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宋.李唐.采薇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為什麼都看重那樣的人生?──〈伯夷列傳〉
想認識司馬遷,由三篇文章入手最好。
〈太史公自序〉闡明「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這是他的理想,所以呈現的,是他流連人間的形象。
〈報任安書〉寫到「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傳之名山,傳之其人」、「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文辭沉痛,如同遺書、絕筆。這裡的他,是無所流連於人間的形象。
這篇〈伯夷列傳〉,表面上寫伯夷、叔齊,實則在質問命運、質問上帝,就像《聖經》〈約伯記〉,最後自述人生選擇。因而,這可以看作一篇自傳。
第一段「夫學者載籍極博……何哉」,點出「讓」,並交代他的治學態度。
〈伯夷列傳〉列為七十篇列傳之首,不是著眼於年代,而是著眼於伯夷的心志,也就是這個「讓」字。在列傳中肯定伯夷,就像在本紀中肯定堯舜,在世家中肯定吳太伯一樣(〈吳太伯世家〉為三十篇世家之首)。一個餓死的糟老頭子,居然高懸於千百年間無數的英雄豪傑之上,這對讀歷史的人,真是一記當頭棒喝。
「讓」,源於內心中的自我抉擇,因而第二段「孔子曰……睹軼詩可異焉」,就藉著孔子的議論,摸索伯夷的心理,同時提起了「是否有怨」、「是否得仁」的質疑。
第三段「其傳曰……怨邪非邪」敘述伯夷、叔齊的具體行跡,也進一步強化質疑,並帶出一個「命」字,亦即命運。
第四段「或曰天道無親……是邪非邪」,司馬遷以兩人的遭遇,對照他眼中真實的人間,直接否認了「天道」的存在。他對不公平、不正義的吶喊,轟隆隆直下。上帝若是聽見,羞也羞死了。
〈約伯記〉吶喊之後,是接到上帝從旋風中回答。這裡的吶喊,是接到第五段「子曰道不同……其輕若此哉」。出來回答的不是上帝,而是孔子。三句話,然後說「舉世混濁,清士乃見」。「清士」,是不靠上帝,不靠命運,不靠天道,只靠自己就能自我完成的人。
「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這句話犀利,是司馬遷調轉筆鋒,回過來質問讀者:就算「福、祿、壽、子」,人人羨慕,也該知道「清士」在人類文明中的珍貴。為什麼非要把「福、祿、壽、子」的份量看得那麼重,卻把「清士」的份量看得那麼輕?為什麼社會上都看重那樣的人生,而看輕這樣的人生?這裡,同時也呼應著前面姜太公「此義人也、扶而去之」的尊重與寬容。
第六段「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惡能施於後世哉」。司馬遷說「雲從龍,風從虎」,一樣米,百樣人,人生各有追求:貪夫追求財富,烈士追求名聲,喜好誇耀的人追求權勢,民眾追求小確幸。至於他,他也有追求。什麼追求?伯夷、叔齊、顏回雖是人類心靈中難得的異數,但若無孔子,誰人識得?司馬遷想成為的人,就是一個讓所有傑出的心靈都能因他而彰顯的「青雲之士」,這是司馬遷生命的定錨,是他的熱情,他的血性,支持他活著的意義,是他對人間唯一能付出的愛。
【文章出處】
《未來的國文課》
〈為什麼都看重那樣的人生?──〈伯夷列傳〉〉
2017-03-17
網址:
https://classics123.wordpress.com/2017/03/17/%e7%82%ba%e4%bb%80%e9%ba%bc%e5%85%a8%e7%9c%8b%e9%87%8d%e9%82%a3%e5%80%8b%ef%bc%9f%e3%80%88%e4%bc%af%e5%a4%b7%e5%88%97%e5%82%b3%e3%80%89/
作者:何英傑
【作者簡介】
何英傑(1967年12月22日-),台北市人,台灣大學經濟系畢業,現旅居紐西蘭。電影評論人,作家,教師,就讀建國中學時曾於國學社、台灣大學庠序會聽辛意雲老師講課。創作文類包括:散文、小說及劇本。散文內容以旅行見聞為主,充滿年輕人的活力與生命的撞擊。小說則以細膩的抒情手法,描繪人類原始生活的氣息,文字精練,於作品中傳達作者獨特的思想見解、對文明的看法。編注《丹大札記》、《滄海樓詩詞鈔》,著有《嚮往之旅》、《後山地圖》、《後山地圖劇本》、《電影素描》、《鏡頭之外的人生》。曾獲行政院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及國家文藝獎補助,有個人部落格《何英傑.電影部落格》、《未來的國文課》。
上圖:(傳)李唐.伯夷叔齊圖(局部)(圖片引自網路)
附錄:伯夷列傳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閒,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
其傳曰: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
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菸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上圖:(傳)李唐.伯夷叔齊圖(局部)(圖片引自網路)
- Nov 13 Wed 2019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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