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難堪賦別時──〈賦別〉賞析
賦別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長髮或是濕了的外衣,
而我風雨的歸程還正長;
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
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型了……
你說,你真傻,多像那放風箏的孩子,
本不該縛它又放它
風箏去了,留一線斷了的錯誤;
書太厚了,本不該掀開扉頁的;
沙灘太長,本不該走出足印的;
雲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開始了,而海洋在何處?
「獨木橋」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廣闊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專寵的權利;
紅與白揉藍與晚天,錯得多美麗,
而我不錯入金果的園林,
卻誤入維特的墓地……
這次我離開你,便不再想見你了,
念此際你已靜靜入睡。
留我們未完的一切,留給這世界,
這世界,我仍體切地踏著,
而已是你底夢境了……
不知為什麼,在中國古往今來所有的情詩裡,盡管飽含了各種筆法和風格,我們看到的,多半是詩人對愛情的歌頌、對情人容貌的描寫,牽涉到傷感一面的,絕大部分是「悼亡」(如李商隱的名篇),或因空間的阻隔而生的「離愁」(特別是在邊塞詩和閨怨詩中),卻少見因「失戀」而寫的「情詩」。大概是因為,一般觀念裡,既然分手了,就沒啥好說的,沒必要再去寫它;另一方面,這分手,可能還是自己被「甩」了,寫出來多尷尬哪!
現代詩的寫作題材,由於形式的解放,格律、音韻節奏的被打破,而跟著拓寬了出來,但,寫「失戀」(尤其是寫自己的『失戀』)的詩作仍然不多見,鄭愁予這首〈賦別〉不曉得是不是唯一一首,不過,我相信,它是最令人回味、最耐讀的一首。
這首詩與鄭愁予的其他情詩不太相同的地方,除了它以「失戀」做為主的敘述背景之外,它並不以「造境」取勝──當然,第一段以「山」以「平蕪」搭配「黑暗」的場景也很淒美,但整體而言,〈賦別〉是以其強烈的「音樂性」擅場,楊牧在〈鄭愁予傳奇〉一文點出「〈賦別〉……以末段呼應首段的結構來完成一首詩的有機性……」,事實上,這種「(前後段)呼應」即是音樂性的表現。
如果讀者有興趣為這首詩每句的末字填上其韻腳(以國語),會發現〈賦別〉雖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押韻,但卻有一些「天籟的韻腳」(楊牧語)隱藏在其間。以首段言,楊牧提到:「愁予故意在第三行下以『了』收煞,使『手』『頭』的牽強類韻消滅,卻又讓第四行的『家居』和第五行的『外衣』押韻,造成詩人一手左右宇宙的氣勢,讀者也不得不感到耳醉目迷。第六行以『而』字開端,隱約指示一思維的停頓復行,第八行以感歎的『哎』字始,〈賦別〉第一段的回轉奔流,都在這情感的放鬆裡造成架勢。」(見《鄭愁予傳奇》)
末段開頭又故意重復了首段的開頭:「這次我離開你」,除了其強烈的「音樂性」(復沓效果)之外,無形中,又再強調了「離開」這一「主題」,等於是「暗示」了讀者:這場戀愛是「失去」了、結束了,「不再想見你了」正是一種決絕的語氣。
此外,在〈賦別〉裡,愁予仍展示了其一貫優美的象徵技巧,一首詩的耐讀與否,與這一層次是有著絕妙關係的,當然,「音樂性」更增強了這種功能,舉例來說,第一段,我曾在前頭提到造境優美的地方:
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
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型了……
值得注意的是,「山」這個意象。
除了「五嶽記」一系列登山後所寫的山之外,「山」在鄭愁予藝術的理念上,原有著「回歸」的意義,相似的例子還有〈山外書〉的「不必為我懸念/我在山裡……/我底歸心/不再湧動」,〈山居的日子〉的「自從來到山裡,朋友啊!/我的日子是倒轉了的;/我總是先過黃昏後度黎明。……/唱啊!這裡不怕曲高和寡」,乃至〈清明〉中「我要回歸,梳理滿身的植物/我已回歸,我本身仰臥的青山一列」等等。
於是,我們知道了,山的「退遠」(平蕪自然就拓大了)與「黑暗的成形」,在在都反映了〈賦別〉裡的主人公無法真正「回歸」的苦悶,「哎」字有傾洩此苦悶的意味。
第二段的象徵句法,多到讓人眼花撩亂,大體上,這段主要是寫詩中主人公的「懊悔」,但在懊悔中,他又試圖逼自己「看透」一切。古遠清在其編寫的《台灣現代詩賞析》(河南人民出版社)中賞析〈賦別〉一詩時解釋這段前三句:
你說,你真傻,多像那放風箏的孩子,
本不該縛它又放它
風箏去了,留一線斷了的錯誤;
「這次分手,源於那位負心女子玩弄自己的情感,說什麼『風箏去了(按:《台》書誤為『斷』字,留一線斷了的錯誤』。她哪裡知道,自己的情感已被她的絲線牢牢牽住,這就像是泉水滴自石隙,怎麼能阻擋它奔向愛情的大海?」古遠清這一段詮釋頗傳神,很具可看性。但,了解愁予的象徵功夫,我們還可以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
詩中的「你」(姑且說她是『負心的女子』好了)藉「風箏」來類比主人公對愛情的態度,「不該縛它又放它」,大概是指愛情本來不應該是相互牽制、彼此約束的。可是,這主人公又做得太過了,太放任這女子了,搞得這女子「劈腿」……這樣一來,「我已失去扶持你專寵的權利」便得到合理的解釋了,因為,我們可以看出:這中間有「第三者」存在。
那麼,「書太厚了,本不該掀開扉頁的;/沙灘太長,本不該走出足印的」,顯然正是這「負心女子」的敷衍之詞(託詞)了。想想,「書」是否厚到不能讀完?總得先揭開扉頁再說吧!「沙灘」是否長到不能走完?也得先走出「足印」才知道吧!任何一樁感情,原本就沒有該不該的問題,我們盡管用盡心力,所得到的,可能只是一場教訓而已。雖然我們希望結局是喜劇,但我們依舊沒有絕對把握,不是嗎?
於是,誰對誰錯,乃至關涉到道德上的諸般問題,在感情的過程中,都已是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了。常聽人(特別是『感情專家』)說:「真正的情感,重要的不在結局,而在過程。」其中宣示的,無非也是同一個道理。
因此,便不奇怪「紅與白揉藍與晚天,錯得多美麗」,在詩中不會顯得「不搭調」,更不必說這可能是主人公阿Q似的自我安慰,因為,以下的兩句就足以說明一切:
而我不錯入金果的園林,
卻誤入維特的墓地……
敘述者(speaker,使用這詞,希望能兼合詩作者與詩中主人公的意義,因為這兩者雖不同,在某種程度上又是相匯通的。)也已承認,他仍然無法瀟灑地踏出愛情的範圍,與你(這負心女子)的相遇相識相愛,雖然「失敗」,但畢竟我擁有了這段「過程」。
再看到末段時,「這次我離開你」就不像是首段的「是風,是雨,是夜晚」那樣「淒風苦雨」了,而是很平靜地「便不再想見你了」,這不想見,是緣自於第二段的悟解,「錯得多美麗」的「美麗」的深意,感情,雖然有些缺憾,但不令人感到遺憾,這才是真諦。
所以,當我再順著這層意思默念下來時:
這世界,我仍體切地踏著,
而已是你底夢境了……
又可明瞭,現實(世界)與夢境,總是存在人的一念間,「我」在分手之後,便已是「你」夢境的一部分了(話說回來,『你』又何嘗不是『我』夢中的一部分),那麼,先前為這「失戀」而生的苦楚,在這裡也該消解了許多。所謂「賦別」,說穿了,其實也不過是一個過程的結束,同時預示了另一個過程的開始。
在結束這篇賞析文字以前,不妨再提醒讀者注意每一段的末句,會發現鄭愁予是以刪節號「……」收尾,前兩段有押輕聲韻的效果,末段,則還加有「欲言又止」的效果:當現實中的「賦別」使得「我們」之間過往的一切都成了「你」的夢境之後,「你」醒來是明日天涯,「我」仍然要踏上「我」生命的路程,繼續另一段(愛情的)旅程,留下「你」的「笑」,「我」的「擺手」,去面對兩頭「寂寞」的方向。
至於這即將開始的過程是什麼?還用說嗎……
【文章出處】
《作家生活誌.徐望雲的部落格》
〈最是難堪賦別時──〈賦別〉賞析〉
2018-05-01
網址:
https://showwe.tw/blog/article.aspx?a=9604
作者:徐望雲
【作者簡介】
徐望雲,本名徐嘉銘,男,民國51年生,籍貫為廣東省蕉嶺。私立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曾任中廣臺灣臺節目製作、環球日報藝文版編輯、「聯合文學」編輯、「新陸」現代詩社社長以及出版社企劃顧問、總編輯。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著有詩集《革命前後》、《望雲小集》和《傾訴─徐望雲情詩集》散文集《好吃鬼小銘的搞怪日記》、《如果有人問起》等作品以及《帶詩去散步─詩學初步》論著。其詩風格大約可分為二:大學與軍旅時期,以古典抒情為主,並重視意象與語言;第二階段則切入社會寫實批判。散文則語言平白,著力在挑動讀者閱讀的興味及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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