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李娃傳〉,又名〈汧國夫人傳〉、〈節行娼娃傳〉、〈一枝花〉,白行簡(編者註:白居易之弟)作,唐代傳奇名作之一,也是唐人傳奇中篇幅最大的一部小說。元代雜劇的高文秀〈打瓦罐〉、石君實〈曲江池〉,明代雜劇朱有燉〈曲江池〉、明代傳奇薛近袞〈繡襦記〉,皆取材自〈李娃傳〉,可見其影響之深遠。
小說內容敘述上京應考的滎陽公子與妓女李娃的一段愛情經歷,一位出身地方名門的年輕人來到長安,在長安他迷戀上平康坊的妓女李娃,可是金錢用完之際也就是情緣了斷之時,本來足夠兩年的盤纏很快被揮霍一空,這位年輕人被趕出妓院,李娃也消失了蹤影。一文不名的他病倒於街頭,幸而被禮儀社的夥計救活,後來便成為一名在喪事上唱輓歌的歌手,並且很快名揚京城。但就在他與人比賽唱輓歌的當日,被來到京城的父親發現,結果他被憤怒的父親暴打一頓昏死在路上。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命的公子淪為乞丐,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他偶然走到李娃的門口。看到公子面目全非的悲慘狀態,李娃的心被深深地刺痛和打動了。她給鴇母繳納自己的贖身費,搬出妓院另住,全心全意照顧這位年輕人。她先是用一年時間調養好公子身體,接著又給他買齊書籍,鼓勵他重新參加科舉考試。經過數年的準備,公子終於通過科舉考試,被任命為四川成都的官員。公子準備赴任之際,李娃說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如今該是離開之時,公子苦苦懇求李娃留下,李娃於是答應先陪走一段送他赴任,結果他們在劍門遇見已成為成都地方長官的父親。公子的父親原諒改過自新的兒子,並且承認兒子和李娃的婚事。自此以後,李娃相夫教子,孝順父母,帶來家族的興旺昌盛。全文最精彩之處為兩人的認識經過,以及公子床頭金盡時如何被設計甩棄的過程,情節之曲折離奇,在愛情類傳奇小說中堪稱第一。
〈李娃傳〉主題思想描寫男女主角家世門第迥異,因而他們之間的相戀經過艱難曲折,以後雖然有幸結合,確實是接觸到唐代敏感的門閥制度問題。通過滎陽公對其子態度的前後變化,以及李娃幫助公子取得功名後的主動退卻,都明顯地揭示門閥制度的不合理。小說的最後讓兩位在現實生活中很難跨越階級障礙而結合的戀人,實現美滿的婚姻,確實體現了反抗門閥制度的積極意義。
〈李娃傳〉為文言文寫成,以下為〈李娃傳〉原文,文後附逐段白話翻譯,為便於區隔說明,各段標題為編者另加。
上圖:汧國夫人傳(李娃傳)(圖片引自網路)
李娃傳
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滎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應鄉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自毗陵發,月餘抵長安,居於布政里。嘗遊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闔一扉。有娃方凭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於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遊長安之熟者以訊之。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諧,雖百萬,何惜!」
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往。扣其門,俄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當整妝易服而出。」生聞之,私喜。乃引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僂,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直耶?」延生於遲賓之館,館宇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將見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艷冶。生遂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復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生紿之曰:「在延平門外數里。」冀其遠而見留也。姥曰:「鼓已發矣,當速歸,無犯禁。」生曰:「幸接歡笑,不知日之雲夕。道里遼闊,城內又無親戚,將若之何?」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願以貧窶之家,隨其粗以進之,其餘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俄徙坐西堂,帷幕帘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娃談話方切,詼諧調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後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終,姥至,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蓆!」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願以己為養。」姥遂目之為郎,飲酣而散。
及旦,盡徙其囊橐,因家於李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儕類,狎戲游宴。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家僮。歲餘,資財僕馬蕩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將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計,大喜。乃質衣於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謁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策驢而後,至里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敞。其青衣自車後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嫗至,年可四十餘,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逆訪之曰:「何久踈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茜,池榭幽絕。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茶果,甚珍奇。
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騎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生擬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於戶外,曰:「姥且歿矣,當與某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凶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無復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繼至。」生遂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人。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徙何處,曰:「不詳其所。」生將馳赴宣陽,以詰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質饌而食,賃榻而寢。生恚怒方甚,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 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高書宅。昨者有一人稅此院,云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
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懣,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餘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於凶肆之中。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嘆而互飼之。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執繐帷,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復壯。每聽其哀歌,自嘆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無何,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唯哀挽劣焉。其東肆長知生妙絕,乃醵錢二萬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佣之器於天門街,以較優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證,然後閱之。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於是里胥告於賊曹,賊曹聞於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自旦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於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衛數人,於是奮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讚揚之,自以為獨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有頃,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歔欷掩泣。西肆長為眾所誚,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於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驚而詰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豎間馳往,訪於同黨曰:「向歌者誰,若斯之妙歟?」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豎凜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色動回翔,將匿於眾中。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載以歸。至其室,父責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目,復相見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數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去。其師命相狎昵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嘆。令二人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月餘,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同輩患之,一夕棄於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其餘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襤褸如懸鶉。持一破甌巡於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入於糞壤窟室,晝則周遊廛肆。
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淒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至安邑東門,循里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飢凍之甚。」音響淒切,所不忍聽。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甦。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當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踰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貽其殃也。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凊,某願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之餘,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旬餘,方荐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游,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二歲而業大就,海內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戰。」更一年,曰:「可行矣。」於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侔於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征四方之雋。生應直言極諫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於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月餘,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浹辰,父到。生因投刺,謁于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因詰其由,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令復還。」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於劍門,築別館以處之。
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整,極為親所眷尚。後數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有靈芝產於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又有白燕數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內外隆盛,莫之與京。嗟乎!倡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予伯祖嘗牧晉州,轉戶部,為水陸運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
【作品出處】
《太平廣記》
〈李娃傳〉
原作者:白行簡
(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滎陽公子赴科舉,曲巷有女倚門立
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古代以表演歌舞曲藝為業的女子,此指妓女)也。節行(節操品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白居易弟)為傳述。
譯文:
汧國夫人李娃,原是長安的妓女。節操和品行高貴奇特,有很值得稱道的地方,所以監察御史白行簡替她作了傳記,介紹她的事跡。
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滎(音ㄒㄧㄥˊ)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徒甚殷(眾多)。
譯文:
唐玄宗天寶年間,有位常州刺史叫滎陽公,這裡略去他的名字不記。當時名望很高,家中人口很多。
知命(五十歲)之年,有一子,始弱冠(二十歲)矣,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
譯文:
他五十歲那年,有一個兒子剛滿二十歲,長得俊秀,又有文才,非比尋常,深為同輩佩服。滎陽公更加喜愛並器重他,說:「這是我家的千里馬。」
應鄉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
譯文:
公子參加鄉試秀才科考試,臨走時,滎陽公為他在服裝、珍寶、車馬等方面做了充分準備,計算好進京後的日常生活費用。
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霸(稱霸)。今備二載(二年)之用,且豐爾(你)之給,將為其志也。」
譯文:
並對他說:「我看你的才華,應當一考就稱霸天下。現在我為你準備了兩年的費用,並且給你更豐富些,這是為了幫助你實現你的志願。」
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自毗陵發(出發),月餘抵長安,居於布政里。
譯文:
公子也很自負,把考取功名這事,看得像在手心裡寫字那麼容易。他從毗陵出發,經過一個多月到達長安,住在布政里。
嘗遊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闔一扉。
譯文:
有次他逛東市回來,從平康坊東門進去,要往西南拜訪朋友。當他來到鳴珂曲等煙花巷時,看見一所住宅,門庭不很寬廣,但房子卻很整齊幽深,半開半合著一扇門。
◎一扇門「半開半合」,暗示欲迎還拒、內藏玄機,含蓄曖昧之中帶有挑逗意味。
有娃(年輕女子)方凭(倚靠)一雙鬟青衣(婢女)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
譯文:
有個年輕姑娘正靠著一個梳雙髻的婢女站在那裡,姿態嫵媚,世上從未見過。
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
譯文:
公子突然見到她,不由自主停下馬來看了半天,徘徊不忍離去。
乃詐(假裝)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偷瞄,斜視)於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
譯文:
於是假裝把馬鞭掉在地上,等僕人前來,命令他拾起。公子屢次偷看這姑狼,姑娘也轉過頭斜盯著他,顯出愛慕之情。但兩人最後還是不敢說上話,就離開了。
◎男方第一次假意試探:故意掉下馬鞭。
生自爾(此)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遊長安之熟者以訊之。
譯文:
公子從此心裡像若有所失似的,於是暗中訪得朋友中熟悉長安的人,向他打聽那位姑娘。
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
譯文:
朋友說:「這是妓女李氏的家。」
曰:「娃可求乎?」
譯文:
公子又問道:「她可以求得嗎?」
對曰:「李氏頗贍(富),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
譯文:
朋友回答說:「李家很富有,從前和她往來的多是貴戚豪族,她得到的賞錢很豐厚,不花上一百萬,不能打動她的心。」
生曰:「苟患其不諧,雖百萬,何惜!」
譯文:
公子說:「只怕事不成,就算用掉百萬,又有什麼可惜呢?」
◎色不迷人人自迷。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二、公子登門訪李娃,欲迎還拒鬥心機
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往。
譯文:
過幾天,公子穿戴整齊,帶了許多隨從前去。
扣(敲)其門,俄(不久)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府第)耶?」
譯文:
公子敲她家的門,不久有個侍女開了門。公子說:「這是誰的府上?」
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
譯文:
侍女不回答,跑進去大聲叫道:「前些時掉馬鞭的公子來啦!」
◎公子的心思及作為,早已在女方的預料之中。
娃大悅曰:「爾(你)姑(姑且)止之,吾當整妝易(換)服而出。」生聞之,私喜。
譯文:
李娃大喜道:「你暫且叫他等一下,我要打扮好了再去見他。」公子聽到後心中暗喜。
乃引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僂(駝背),即娃母也。
譯文:
侍女便把公子引到內牆邊,看見一個頭髮花白的駝背老婆婆,她是李娃的母親。
◎老婆婆並非李娃親生母親,只是她的養母(鴇母)。
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空屋),願稅(租)以居,信乎(真的嗎)?」
譯文:
公子上前下拜並恭敬地說:「聽說這裡有空屋願意出租,真是這樣嗎?」
◎公子所持理由(想租房子)迂迴曲折,拐彎抹角,不直接透露真實動機(慾念)。
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您)所處,安敢言直耶?」
譯文:
老太婆說:「只怕它狹窄簡陋,低窪潮濕,不能讓您滿意,怎麼談出租呢?」
延生於遲賓之館,館宇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我)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將見之。」
譯文:
說完,就邀請公子到招待客人的客廳去,客廳很華麗。老婆婆和公子面對面地坐下,便說:「我有一個小女兒,略知歌舞技藝,喜歡見客人,我打算讓她來見見您。」
◎老婆婆主動引見女兒出來見陌生年輕男子,不合常情。
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艷冶。生遂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
譯文:
於是她就叫李娃出來,只見李娃眼睛明亮、手腕雪白,走起路來美極了。公子驚訝得趕忙起身,不敢抬頭看她。他和李娃拜見後,寒暄了幾句,李娃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艷美動人,從來未曾見過。
◎公子「莫敢仰視」的生澀羞怯,可知他是個只會讀書考試、涉世未深的年輕人。
復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
譯文:
賓主重新就坐後,李娃為公子沏茶斟酒,所用的器皿都很潔淨。
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生紿(騙)之曰:「在延平門外數里。」冀(希望)其遠而見(被)留也。
譯文:
他們在一起聊了很久,太陽已下山了,鼓聲響了四下。老婆婆問他住得遠不遠。公子騙她說:「在延平門外,有幾里路。」其實是希望因路途遙遠而被留下。
姥曰:「鼓已發矣,當速歸,無犯禁。」
譯文:
老婆婆卻說:「更鼓已敲過了,您應當趕快回去,不要違犯宵禁的禁令。」
◎女方第一次「欲迎還拒」(想要卻又故意拒絕):老婆婆提醒公子天晚早點回去。
生曰:「幸接歡笑,不知日之雲夕。道里遼闊,城內又無親戚,將若之何(要怎麼辦呢)?」
譯文:
公子說:「我有幸接受妳們的熱情接待,並和妳們親近談笑,不知不覺時間已到晚上,歸途遙遠,城裡又沒有親戚,要怎麼辦呢?」
◎公子再度假意試探,暗示當晚想留宿李娃家的意願(慾念)。
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
譯文:
李娃說:「您不嫌這裡偏僻簡陋的話,既然打算將租來住,先歇一宿有什麼關係呢!」
◎李娃與老婆婆唱雙簧,兩人說詞一正一反。
生數(屢次)目姥,姥曰:「唯唯。」
譯文:
公子多次用眼睛去看老婆婆,老婆婆說:「那好吧!那好吧!」
生乃召其家僮,持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
譯文:
公子便叫僮僕拿出兩匹細絹,讓她們用它來準備一頓晚飯。
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願以貧窶之家,隨其粗以進之,其餘以俟(等待)他辰(他日)。」固辭(推辭),終不許。
譯文:
李娃笑著制止說:「賓主間的禮節,不應該這樣。今晚的費用,願由我們窮苦人家出,請你一起隨便吃些粗茶淡飯,其他的就等待以後再說吧。」她堅決推辭,始終不答應收下細絹。
◎女方第二次「欲迎還拒」:堅決拒收公子的細絹,其實是詐騙集團的放長線釣大魚。
俄(俄而,不久)徙(移)坐西堂,帷幕帘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
譯文:
不一會兒,他們移坐到西邊廳堂,堂內殿帳床榻,光彩奪目;鏡匣枕被,也都奢華漂亮。於是點起蠟燭,端上菜肴,山珍海味十分豐盛。
◎注意「床」出現了,公子一步步落入女方精心布置的圈套之內。
◎李娃家裡不像先前老婆婆說的那麼簡陋寒傖,而是低調的奢華,這些財富不知榨乾多少尋芳客而得來。
徹饌(吃完飯),姥起。生娃談話方切,詼諧調笑,無所不至。
譯文:
吃完飯後,老婆婆起身走了。公子和李娃談話這才親熱隨便起來,逗趣調笑,盡情極歡。
◎老婆婆故意製造公子與李娃男女獨處的機會。
◎男女獨處,公子也開始輕浮起來,顯露他深藏心底的真心話(慾念)。
生曰:「前偶過卿(你)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後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舍(捨)。」
譯文:
公子於是敞開心房說:「前些時候我偶然走過妳家門,正好遇見妳在門邊。之後心裡就常思念妳,即使睡覺吃飯,從未有片刻忘記。」
娃答曰:「我心亦如之。」
譯文:
李娃回答說:「我心裡也一樣。」
◎公子涉世未深,聞此語想必有如獲知音之感。
生曰:「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
譯文:
公子說:「今天到這裡來,不單只是租房子,而是希望實現平生的願望,但不知道我的夢想是否能實現呢?」
言未終,姥至,詢其故,具以告。
譯文:
話未說完,老婆婆來了,問他們在談什麼,公子就全部告訴了她。
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何)足以荐君子之枕蓆!」
譯文:
老太太笑著說:「男女之間,愛戀的欲望原本是存在著的。感情如果契合,雖是父母之命,也不能制止。我這小女實在醜陋,怎麼能夠侍候在您的身邊呢?」
◎女方第三次「欲迎還拒」:老婆婆推說李娃貌醜,不配侍候公子。
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願以己為養。」姥遂目之為郎(婿),飲酣而散。
譯文:
公子於是走下臺階,拜謝她說:「我甘願獻身做奴僕來報答您。」老婆婆於是認他作女婿,他們又暢飲了一番才散。
◎女方心裡想的其實是,大魚終於上鉤了。
上圖:老電影李娃傳(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三、床頭金盡風波起,宣陽門外阿姨居
及旦,盡徙其囊橐(行李),因家於李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儕類,狎戲游宴。
譯文:
等到天亮,公子把他行李全搬來,就住在李家了。從此他匿跡藏身,不再和親友通消息,每天和倡妓優伶之流聚會,吃喝玩樂。
◎公子至此已忘了此行來京城的原本目的。
囊中盡空,乃鬻(賣)駿乘及其家僮。歲餘,資財僕馬蕩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
譯文:
袋子裡的錢用完了,他便賣掉馬匹車輛,後來又賣了家僮。過一年多,錢財僕人馬匹都沒了。慢慢地老太太對他越來越泠淡,李娃對他的感情卻越來越濃厚。
◎歡場上金錢用完之際,也就是情緣了斷之時。
◎女方所思考的,就是如何安全下莊,用什麼方法甩掉早已沒有利用價值的公子。
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將致荐酹求之,可乎?」
譯文:
有一天,李娃對公子說:「我和你相愛已一年,還沒有懷孕。常聽說那竹林神廟,非常靈驗,我打算去進獻祭品向神靈祈求,可以嗎?」
◎女方設下逃脫計畫的第一步:計畫同行前往竹林祠拜拜求孕。
生不知其計,大喜。乃質衣於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謁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
譯文:
公子不知道這是她們的計謀,竟然非常高興。他便把衣服押在當鋪裡,準備了牛羊豬三牲和祭酒,和李娃一起去竹林祠禱告,他們在那裡住了兩宿才回去。
◎公子得典當衣物採辦供品,可知他身上錢財已耗盡。
策驢而後,至里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曲中,某(我)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
譯文:
公子騎驢跟在李娃的車子後面,到了宣陽里北門,李娃對公子說:「從這裡向東轉到一個小巷裡,是我姨媽家,我們去歇歇並拜望她,可以嗎?」公子照她的話做了。
◎公子從騎馬到如今只能騎驢,可知他身上錢財已耗盡。
◎女方設下逃脫計畫的第二步:拜拜完順便去拜訪姨媽。
◎姨媽的住處到李娃家的距離,所需花費時間,想必早已在女方的精算之中。
前行不逾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敞。
譯文:
他們向前走不到百步,果然看見一個可通車馬的大門。往裡頭張望,見宅內很寬敞。
其青衣(婢女)自車後止之曰:「至矣。」
譯文:
李娃的婢女從車後叫住公子說:「到了。」
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
譯文:
公子就下了車,剛好有一個人出來,問道:「誰呀?」
曰:「李娃也。」乃入告。
譯文:
回答說:「是李娃。」那人就進去稟告。
俄(俄而,不久)有一嫗至,年可四十餘,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
譯文:
不久,有一個老婦人從裡面出來,年紀大約四十多歲,一見公子就問道:「我外甥女來了嗎?」
◎這個姨媽是李娃鴇母的妹妹,可能也曾從事風塵工作。
娃下車,嫗逆訪之曰:「何久踈絕?」相視而笑。
譯文:
李娃走下車來,老婦人迎上來說:「怎麼很久沒有來了呢?」說完她倆相視而笑。
◎甥姨二人的「相視而笑」,想必彼此會心,盡在不言中。
娃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茜,池榭幽絕。
譯文:
李娃介紹公子拜見了她。見過之後,就一起走進西戟門的偏院裡。院中有山亭,竹樹青翠,地塘水榭幽雅罕見。
◎姨媽住處同樣低調奢華,不似普通人家。
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茶果,甚珍奇。
譯文:
公子對李娃說:「這是姨媽的私人住宅嗎?」李娃含笑不答 ,用其他的話支吾搪塞過去了。不久獻上茶點水果,也很珍貴稀有。
◎李娃的「笑而不答」,不明確回答,箇中玄機已暗藏其中。
上圖:虢國夫人游春圖(局部)中梳墮馬髻的唐代仕女(遼寧省博物館藏,圖片引自網路)
四、姥姥命危相繼去,巧計脫身夢中醒
食頃,有一人控大宛(馬),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急病)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
譯文:
吃過一頓飯的光景,有個人騎著快馬,滿身大汗飛馳而至,對李娃說:妳媽媽得了急病,病情 嚴重,幾乎都不認得人了,妳最好馬上回去。」
◎女方設下逃脫計畫的第三步:藉口家裡出事,李娃先脫身撤離現場。
娃謂姨曰:「方寸(心)亂矣,某(我)騎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
譯文:
李娃對姨媽說:「我的心緒亂極了!我騎馬先回去,然後讓馬車回來,您就和郎君一起來。」
生擬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於戶外,曰:「姥且歿矣,當與某(我)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凶儀齋祭之用。
譯文:
公子打算跟她回去,她姨媽和婢女說了幾句話後,就揮手叫公子等在門外,說:「老太婆子快要死了,您應該和我商量一下辦理喪事,以解決眼前燃眉之急,怎能就跟著回去呢?」公子只得留下,一起計算喪禮和齋戒祭祀的費用。
◎公子當然不可陪李娃回去,必須將他綁定在姨媽家,以便讓李娃和老婆婆安全脫身。接下女方的計劃要思考的是,姨媽應如何撤離現場?
日晚,乘不至。姨言曰:「無復命(回音)何也?郎驟往覘之,某(我)當繼至。」
譯文:
天色晚了,馬車仍沒送來,姨媽說:「到現在還沒有回音,到底怎麼回事呢?您趕快去看看她們,我接著就趕來。」
◎女方設下逃脫計畫的第四步:姨媽支使公子回去,回李娃家裡查看原委,以便自己脫身。
生遂往,至舊宅,門扃(關閉)鑰甚密,以泥緘(封)之。生大駭,詰(問)其鄰人。
譯文:
公子就回去了。到了李氏老宅,見門窗緊緊地鎖著,還用泥封起來了。公子 大驚,詢問她的鄰居。
◎結果之一:公子回到李娃家,已經人去樓空。公子第一驚!
鄰人曰:「李本稅(租)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房東)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
譯文:
鄰居說:「李家本來就是租這裡的房子的,租期已滿了。房東收回了房子,老太太已搬家,而且已有兩天了。」
◎女方設下逃脫計畫的第五步:老婆婆與李娃搬離住居。
◎詐騙集團為了脫身方便,居住地點、電話號碼,隨時可以更換。因此李娃所住豪宅其實是租來的。
征徙(搬移)何處,曰:「不詳其所。」
譯文:
公子就問:「搬到哪去了?」答道:「不清楚是哪裡。」
生將馳赴宣陽,以詰(問)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質饌而食,賃榻而寢。
譯文:
公子打算趕回宣陽里,去問她的姨媽,但時間己太晚,估計路程怕已趕不到了。他只好脫下衣服,換一頓飯吃,租了床住了一夜。
◎故前文說明姨媽家與李娃家必然經過精算,至少無法及時往返。。
◎公子只能脫下衣服典當換錢,可知他身上錢財已耗盡。
生恚怒方甚,自昏達旦,目不交睫(沒有闔眼)。質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
譯文:
公子憤怒到極點,從夜晚到天亮,一直沒闔過眼。天剛亮,他便騎著驢子上路。到了李娃姨媽家的門口,連連敲門,一頓飯的工夫也沒有人應聲。
◎公子從騎馬到如今只能騎驢,可知他身上錢財已耗盡。
◎結果之二:經過了一晚,公子再度回到姨媽家,也已經人去樓空。公子第二驚!
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姨氏在乎?」曰:「無之。」
譯文:
公子大喊了好幾聲,有一個做官模樣的人慢慢出來。公子急忙問他:「姨媽在嗎?」答道:「這裡沒有什麼姨媽。」
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
譯文:
公子說:「昨天傍晚在這裡,為什麼把她藏起來了!」
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高書宅。昨者有一人稅(租)此院,云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去矣。」
譯文:
又問這是誰家的房子,那人答道:「這是崔尚書的住宅。昨天有個人租了這個庭院,說是等候她遠道而來的表親,還沒到晚上就走了。」
◎女方設下逃脫計畫的第六步:姨媽逃離現場。
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
譯文:
公子驚恐迷惑,氣得像要發狂,但又不知該怎度辦,只得回去尋找布政里的舊宅。
◎公子兩頭落空,至此始知遭受詐騙。
◎公子帶著一顆受重傷的心,離開李娃家及姨媽家,回到一年多前初到長安所居的布政里,只是景物依舊,人事已非,身上千金散盡,他的人生不知該如何重新開始。
上圖:唐.灰陶加彩仕女俑(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五、傳唱輓歌無人比,長安兩舖爭第一
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懣,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餘(十多天後)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於凶肆(類似處理喪事的禮儀社)之中。
譯文:
住宅主人憐憫他,拿來飯菜給他吃。公子又怨又很,三天不曾進食。結果得了重病,十多天後 病情更加嚴重了。住宅主人怕他一病不起,就把他搬到殯葬鋪裡去。
◎公子人財兩失,更令他心碎的是所付一片真心全都付諸被騙,身心交瘁下一病不起。
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嘆而互飼之。
譯文:
他奄奄一息地過了一天又 一天,全殯葬鋪的人都同情可憐他,他們輪流餵他吃東西。
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執繐帷,獲其直(錢)以自給。累月,漸復壯。
譯文:
後來公子病情略微好轉,靠著拐杖能站起來了。從此殯葬店每天讓他幹些事,拿著靈帳靈布,得些報酬以維持自己生活。幾個月後,他漸漸康復了。
每聽其哀歌(輓歌,送葬所唱的歌,類似今日五子哭墓、孝女白琴之類),自嘆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學習)之。
譯文:
公子每當聽到唱輓歌,就自嘆不如死去的人,嗚咽流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回去後就學唱輓歌。
生聰敏者也,無何(不久),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
譯文:
公子本是聰敏的人,沒多久輓歌就唱得極好,整個長安城無人能與他相比。
◎公子為人唱輓歌,其實也是唱出自己被騙的悲苦心情。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唯哀挽(輓歌)劣焉。
譯文:
起初,這裡兩家殯葬店辦喪事的人,互相爭奪高低。東面殯葬店裡的車轎都特別華麗,沒有能比得上的,只有輓歌唱得比較差一些。
其東肆長知生妙絕,乃醵錢二萬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偷偷)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十多天),人莫知之。
譯文:
東面殯葬店主人知道公子輓歌唱得精妙絕倫,就湊集了兩萬錢來雇用他。同夥中的老前輩,又把自己最拿手的本領傳授給他,並秘密地教公子新的唱法,還彼此相唱和。連著幾十天,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公子成為東面喪鋪暗中準備的秘密武器。
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佣之器於天門街,以較優劣。不勝者,罰直(錢)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
譯文:
這兩家殯葬店的店長相約說:「我們各自在承天門街展示出辦喪事的用具,比試高低。輸的人罰錢五萬,用來備酒食請客,大家要嗎?」
二肆許諾,乃邀立符契(契約),署以保證,然後閱之。
譯文:
雙方都答應了。於是邀請人立下文契,簽名劃押來作保證,然後展出用具。
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於是里胥(里長)告於賊曹(捕賊官),賊曹聞於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
譯文:
男女老少都來參觀,聚了 好幾萬人。於是里長就報告捕賊官,捕賊官報告京兆尹。四面八方的人都到了這裡,整個城裡 街巷裡空無一人。
自旦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
譯文:
兩家喪鋪從早晨開始展出,直到中午,依次擺出車、轎、儀仗之類的送葬器物,西鋪都不能取勝,唱輓歌的師傅也覺得很丟臉。
乃置層榻於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衛數人,於是奮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輓歌名)之詞。
譯文:
西鋪主人覺得面子過不去,便在場子南角搭了個高臺。有個長鬍子的人,抱著個大鈴走來,簇擁在他身邊的有好幾人,於是他鬍鬚一抖眉毛一揚,握住手腕,點著頭, 登上高臺,這才唱起了〈白馬〉這首輓歌。
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讚揚之,自以為獨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
譯文:
他仗著它向來都能取勝,環顧左右,旁若無人。長鬍子的人博得眾人齊聲讚揚,自認為獨一無二,沒有對手能壓倒他。
有頃,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
譯文:
過了一會,東面殯葬舖主人在場子北角上也設了臺子,有個戴黑頭巾的少年,身邊跟著五六人,手拿長柄羽扇走上臺,就是這個公子。
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輓歌名)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歔欷掩泣。
譯文:
他整一整衣服,動作悠緩,清了喉嚨便開始發聲,一副悲不自勝的樣子。他唱的是〈薤露〉的輓歌,發聲清朗,聲音振動林木,感人至深,輓歌還沒唱完,聽者己悲傷得掩面哭泣了。
西肆長為眾所誚(譏笑),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錢)於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譯文:
西邊店鋪的店主被眾人譏笑,越感到慚愧難當。他暗地把輸的錢留在前面,便偷偷溜走了。四周觀眾吃驚地張著眼睛望著公子,他的表現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
◎公子人生際遇一落一起。
(圖片引自網路)
六、父子巧遇辱門風,公子淪落乞街頭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更換便服),竊往觀焉。
譯文:
在這之前,天子剛下詔書,讓外地的州牧長官,每年來京一次,稱為入計。當天碰巧遇到公子的父親滎陽公也在京城,滎陽公和同僚們換了便裝,偷偷前去觀看。
有老豎(老僕),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
譯文:
有個老僕,就是公子奶娘的丈夫,看到公子的舉止言談,想去認他卻又不敢,也就傷心流下淚來。
生父驚而詰(問)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您)之亡子。」
譯文:
滎陽公感到驚訝而問他,老僕便稟告說:「那個唱歌人的相貌,酷似老爺的亡子。」
父曰:「吾子以多財為盜所害,奚(何,怎)至是耶?」言訖,亦泣。
譯文:
榮陽公說:「我兒子因為多帶了錢財被強盜謀害,怎麼會到這裡呢?」說完,也哭了。
及歸,豎間馳往,訪於同黨曰:「向(剛才)歌者誰,若斯之妙歟?」
譯文:
等回去後,老僕找了機會又趕回那裡,向同夥打聽道:「剛才唱歌的是誰?唱得這樣的好!」
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豎(老僕)凜然大驚。
譯文:
眾人都說:「某某人的兒子。」探問他的名字,公子之名已經改了,老僕極度震驚。
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老僕),色動回翔,將匿於眾中。豎(老僕)遂持其袂曰:「豈非某(您)乎?」相持而泣,遂載以歸。
譯文:
老僕慢慢過去,走近去仔細看他。公子看見僕人就變了臉色,躲躲藏藏打算隱匿於人群中。老僕便抓住他衣袖說:「您不是公子嗎?」說完就兩人抱著痛哭。
至其室,父責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目,復相見也?」
譯文:
老僕便用車把他載了回去。到了住處,父親責備他說:「品行墮落到了這般地步,污辱了我的家門!你還有什麼臉,再回來見我?」
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數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去。
譯文:
於是父子二人步行出去,到了曲江西杏園東邊,父親剝去他衣服,用馬鞭抽打了他幾百下。公子受不了痛苦昏死,父親就扔下他獨自走了。
◎滎陽公重視家族門第,看重自己顏面,不顧親子之情,痛打公子拒不相認。
其師命相狎昵(親密)者,陰(暗中)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嘆。
譯文:
當公子被帶走時,公子的師傅便讓與他親密的人暗中跟著,這時他回來把公子的遭遇告訴同夥,大家都為此而傷心感嘆。
令二人葦席瘞(掩埋)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
譯文:
師傅讓兩個人拿蘆蓆去埋葬他的屍體,他們趕到那裡時,覺得公子心口仍有點溫熱。忙把他扶起來,過了很久,公子才稍微暢通了呼吸。於是他們一同抬著他回去,用蘆葦管子灌湯水餵他喝,過一夜才甦醒。
月餘,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鞭打)之處皆潰爛,穢甚。
譯文:
一個多月後,他的手腳仍舉不起來。那些被鞭打的地方都潰爛了,非常骯髒。
同輩患之,一夕棄於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其餘食,得以充腸。
譯文:
同伴們都開始討厭他了,一天晚上,他們把他丟在路邊。過路人都可憐他,常常丟些吃剩的食物給他,公子才得以充饑。
◎公子被打傷,全身髒穢,從前須仰賴他的禮儀社翻臉如翻書,公子再度從高峰跌落谷底。
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補丁),襤褸如懸鶉。
譯文:
一百天後,公子方能拄著拐杖站起來。他披著布棉襖,棉襖上有上百個補丁,破爛得像掛著的鵪鶉。
持一破甌巡於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入於糞壤窟室,晝則周遊廛肆。
譯文:
手裡拿著一個破罐,在里巷間來來去去,靠討飯度日。從秋到冬,夜晚鑽進廁所、地窖中,白天就在市場、店鋪裡四處遊蕩。
◎公子第一次落難是千金散盡,感情被拋棄;公子第二次落難是被父親拋棄,淪為乞丐。
上圖:李娃傳(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七、風雪饑寒故人救,李娃勸學再應舉
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淒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開門)。
譯文:
有一天下大雪,公子饑寒交迫,冒雪出去,乞討聲非常淒慘,凡聽到的人沒有不淒愴痛心的。當時雪下得正大,人家大多不開門。
至安邑東門,循里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
譯文:
公子到了安邑里東門,沿著里牆向北走,過了七八家,有一戶人家門恰好開著左半邊,就是李娃的宅第。
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飢凍之甚。」音響淒切,所不忍聽。
譯文:
公子不知道,便連聲疾呼:「好餓啊!好冷啊!」聲音淒切,令人不忍心聽。
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
譯文:
李娃在房中聽到,對婢女說:「這一定是滎陽公子,我聽得出他的聲音。她趕快跑出來。只見公子骨瘦如柴,滿身疥瘡,已經不像人樣了。
◎李娃的一念悲憫、良心發現,讓小說情節發生轉折。
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點頭)而已。
譯文:
李娃心裡很激動,就對他說:「您難道不是公子嗎?」公子氣得昏了過去,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點點頭罷了。
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你)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甦。
譯文:
李娃上前抱住他的頸子,用錦繡衣襖裹住,扶著他回到西廂房,失聲慟哭道:「讓你今天淪落到這個地步,全是我的罪過啊!」她哭昏過去,良久又醒過來。
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當逐之,奈何令至此。」
譯文:
老婆婆大驚,奔跑過來,說:「怎麼啦!」李娃說:「這是滎陽公子。」老婆婆急忙說:「應當趕走他。怎麼讓他到這裡來?」
娃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我)之室,不踰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行。
譯文:
李娃嚴肅地回頭斜了她一眼說:「不能這樣,他是好人家的子弟。想當初他駕著華麗的大車,帶著裝滿財寶的行李,來到我屋裡,不到一年錢就花盡了。我們合起來設下詭計,拋棄並趕走了他,這簡直不像是人做的事。
◎老鴇和李娃對公子的心態恰成對比。前者在利用他獲取金錢,後者已對他產生情義。
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我)也。
譯文:
讓他喪失志向,被父親看不起。父子之道,是天性。我們卻使他父親恩情斷絕,打死他後又拋棄他。如今他淪落到如此困頓的地步,世上的人都知道是為了我一個人。
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貽(留)其殃也。
譯文:
公子的親戚滿朝廷,有朝一日當權的親戚查清緣由,災禍就會降到我們頭上了。更何況欺瞞上天,負心於人,鬼神也不保祐,不要自找禍殃吧!
某(我)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不只)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卜(選擇)所詣。所詣非遙(遠),晨昏得以溫凊(冬天為父母溫暖被褥,夏天為父母搧涼床蓆),某(我)願足矣。」
譯文:
我做您女兒,至今已有二十年了。算起您為我花的錢,已不只千金。現在您六十多歲了,我願用您往後二十年吃穿的費用來贖身,我要和他另找住處。住的地方不會太遠,我早晚能夠來侍候您寒暖,您若答應,我的心願也就滿足了。」
姥度(料想)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之餘,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稅(租)一隙院(空屋)。
譯文:
老婆婆料想李娃志向已經不可改變,只好答應。李娃給了老婆婆贖金後,還剩下百金。她就在北邊角落四、五家租了一個空院子。
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
譯文:
她替公子洗了澡,改換了衣服。做了湯粥,潤通他的腸道;再用奶酥乳汁溫潤他的臟腑。
旬(十多天)餘,方荐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過了一年),平愈如初。
譯文:
多天後,才開始給公子吃些山珍海味。頭巾鞋襪,都取貴重的給他穿戴。沒過幾個月,公子肌膚豐滿了些,過了一年,康復痊癒得像當年一樣了。
◎李娃循序漸進,在她悉心有次第的照顧下,公子用一年時間調養,逐漸恢復身體。
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
譯文:
又過些時候,李娃對公子說:「你的身體已經康復了,志氣已經旺盛了。你應該深思靜慮,默想從前的學業,可以重新複習嗎?」公子想了想,說:「如今只記得十分之二三了。」
娃命車出游,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賣)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買)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
譯文:
李娃叫人駕車出門,公子騎馬跟在後面。到旗亭南偏門賣書的店鋪,她讓公子挑選一些書買下,共花費了百金,然後把書全都裝上車運了回來。
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孜孜矻矻。娃常偶坐(陪坐),宵分(半夜)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
譯文:
於是李娃要公子拋棄雜念,一心學習,不分黑夜白天,孜孜不倦。李娃經常陪伴公子坐在一旁,直到深夜才睡。每看到他疲倦了,就勸他練習詩賦來調劑心情。
二歲而業大就,海內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
譯文:
過了兩年,學業大有成就,天下的典籍,沒有一種沒讀過。公子對李娃說:「我可以報名應試了。」
◎在李娃幫助陪伴下,公子用二年時間重新拾回書本。
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戰。」
譯文:
李娃說:「還不行。要讓學業更加精通熟悉,再來應付各種考試。」
◎李娃對學業也有高人一等的見識,眼界高遠。
更一年,曰:「可行矣。」於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
譯文:
又過了一年,李娃說:「可以應考了。」公子就一舉考上了甲科,名聲傳遍了禮部。即使是老前輩看到他的文章,也無不肅然起敬,都想把女兒嫁給他,但又不能如願以償。
◎在李娃的規劃下,公子再用一年時間精進課業,準備考試。
娃曰:「未也。今秀士苟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你)行穢跡鄙,不侔(等同)於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
譯文:
李娃說:「現在你還不行。當今秀才,假如得了一次科名,就以為可以得到朝廷的要職,美名傳揚天下。但你以前行為不端,品德又卑下,不同於其他文人。你應當像磨利劍器一樣,繼續深入學業,以此求得再戰再勝,才能結交眾多文人,在英才名士中稱雄。」
◎李娃對學業有高人一等的見識,眼界高遠。
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名聲)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征四方之雋(才俊)。生應直言極諫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譯文:
公子從此越發勤奮刻苦,聲望越來越高。那一年,正趕上科舉考試的大比之年,詔令四方才子應考,公子報考直言極諫科,名列第一,授予成都府參軍的職位。三公以下的官員,都做了他的朋友。
◎公子人生際遇二落二起。
上圖:李娃傳(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八、臨別贈言情義重,蜀道相遇父子聚
將之官(上任),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某(我)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
譯文:
公子將要去上任,李娃對他說:「如今恢復了你本來面目,我已不再有負你了。我的身分卑賤,願以我的餘年,回去贍養老媽媽。你應當和高門大族的小姐結婚,讓她主持家務祭典。在你們的姻族中或姻族外結親,都不要糟蹋自己。你好好努力自珍自愛,從此我就離開了。」
◎李娃的功成身退,顯示其之後的付出並不帶個人利益考量,不求其他額外目的。
◎李娃念及公子未來前途,寧可犧牲自我愛情,成全公子在將來找到門當戶對的婚姻,可知對公子的一片真情。
◎男女主角門第迥異,家世如天壤之別,原本是平行的兩條線,沒有結合的可能。
◎唐代門第階級觀念強烈,李娃李娃幫助公子取得功名後的主動退卻,揭示門閥制度的不合理。
生泣曰:「子(妳)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
譯文:
公子哭道:「你如果拋下我,我就自刎而死。」李娃堅決推辭不從,公子苦苦請求,而且越來越懇切。
◎糟糠之妻不可棄,公子如今已功成名就,但願意自殺以留下李娃,可見對他對她也是一片真心。
娃曰:「送子(你)涉江,至於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
譯文:
李娃說:「那麼我送你渡江,到達劍門後,就讓我回來。」公子答應了她。
◎雙方折衷的辦法,讓事情發展再度有所轉機。
月餘,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
譯文:
經一個多月路程來到劍門。他們還沒來得及出發,便接到授薪的詔書,滎陽公從常州奉詔入朝,任命為成都尹,兼劍南採訪使。
浹辰,父到。生因投刺(名片),謁于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
譯文:
過了十二天,滎陽公到達。公子遞上名帖,在傳遞郵書的驛站中拜見父親。父親不認得他,但看到名帖上祖父三代官職名諱,大吃一驚,讓他登上臺階,撫摸他的後背痛哭。
移時,曰:「吾與爾(你)父子如初。」因詰(問)其由,具陳其本末。
譯文:
好久才說:「我們父子和好如初吧。」於是問他事情緣由,公子詳述始末。
◎唐代門第階級觀念強烈,通過滎陽公對其子態度的前後變化,揭示門閥制度的不合理。
大奇之,詰(問)娃安(何)在。曰:「送某(我)至此,當令復還。」
譯文:
滎陽公非常驚奇,問李娃在哪裡。公子回答說:「她送我到這裡,我打算讓她回去。」
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到)成都,留娃於劍門,築別館以處之。
譯文:
父親說:「不能這樣。」隔天他讓車馬和公子先去成都,讓李娃留在劍門,先租一幢房子讓她住下。
上圖:李娃傳(圖片引自網路)
九、夫婦結褵侍親孝,節行遍傳名聲揚
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秦晉之好,指兩姓聯姻)之偶。
譯文:
第二天,讓媒人來說了媒,六道聘禮全部備齊,然後來迎娶她,於是他們正式結為夫妻。
◎風塵妓女與名門官二代相結合,在重視門當戶對的唐代可謂驚世駭俗。
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整,極為親所眷尚。
譯文:
李娃嫁過來之後,一年到頭主持祭祀都合乎規矩,遵守婦道,治家嚴格有條理,很受公婆喜愛。
後數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有靈芝產於倚廬(守孝的草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
譯文:
往後又過了幾年,公子的父母都亡故了,她依禮守孝很盡心。竟然有靈芝長在她守孝的草廬邊,一個花穗開了三朵花。當地長官把這事上奏給皇帝知聞。
又有白燕數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
譯文:
又有幾十隻白燕子,在她家屋樑上築巢。皇帝感到驚奇,提高了賞賜的等級。
◎家中草廬出現靈芝、一穗開出三花、屋樑白燕築巢,都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的瑞兆。
◎李娃恪守婦道、相夫教子、孝順尊長,完全超越一個風塵女子的器識格局。
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內外隆盛,莫之與京。
譯文:
守孝期滿,公子連連陞遷到顯貴的職務。十年中,做過好幾個郡的長官。李娃被封為洴國夫人。他們生了四個兒子,都做了大官,官位最低的尚且做到太原尹。弟兄的婚娶都是門第最高的人家,京城內外的望族,沒有誰能比得上的。
嗟乎!倡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超越)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
譯文:
唉!一個風塵中的妓女,節操品行卻如此偉大,連古代烈女都無法超越,怎能不對她讚嘆呢?
予(我)伯祖嘗牧晉州,轉戶部,為水陸運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
譯文:
我的伯祖曾在晉州當地方長官,後轉到戶部,擔任水路轉運史,三代都跟故事中的男主角有交情,所以熟知這件事。
貞元中,予(我)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我)為傳。
譯文:
貞元年間,我跟隴西公佐聊到關於女人的氣節品格,就提起汧國夫人這件事。公佐拍手叫好,恭敬聽著,叫我把故事記了下來。
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
譯文:
於是我拿起筆,寫下這段故事。大唐乙亥年八月秋天,太原白行簡如是說。
【解析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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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單問答
一、滎陽公子赴科舉,曲巷有女倚門立
▲滎陽公子原本到京城去是為了做什麼?【參加科舉考試】
▲滎陽公預先為兒子準備幾年的生活費用?【二年】
▲李娃與滎陽公子第一次見面時,李娃家的門是怎樣的狀態?【半開半合】
▲李娃與滎陽公子第一次見面時,滎陽公子假裝掉了什麼?【馬鞭】
二、公子登門訪李娃,欲迎還拒鬥心機
▲老婆婆和李娃的關係是?【老鴇媽媽桑(養母)和妓女(養女)】
▲滎陽公子第一次來拜訪李娃的理由是?【想租房子】
▲女方第一次欲迎還拒是?【天色已晚趁早回去,以免反違宵禁法令】
▲老婆婆希望公子趁早回去,是誰唱雙簧求情讓公子留下?【李娃】
▲公子用什麼東西當作見面禮,在李娃家用晚餐?【兩匹細絹】
▲公子要以兩匹細絹換取一晚的晚餐,是誰拒絕了他?【李娃】
▲女方第二次欲迎還拒是?【婉拒接受兩匹細絹】
▲公子第一天來李娃家拜訪,老婆婆就認他做什麼?【女婿】
三、床頭金盡風波起,宣陽門外阿姨居
▲老婆婆對待公子越來越冷淡的原因是因為?【公子的錢花光了】
▲女方設下圈套的第一步是:【計畫同行前往廟裡拜拜】
▲女方設下圈套的第二步是:【拜拜完順便去拜訪姨媽】
▲宣陽門外這個老婦人是李娃的什麼人?【姨媽】
▲李娃是宣陽門外這個老婦人的什麼人?【外甥女】
四、姥姥命危相繼去,巧計脫身夢中醒
▲女方設下圈套的第三步:【藉口家裡出事李娃先逃離現場】
▲女方設下圈套的第四步:【姨媽支使公子回去李娃家查看原委】
▲結果一:【公子回到李娃家,已經人去樓空】
▲女方設下圈套的第六步:【姨媽逃離現場】
▲結果二:【公子回到姨媽家,也已經人去樓空】
五、傳唱輓歌無人比,長安兩舖爭第一
▲什麼是輓歌?【哀悼死者的歌】
▲造成公子第一次落魄,是哪些人害了他?【老婆婆、李娃、姨媽】
▲公子第一次落魄時,學會了唱什麼?【輓歌】
▲贏的禮儀社最後是靠什麼人取勝?【滎陽公子】
▲兩家禮儀社的比拚最後誰贏誰輸?【東贏西輸】
六、父子巧遇辱門風,公子淪落乞街頭
▲滎陽公子家裡的誰最先發現了公子?【老僕】
▲滎陽公子的父親得知兒子在禮儀社唱輓歌,他的態度如何?【有辱家風,痛打公子】
▲造成公子第二次落魄,是誰害了他?【父親(滎陽公)】
七、風雪饑寒故人救,李娃勸學再應舉
▲公子第二次落魄時,是誰救了他?【李娃】
▲李娃在風雪中救了公子時,老婆婆的態度是?【想要趕走公子】
▲李娃贖身離開妓院的錢是誰出的?【李娃自己】
▲是誰鼓勵滎陽公子好好讀書準備考試?【李娃】
▲李娃救了公子之後,總共花了幾年時間休養準備才考中?【四年】
八、臨別贈言情義重,蜀道相遇父子聚
▲公子考中當官之後,李娃的態度有何轉變?【不希望耽誤公子前途,想要離開公子】
▲滎陽公原本不願意認這兒子,造成滎陽公態度轉變的原因是?【公子考中當官】
九、夫婦結褵侍親孝,節行遍傳名聲揚
▲滎陽公子和李娃二人最後的結局是?【結為夫妻】
▲婚後滎陽公夫妻如何看待媳婦李娃?【非常喜歡李娃】
▲滎陽公子娶了李娃後,家裡出現哪些吉兆?【長出靈芝、一穗三花、白燕築巢】
▲李娃生了幾個兒子?【四個】
▲李娃傳的作者是誰?【白行簡】
▲白行簡的哥哥是誰?【白居易】
(圖片引自網路)
- Nov 13 Mon 2017 11:00
▲當癡情書生遇上詐騙集團----白行簡:李娃傳(原文+翻譯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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