而且開篇就予以確定,以下幾段則圍繞賂秦的兩個弊端,選擇典型事例從正反兩個方面加以論述,最後再引申到當今統治者要引以為戒,點破本文的創作意圖。

(延伸閱讀:
苟且偷安只是慢性毒藥----蘇洵:六國論(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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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蘇轍




蘇轍的〈六國論〉雖然同是探討六國破亡之因,但得出的結論和論證的方式都不同於他的父親。他認為六國的破亡之因在於他們不明白天下之勢,不能全力保住韓、魏,失去這個屏障和緩衝地帶,因而導致滅亡。其論證方法也不同於蘇洵:它不是圍繞中心論點分別從幾個方面加以論證,而是探取演繹的方法,逐層推進、步步深入。

文章一開頭,蘇轍就提出一個很奇怪的歷史現象:六國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向西攻秦,結果卻以失敗告終,六國亦相繼滅亡。作者以此引起讀者的注意,和他一道來思索這個問題。蘇轍的結論是:六國破滅,是由於他們「慮患之疏,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至於這個天下之勢是什麼,為什麼不知天下之勢就會破亡?作者並不急於馬上告訴我們,而且也沒有直接作答。他首先著眼於六國與秦的軍事態勢,分析韓、魏在其中的重要作用,從而讓我們知道齊、楚、燕、趙的失策之處,在於他們不了解這個天下之勢。這樣層層推進、步步演繹,使我們對六國破滅是由於「不知天下之勢」這個中心論點一步步明確起來。首先,作者從韓、魏的地理位置來闡明他們在諸侯攻伐中的重要位置:魏國東有淮潁,與宋、齊為鄰;南有鴻溝,與楚為鄰;北有酸棗,與趙為鄰;西有函谷,與秦為鄰。韓國西當秦的函谷要衝,更是秦吞併六國的第一個障礙。蘇轍認為,從這個軍事態勢來看,無論是秦還是六國要爭天下,都要在韓、魏郊野發生衝突。對秦來說,韓、魏是他的心腹之疾;對山東諸國來說,韓、魏卻是他們的翼蔽和屏障,作者由此得出結論:「故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

以上是從地理位置來分析天下之勢,接著,作者又從歷史事實、秦與六國的國策來分析齊、楚、燕、趙等國不審天下之勢,「慮患之疏,見利之淺」,從而導致六國破滅。蘇轍從秦、山東諸國和韓、魏這三個方面逐一加以剖析:首先分析秦國:秦如不先吞併韓、魏,而去貿然進攻山東諸國,就會造成「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這樣一個兩面夾擊之勢,這是「危道也」;而秦之所以敢於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也正是由於韓、魏已依附了秦國。這樣一反一正,就把韓、魏在秦吞併六國中舉足輕重的地位明白地擺到讀者的面前。在列舉史實時也是如此:秦孝公用商鞅之策,先擊敗魏,逼魏從安邑遷都大樑,這樣秦就可以憑藉黃河、函谷天險,出兵進擊山東諸國,從孝公到始皇都執行這個既定國策。秦之所以能統一天下,與這個正確的方略是有一定關係的。至於范睢說昭王收韓也是出於同樣的戰略考慮:韓國山地多、平原少、物產貧乏、人口稀疏,在七國中最為貧弱,易於擊破。更重要的是,它扼守函谷大門,秦要東攻齊、魏,北擊燕、趙,都必須先吞併韓。所以范睢認為「秦之有韓如木之有蠹,人之有心腹之病也」。蘇轍在此段引用范睢、商鞅先收韓、魏的言論,就在於說明商鞅等人明「天下之勢」,他們採取先收韓、魏的方略是正確的,所以能吞併六國。與此相反,山東諸國卻不明白韓、魏是他們的屏障,輕易地讓秦人得以出入其間。作者反問一句:「此豈知天下之勢耶?

最後再分析韓、魏。作者強調他們是強秦窺覦對象,又加上本身弱小,被吞併是在所難免的。韓、魏一旦被吞併,秦人就可以此為跳板去進攻山東諸國,使天下遍受其害。在這裡,作者表面上為韓、魏開脫,實際上是在強調韓、魏被吞併的嚴重後果,這樣就愈能顯示出韓、魏的重要,愈能讓人們感到燕、趙諸國不助韓、魏,不明天下之勢的愚蠢和不可原諒。

文章至此,是著重分析韓、魏在軍事位置上的重要,告訴人們六國破滅主要在於他們不明白這個天下之勢。那麼,怎樣做才算是明白天下之勢呢?作者認為,正確的做法應該是齊、楚、燕、趙諸國厚韓、魏而摒秦。為什麼必須這樣做呢?作者仍從三個方面來分析:對秦國來說,它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諸國;對齊、楚、燕趙來說,它可以得以自完於其間;對韓、魏來說,有四國之佐就可以有強大後盾,放心地與秦國抗衡。總之,六國之間如能「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 那麼就可以應對萬變,不至於為秦所亡。這樣,作者就從正面闡明了六國救亡圖存的根本之道,實際上也就是要明天下之勢。

正面闡述之後,作者再從反面指出六國沒有採取上述做法,而是為著尺寸之利背盟敗約,自相屠滅,這正是六國的可悲之處,再次點明六國破亡的主要原因是「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所以從本文的結構上看,它是圍繞上述的中心論點,採取一正一反的手法,從秦、齊楚燕、韓魏這三個方面逐層演繹、步步深入下去的。因此,無論是論點論據還是論證方法都不同於乃父的〈六國論〉。

(延伸閱讀:
各自為政,各個擊破----蘇轍:六國論(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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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戰國七雄




元代李楨的〈六國論〉也是一篇探討六國敗亡原因的專論,但他認為二甦之說都是厚六國而薄秦的偏頗之論。他認為六國和秦一樣,都是暴虐無異。六國之亡,就亡在他們力量弱小而又欲為秦所為。而要想免於滅亡,只有行仁義。在論證方法上,他也不同於二蘇:不是開門見山提出論點,圍繞論點選擇材料進行論證,而是先破後立,首先排除對六國敗亡原因的偏頗之論,然後再闡明自己的看法,直到文章結尾時,才點明論點。

文章一開頭,李楨先簡要地提出二蘇的論點。二蘇的論點對不對,他先不置可否;本人的論點是什麼,也隻字未提,而是筆鋒一轉,去駁世人對秦的偏頗看法。作者採用設問的方法:「夫秦後世之所以惡秦者,豈非以其暴耶?」然後針鋒相對地指出:「以余觀之,彼六國者皆欲為秦所為,未可專以罪秦也。」為了證明這個論點是正確的,作者從六國本性、六國謀士、秦國謀士言行等三個方面加以論證。李楨認為六國本性與秦國無異,也是「溺於攻伐,習於虞詐,弱肉而強食」如果他們得逞,未必不是又增加一個暴秦。作者又以六國的主要謀士蘇秦的言行加以證明:蘇秦掛六國相印,力倡合縱,好像誓與六國共存亡,合縱之法也似乎真可抑秦,其實並非如此。作者指出:蘇秦為人朝秦暮楚,惟利是圖,他起初投秦,因為他知道秦必將統一天下,只是秦不用他,他才轉而去倡合縱、說六國的。況且,他也並非不知道縱約之不可保,只不過靠其來沽名釣譽、謀取財富罷了。這樣就會使人覺得六國合縱之不可靠,蘇秦為人之不可信。接著,作者又以秦國謀士張儀的言行來證明:張儀認為父母手足之間尚要爭錢財、耍手段,更何況六國之間呢?再說國家興亡又遠非錢財之類小事可比,又加上秦國的威脅利誘,縱散約敗是不可避免的。作者認為張儀之說雖然露骨,但卻道破了哀世之人情。作者通過以上三方面的論證,無非是要得出一個結論:六國與秦無異,合縱之述違反人情,只不過是蘇秦之類朝秦暮楚之士,攫取名利的一種手段罷了。

在論證方法上,作者的安排也是很巧妙的。他的本意是要說明六國破滅之因,在於他們力量弱小卻又欲為秦所為,但在上面兩段中卻大談六國本性,絲毫未提及上述論點,這是否離題,顧左右而言它呢?不是的!這是採取側面進擊、迂迴包抄之法。因為作者要指責包括二蘇在內的後人袒護六國、專門罪秦的偏頗之論,就必然要證實六國與秦一樣都很暴虐;作者要論證六國必然破亡,當然也必須首先論證六國的所為是違背了天道人情。作者開始不提自己的論點,而首先論述六國的本性,正是要排除人們對六國與秦的偏頗看法,這樣才便於接受作者關於六國敗亡之因的正確解釋。

那麼,六國敗亡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呢?作者終於在第三段開頭加以點破:「誤於秦之所為也」,七國都想稱帝,只不過秦得天助得以成功罷了。那麼,天意為什麼要助秦呢?作者接著解釋道:春秋以來,兵連禍結;迄乎戰國,百姓更受其荼毒。蒼天是愛民的,不願再任其下去了,這是其一;如果讓六國也稱帝,那麼百姓頭上就有七個君主肆虐於其上,那就更加不堪忍受,這是其二;不讓秦極強,它就不能滅六國而稱帝;秦不稱帝,就不能讓其惡貫滿盈,加速滅亡,這是其三。作者從這三方面代天立言,認為秦滅六國是天意,也是秦與六國各自暴虐行為的必然結果,因此,後人關於六國敗亡的議論,是站在六國立場上的偏頗之言,這樣就與第一段二甦的言論暗相對照,只不過未點出二蘇而以「後之論者」泛言之,批判的範圍顯得更為寬泛。

最後一段,作者以設問設答的方式指出六國要想自存,只有實行仁義,這樣不但可存,甚至可王。可惜的是,六國之君不能施行此道,這是令人感慨不已的。最後一段雖短,確是本文主旨所在,作者無論強調天意助秦,還是指責六國欲秦所為,都是從這個主旨出發的;作者否定包括二蘇在內的後人偏頗之言,也是以此為立論根據的。另外,這段雖只有四十多字,章法上卻極富變化:首先它採取設問設答之法來設疑釋疑。強調「其術」極為重要。但究竟是何術並未點破,這是一變;以孟子以「仁義」說梁、齊之君之故實,暗示「其術」就是施行仁義,這是再變;梁、齊之君不納其說,終遭破亡下場,讓人感慨萬端,這是三變。通過如此曲折變化,使作者在篇末點破的主旨,深深地印入讀者的腦中。

(延伸閱讀:
不行仁政,自取滅亡----李楨:六國論(翻譯)

以上,把三篇〈六國論〉 論點、論據以及主要的論證方法分別加以闡述,從中可以看出他們是如何為各自的論點選擇論據、組織材料的。為明確計,再把上述三篇主要不同之處列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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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國學網》
〈三篇〈六國論〉比較──古典詩文比較之二〉
作者:陳友冰
【作者簡介】

陳友冰,1944年生,中國安徽省肥東縣人,安徽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學研究所所長、海峽兩岸唐宋文學研究中心主任,安徽大學、安徽師範大學、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台灣大學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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