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文選自《宋學士文集.芝園後集》卷十,屬紀傳體。
王冕是元末明初著名的畫家與詩人,其愛梅、種梅,亦擅長畫梅,並以之寄託情懷。本文首先撰寫王冕的生長、勤學及不仕過程,其次寫他耿介獨行,不願隨波逐流的精神品格。在字裡行間,對於王冕在亂世中避待時機,樹立自我風格之態度,流露出讚賞與敬佩之意。
上圖:王冕字跡(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上圖:王冕字跡(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王冕傳
王冕者,諸暨人。七八歲時,父命牧牛隴上,竊入學舍,聽諸生誦書,聽已,輒默記。暮歸,忘其牛,或牽牛來責蹊田者,父怒撻之,已而復如初。母曰:「兒痴如此!曷不聽其所為?」冕因去,依僧寺以居,夜潛出,坐佛膝上,執策,映長明燈讀之,琅琅達旦。佛像多土偶,獰惡可怖,冕小兒,恬若不見。安陽韓性聞而異之,錄為弟子,學,遂為通儒。性卒,門人事冕如事性。
時冕父已卒,即迎母入越城就養,久之,母思還故里,冕買白牛駕母車,自被古冠服隨車後,鄉里少兒競遮道訕笑,冕亦笑。著作郞李孝光欲薦之為府史,冕罵曰:「吾有田可耕,有書可讀,肯朝夕抱案立庭下備奴使哉!」每居小樓上,客至,僮入報,命之登乃登。部使者行郡,坐馬上求見,拒之去,去不百武,冕倚樓長嘯,使者聞之慚。
冕屢應進士舉,不中,嘆曰:「此童子羞為者,吾可溺是哉!」竟棄去。買舟下東吳,渡大江,入淮楚,歷覽名山川,或遇奇才俠客,談古豪傑事,即呼酒共飲,慷慨悲吟,人斥為「狂奴」。北游燕都,館秘書卿泰不花家,泰不花薦以館職,冕曰:「公誠愚人哉!不滿十年,此中狐兔遊矣,何以祿仕為?」即日將南轅,會其友武林盧生死灤陽,唯兩女一童留燕,倀倀無所依。冕知之,不遠千里走灤陽,取生遺骨,且挈二女還生家。
冕既歸越,復大言天下將亂,時海內無事,或斥冕為妄,冕曰:「妄人非我,誰當為妄哉?」乃攜妻孥隱於九里山,種豆三畝,粟倍之;樹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區,薤韭各百本。引水為池,種魚千餘頭;結茅廬三間,自題梅花屋。嘗倣《周禮》著書一卷,坐臥自隨,祕不使人觀。更深人寂,輒挑燈朗諷,既而撫卷曰:「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呂事業不難致也。」當風日佳時,操觚賦詩,千百言不休,皆鵬騫海怒,讀者毛髮為聳。人至,不為賓主禮,清談竟日不倦。食至則食,都不必辭謝。善畫梅,不減楊補之,求者肩背相望。以繒幅短長為得米之差,人譏之,冕曰:「吾藉是以養口體,豈好為人家作畫師哉!」未幾,汝潁兵起,一一如冕言。
皇帝取婺州,將攻越,物色得冕,置幕府,授以諮議參軍,一夕以病死。冕狀貌魁偉,美鬚髯,磊落有大志,不得少試以死,君子惜之。
史官曰:「予受學城南時,見孟寀,言越有狂生,當天大雪,赤足上潛嶽峰,四顧大呼曰:『遍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及入城,戴大帽如簁,穿曳地袍,翩翩行,兩袂軒翥,譁笑溢市中。予甚疑其人,訪識者問之,即冕也。冕眞怪民哉!馬不覂駕,不足以見奇才,冕亦類是夫!」
【文章出處】
《宋學士文集.芝園後集》卷十
〈王冕傳〉
原作者:宋濂
上圖:王冕.墨梅圖(上海博物館藏)
註釋翻譯
(一)
王冕者,諸暨(今浙江諸暨)人。七八歲時,父命牧牛隴(通「壟」,田埂)上,竊入學舍,聽諸生誦書,聽已,輒(就)默記。
譯文:
王冕,諸暨人,在他七、八歲的時候,他的父親要他在田埂上放牛,他卻偷偷地溜進學舍,聽學生們唸書,聽了就默默記住。
暮歸,忘其牛,或牽牛來責蹊(踩踏)田者,父怒撻(鞭打)之,已而(不久)復如初。母曰:「兒痴如此!曷(何)不聽(聽任)其所為?」
譯文:
有時晚上回來竟忘了牽牛。有時會有人把牛牽回來,責備說踩了他的田,他的父親生氣地用鞭子打他,不久後還是老樣子。他母親說 :「兒子痴迷這樣,你為什麼不放任他呢?」
冕因(於是)去,依僧寺以居,夜潛出,坐佛膝上,執策,映長明燈讀之,琅琅(清朗的讀書聲)達旦(到天亮)。佛像多土偶,獰惡可怖,冕小兒,恬(坦然自得)若不見。
譯文:
王冕於是離開家,到寺廟旁居住,晚上就出來,在佛像的大腿上坐著,就著長明燈讀書,一直讀到天亮。佛像大多數是土造的,猙獰可怖,王冕雖然是小孩子,但他坦然相對,好像什麼也沒見到,一點也不怕。
安陽韓性(元代名儒,精通性理之學,朝廷賜謚號莊節先生)聞而異之,錄為弟子,學,遂為通儒。性卒,門人事冕如事性。
譯文:
安陽的韓性聽說了,覺得他很奇異,便把他收作弟子,學習儒學,後來成為通曉儒學的人。韓性死後,他的門人對待王冕就像對待韓性一樣尊重。
上圖:王冕.月下梅花圖(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
(二)
時冕父已卒,即迎母入越城(浙江省紹興府城)就養,久之,母思還故里,冕買白牛駕母車,自被(穿)古冠服隨車後,鄉里少兒競(爭相)遮道(擋在路中)訕笑,冕亦笑。
譯文:
當時王冕的父親已經去世,他就把母親接到越城去奉養。後來因為母親想念故鄉而回故鄉,他買了頭白牛,拖著母親的車,自己則穿戴著舊的衣服帽子跟在車後。鄉間的孩童爭相擋在路中觀看訕笑,王冕也跟著笑了。
著作郞(官名)李孝光欲薦之為府史,冕罵曰:「吾有田可耕,有書可讀,肯(豈肯)朝夕抱案(案卷)立庭下備奴使哉!」
譯文:
著作郎李孝光想把王冕推薦做府衙小吏,王冕罵道:「我有田可以耕,有書可以讀,難道還願意整天抱著文卷站在官府裡,讓人奴役嗎?」
每居小樓上,客至,僮入報,命之登乃登。
譯文:
他常住在小樓上,有客人來了,門童來報,他要客人爬上去,客人才可以上去。
部使者行郡,坐馬上求見,拒之去,去不百武(半步,泛指脚步),冕倚樓長嘯,使者聞之慚。
譯文:
有使者經過越城,在馬上要求見他,他拒絕了。使者離開不到幾百步,他倚靠在樓上長嘯,令使者感到很慚愧(編按:「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論語.陽貨))。
上圖:王冕.墨梅圖(上海博物館藏)
(三)
冕屢應(應考)進士舉,不中,嘆曰:「此童子羞為者,吾可溺(沉溺)是哉!」竟棄去。
譯文:
王冕多次考進士,但都落第了。他嘆道:「這是小孩子都覺得羞愧的,我怎麼可以沉溺於其中呢? 」於是就放棄了。
買舟下東吳,渡大江,入淮楚,歷覽名山川,或遇奇才俠客,談古豪傑事,即呼酒共飲,慷慨悲吟,人斥為「狂奴」。
譯文:
他雇了艘船下東吳,過大江,進入淮、楚等地,遊遍名山大川。有時遇到奇才俠客,談及古時豪傑事蹟,當即就一起喝酒,吟詩抒發慷慨悲憤之情,別人罵他是「狂奴」。
北游燕都(今北京),館秘書卿泰不花(泰不花,弘吉剌氏,世為顯貴外戚)家,泰不花薦以館職,冕曰:「公誠愚人哉!不滿十年,此中狐兔遊矣,何以祿仕為?」
譯文:
當往北到了燕京時,住在秘書卿泰不花家。泰不花推薦他在史館供職,他說:「你真是愚昧啊!不出十年,這裡就變成狐狸兔子遊玩的地方了,還當什麼官?」
即日將南轅,會(遇)其友武林盧生死灤陽,唯兩女一童留燕(燕京,今北京),倀倀(無所適從的樣子)無所依。冕知之,不遠千里走灤陽,取生遺骨,且挈(帶著)二女還生家。
譯文:
那天將要往南歸,碰上他朋友盧生死在灤陽,只剩兩個幼女,一個書僮留在燕京,不知道怎麼辦。王冕知道後,不遠千里去到灤陽,取回盧生的骸骨,並帶兩個幼女回到她們家。
上圖:王冕.墨梅圖(日本宮內廳三之丸尚藏館藏)
(四)
冕既歸越,復大言天下將亂,時海內無事,或斥冕為妄,冕曰:「妄人非我(我不狂妄),誰當為妄哉?」
譯文:
王冕回到越城後,宣稱天下即將大亂。當時國內無事,有人罵他狂妄。他說:「我不狂妄,還有誰狂妄?」
乃攜妻孥(妻兒)隱於九里山,種豆三畝,粟倍之(種粟面積是種豆的二倍);樹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區,薤韭(泛指蔬菜)各百本。引水為池,種魚千餘頭;結茅廬三間,自題梅花屋。
譯文:
於是帶著妻兒隱居在九里山。種豆三畝,種粟六畝。種千株梅花,桃杏五百。還在一塊地種芋頭,薤和韭各一百多株。另外引水挖池,養了一千多條魚。他搭三間茅屋,自己題名為梅花屋。
嘗(曾)倣《周禮》著書一卷,坐臥自隨,祕不使人觀。更深人寂,輒挑燈朗諷,既而撫卷曰:「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呂(伊尹輔佐商湯,呂尚輔佐周武王,二人皆開國元勳)事業不難致也。」
譯文:
王冕曾經仿《周禮》寫了一卷書,隨時帶在身上,不給別人看。到了深夜就拿出來讀,然後摸著書說:「只要我不死,拿著這本書遇上明主,不難做出像伊尹、呂尚那樣的事業。」
當風日佳時,操觚(執簡,指寫作文章。操:拿著。觚,古人書寫時所用的木簡)賦詩,千百言不休,皆鵬騫海怒(形容文章氣勢磅礡澎湃。鵬騫,鵬鳥高飛),讀者毛髮為聳(聳立)。
譯文:
當風和日麗時,他就拿著紙寫詩,寫上千首都不停,都是很有氣勢的,讓讀的人無不激動得毛髮聳立。
人至,不為賓主禮,清談竟日不倦。食至則食,都不必辭謝。
譯文:
客人來了,也不需要賓主之禮,聊一整天也不累。有食物送來就吃,不用推遲。
善畫梅,不減楊補之(北宋末年一代名家,擅畫梅),求者肩背相望(形容人數眾多,前後相繼不絕)。以繒幅(絲織物,指畫作)短長為得米之差(短缺),人譏之,冕曰:「吾藉是以養口體,豈好為人家作畫師哉!」
譯文:
他很擅長畫梅花,不遜於楊補之。求他畫的人很多,他以畫卷的長短,決定需要多少米來換。有人譏笑他,他說:「我藉此以養活自己,你以為我喜歡幫別人畫畫嗎?」
未幾,汝潁兵起(指元末兵亂,先有張士誠、方國珍的動亂,後有紅巾軍起義),一一如冕言。
譯文:
沒過多久,河南汝潁地方發生起義變亂,和王冕說的一樣。
上圖:王冕.墨梅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五)
皇帝(指明太祖朱元璋)取婺州(今浙江金華),將攻越,物色(尋覓)得冕,置(安置)幕府(軍旅在外無固定住所,以帳幕為府署,故稱將帥在外的營帳為幕府),授以諮議參軍,一夕以病死。
譯文:
朱元璋奪取了婺州後,即將進攻越城,物色到了王冕,請他為幕僚,任命為諮議參軍,只是一晚就病死了。
冕狀貌魁偉,美鬚髯,磊落(胸懷坦蕩,心地光明)有大志,不得少(稍微)試以死,君子惜之。
譯文:
王冕相貌魁偉,有副美髯,為人磊落有大志,還沒有實踐就死了,令人惋惜。
上圖:王冕.南枝春早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六)
史官(宋濂自稱)曰:「予(余)受學(求學)城南時,見孟寀,言越有狂生,當天大雪,赤足上潛嶽峰,四顧大呼曰:『遍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
譯文:
筆者說:「我在城南求學時,遇到了孟寀,他說越城有個狂人,下大雪時,赤腳上潛嶽峰,四顧高呼:『天地間都是白玉合成,令人心靈清澈,真想馬上成仙而去。』
及入城,戴大帽如簁(竹器的一種,篩),穿曳地(拖地)袍,翩翩行,兩袂(衣袖)軒翥(飛舉的樣子),譁笑溢市中。予甚疑其人,訪識者問之,即冕也。
譯文:
進到城裡,戴一頂篩子那麼大的帽子,穿拖地的長袍,翩翩而行,兩袖飛舞,滿街都是鬨笑聲。我很懷疑是否有這個人,找到了一個認識他的人問,原來就是王冕。
冕眞怪民(怪人)哉!馬不覂駕(形容馬奔逸而不循軌轍,猶言不受駕馭。覂,音ㄈㄥˇ,翻,傾覆),不足以見奇才,冕亦類是夫!」
譯文:
王冕真是一個怪人啊!馬不受駕馭,才能表現它的奇才,王冕也是這樣子的啊!」
上圖:王冕.墨梅圖(上海博物館藏)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