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李廣(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選自《何博士備論》,作者北宋何去非。
全文以漢代飛將軍李廣為評論對象,內容有別於古來對李廣命運多舛、懷才不遇的惋惜,而是李廣與治軍性格有關,屬於翻案文章,主旨在說明軍隊的紀律是戰爭中的關鍵。如果將領只注重對士兵的恩情,而不嚴格要求命令的執行,則即便士兵願意為他而死,最終也會因為缺乏紀律和訓練而導致失敗。
何去非,字正通,福建浦城人。喜談兵學,六舉進士不第。元豐五年(1082年),被任命為右班殿直、武學教授,後升任武學博士,且善於作文,頗受蘇軾賞識,稱其對策「詞理優贍,長於論兵」。元祐四年(1089)蘇軾薦為承奉郎,不事阿諛奉承。元祐五年(1090)出京擔任徐州教授。蘇軾又推薦他擔任富陽縣令。著有《何博士備論》,曾參與校定《武經七書》。何去非本以對策論兵得官,故其《何博士備論》皆評論古人用兵之作,其文雄快踔厲,風發泉湧,去蘇氏父子為近。蘇洵作〈六國論〉,咎六國之賂秦;蘇轍作〈六國論〉,咎四國之不救;去非所論,乃兼二意,其旨尤相近,故軾屢稱之。卷首惟載軾薦狀二篇,所以誌是書之緣起。卷末有明歸有光跋,深譏是論之謬。有光不咎宋之潰亂由士大夫不知兵,而轉咎去非之談兵,明代通儒所見如是,明所由亦以弱亡也。
〈李廣論〉原文目前尚無翻譯,以下為何去非〈李廣論〉原文,原文後附各段翻譯,便於讀者閱讀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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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史記.李將軍列傳(圖片引自網路)
李廣論
先王之政,不求徇人之私情,而求當天下之正義。正義之立,在國為法制,在軍為紀律。治國而緩法制者亡,理軍而廢紀律者敗。法制非人情之所安,然吾必驅之使就者,所以齊萬民也;紀律非士心之所樂,然吾必督之使循者,所以嚴三軍也。
昔者,李廣之為將軍,其材氣超絕,漢之邊將無出其右者,自漢師之加匈奴,廣未嘗不任其事。蓋以兵居郡者四十餘年,以將軍出塞者歲相繼也,而大小之戰七十餘。遇以漢武之厚於賞功,自衛、霍之出,克敵而取侯封者數十百人,廣之吏士侯者亦且數輩,而廣每至於敗衄癈罪,無尺寸之功以取封爵,卒以失律自裁以當幕府之責。當時、後世之士,莫不共惜其材,而深哀其不偶也。竊嘗究之,以廣之能而遂至於此者,由其治軍不用紀律,此所以勛烈、爵賞皆所不與,而又繼之以死也。
夫士有死將之恩,有死將之令。知死恩而不知死令,常至於驕;知死令而不知死恩,常至於怨。善於將者,使有以死吾之恩,又有以死吾之令,可百戰而百勝也。雖然,死恩者私也,死令者職也。士未有以致其私,而有以致其職者,可戰也。未有以致其職,而有以致其私者,未可戰也。蓋私者在士,而職者在將。在士者難恃,在將者可必,故也。夫部曲行陣、屯營頓舍,與夫晝夜之警嚴、符籍之管攝,皆所謂軍之紀律。雖百夫之率,不可一日輒癈而緩於申嚴約束者也。故以守則整而不犯,以戰則肅而用命。今廣之治軍,欲其人人之自安利也。至於部曲、頓舍、警嚴、管攝,一切弛略,以便其私而專為恩。所謂軍之紀律者,未嘗用也。故當時稱其寬緩不苛,士皆愛樂,而程不識乃謂:「士雖佚,樂為之死敵,然敵卒犯之,無以禁也。」此其恩不加令,而功之難必也。士誠樂死之矣,然其紀律之不戒也,亦所以取敗也。故曰:厚而不能令,譬如驕子,不可用也。
昔者,司馬穰苴卒然擢於閭伍之間而將齊軍,一申令於莊賈,而三軍之士莫不備爭為之赴戰,遂一舉而摧燕、晉之師。彭越起於群盜百人之聚,其所率者皆平日之等夷,一旦號令,斬其後期,眾皆莫敢仰視,遂以其兵起為侯王,卒佐高祖平一天下。二人者,豈復所謂素撫循之師者哉!以其得治軍之紀律,能使夫三軍之士必死於令故也。廣不求諸此,乃從妄人之談,而深自罪悔於殺已降,以為禍蓋莫大於此者,亦已疏矣。
【文章出處】
《何博士備論》
〈李廣論〉
原作者:何去非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先王之政,不求徇(音ㄒㄩㄣˊ,營求、謀求)人之私情,而求當天下之正義。
譯文:
先王的施政,並不尋求迎合個人的私情,而是追求天下的正義。
正義之立,在國為法制,在軍為紀律。
譯文:
正義的建立,在國家層面是法制,在軍隊層面則是依賴紀律。
治國而緩法制者亡,理軍而廢紀律者敗。
譯文:
治國若不遵守法制,國家必然滅亡;若軍隊不遵守紀律,軍隊必然會敗北。
法制非人情之所安,然吾必驅之使就者,所以齊萬民也;
譯文:
法制並非完全符合於人情,但我必須強行推動讓人民遵守,以此來維持天下的公平秩序;
紀律非士心之所樂,然吾必督之使循者,所以嚴三軍也。
譯文:
紀律也不是所有士兵心中都樂意遵守,但我必須強力督促,讓他們遵從,以嚴格要求三軍的軍紀。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二)
昔者,李廣之為將軍,其材氣超絕,漢之邊將無出其右者,自漢師之加匈奴,廣未嘗不任其事。
譯文:
從前,李廣作為將軍,他的才能氣度都非常卓越,在漢朝邊境將領中無人能企及,自從漢朝用兵對抗匈奴的戰事,李廣也從未缺席。
蓋以兵居郡者四十餘年,以將軍出塞者歲相繼也,而大小之戰七十餘。
譯文:
李廣在邊疆駐守長達四十多年,作為將軍出征塞外年年征戰,大小戰役超過七十多場。
遇以漢武之厚於賞功,自衛(衛青)、霍(霍去病)之出,克敵而取侯封者數十百人,廣之吏士侯者亦且數輩,而廣每至於敗衄(音ㄋㄩˋ,失敗)癈(音ㄈㄟˋ,廢棄)罪,無尺寸之功以取封爵,卒以失律自裁(自殺)以當幕府(古代軍中將帥治事的地方)之責。
譯文:
由於漢武帝賞賜慷慨,許多名將如衛青、霍去病等都脫穎而出,因為克敵立功而封侯的人有數十到上百人,即使是那些僅是負責行政的官員,也有幾位被封為侯爵。但李廣卻每次因為敗戰或犯錯而受到責罰,沒有因為任何一場勝利而獲得封爵,最終因違反紀律而承擔將帥的責任而自殺。
當時、後世之士,莫不共惜其材,而深哀其不偶(不偶,不吉,即命運不好。古代占卜以得偶為吉,奇為不吉,奇,音ㄐㄧ,單數)也。
譯文:
當時和後來的人們,沒有不惋惜他的才能,並深感他命運的不幸。
竊嘗究之,以廣之能而遂至於此者,由其治軍不用紀律,此所以勛烈、爵賞皆所不與,而又繼之以死也。
譯文:
我私下曾仔細思考,以李廣的能力而最終得到這樣的悲劇下場,其實源於他治軍不嚴,沒有遵循紀律,這就是為何他無法得到應有的功勳和賞賜,甚至最終走向了死亡。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三)
夫士有死將之恩(能為將帥而死的恩情),有死將之令(能為將帥而死的命令)。
譯文:
軍中的士兵有「能為將帥而死的恩情」,也有「能為將帥而死的命令」。
知死恩而不知死令,常至於驕(驕縱);知死令而不知死恩,常至於怨(怨恨)。
譯文:
如果只懂「能為將帥而死的恩情」卻不懂「能為將帥而死的命令」,常容易心生驕狂;只知道「能為將帥而死的命令」而不知「能為將帥而死的恩情」,則容易心生怨言。
善於將者,使有以死吾之恩,又有以死吾之令,可百戰而百勝也。
譯文:
能夠帶領軍隊的優秀將領,應該讓士兵理解「能為我而死的恩情」,同時也讓他們理解「能為我而死的命令」,這樣才能在戰場上百戰百勝。
雖然,死恩者私(私情)也,死令者職(職責)也。
譯文:
儘管如此,「能為將帥而死的恩情」是私人感情,而「能為將帥而死的命令」則是基本職責。
士未有以致其私(私情),而有以致其職(職責)者,可戰也。
譯文:
士兵不是為了個人私情而戰,而是為了履行自己的職責而戰,這樣才是可以戰鬥的部隊。
未有以致其職,而有以致其私者,未可戰也。
譯文:
但如果他是為了私人情感而戰,卻不顧自己的職責,那麼這就不是能戰鬥的部隊。
蓋私(私情)者在士,而職(職責)者在將。
譯文:
因為私人感情存在於士兵身上,而職責是在將領身上。
在士者難恃,在將者可必,故也。
譯文:
士兵的私情難以倚賴,而將領的指揮職責則可信賴,所以能戰鬥與否,取決於將領是否能確立紀律。
夫部曲(部曲,古代軍隊編制,將軍率領的軍隊,下有部,部下有曲,曲下有屯)行陣(行陣,行列陣勢)、屯營(屯營,紮營)頓舍(頓舍,停留止息),與夫晝夜之警嚴、符籍之管攝,皆所謂軍之紀律。
譯文:
部隊的編制列陣、營地的駐紮停息,以及白天晚上的警戒、規範管理等,這些都是軍隊的紀律。
雖百夫之率,不可一日輒癈而緩於申嚴約束者也。
譯文:
即使是一百名士兵小隊的指揮幹部,也不能隨便放鬆,對規範的遵守不能有絲毫懈怠。
故以守則整而不犯,以戰則肅而用命。
譯文:
只有遵守紀律,才能確保軍隊整潔有序不犯錯,在戰場上就能嚴肅服從命令。
今廣之治軍,欲其人人之自安利也。
譯文:
如今,李廣的治軍方法,過於放寬,強調士兵的私利,讓每個士兵都覺得自己有安逸的利益
至於部曲、頓舍、警嚴、管攝,一切弛略,以便其私而專為恩。所謂軍之紀律者,未嘗用也。
譯文:
至於部隊的編制、營地的設置、警戒的嚴格程度、以及指揮的管理等,若一切都放鬆省略,為了方便士兵的私利而專注於恩情,那麼軍隊的紀律就根本沒有被有效地執行過。
故當時稱其寬緩不苛,士皆愛樂,而程不識乃謂:「士雖佚(通「逸」,安逸,安閒),樂為之死敵,然敵卒(音ㄘㄨˋ,通「猝」,倉促)犯之,無以禁也。」
譯文:
因此,當時的人讚揚李廣的管理寬鬆不苛刻,士兵也因此愛戴他,但正如程不識所說:「士兵雖然安逸,樂意為他赴死,但在面對敵人突然進犯時,卻無法有效抵抗敵人。」
此其恩不加令,而功之難必也。
譯文:
這就證明了將領只重視恩情卻忽略了紀律,導致無法保證戰鬥的勝利,結果使得軍隊敗北。
士誠樂死之矣,然其紀律之不戒也,亦所以取敗也。
譯文:
士兵固然心甘情願為將領而死,但由於沒有良好的紀律訓練,敗局早已確定。
故曰:厚而不能令,譬如驕子(驕子,受寵之人),不可用也。
譯文:
因此,可以說,一個將領過度偏重恩惠卻無法加強命令的執行,就像一個被受寵溺愛的孩子,不能指望他能成為有用的人。
(圖片引自網路)
(四)
昔者,司馬穰苴卒(音ㄘㄨˋ,通「猝」,倉促)然擢(拔擢)於閭伍(閭伍,平民所居,借指平民)之間而將齊軍,一申令於莊賈,而三軍之士莫不備爭為之赴戰,遂一舉而摧燕、晉之師。
譯文:
從前,司馬穰苴出人意料從平民之中被提拔出來,擔任齊國軍隊的將領。他對莊賈施行軍令後,全軍士兵毫不猶豫地響應,爭相為他奮勇作戰,結果一舉擊潰了燕國和晉國的軍隊。
彭越起於群盜百人之聚,其所率者皆平日之等夷(等夷,同等之人,指同輩),一旦號令,斬其後期,眾皆莫敢仰視,遂以其兵起為侯王,卒(音ㄘㄨˋ,通「猝」,倉促)佐高祖平一天下。
譯文:
彭越起初只是帶領一群百人的盜賊,這些人原本都是地位相差不多的平民百姓。可是當他以軍令為法,對違令者斬首,無人敢懈怠或抬頭直視他。最終,他憑藉這支隊伍崛起為侯王,並協助漢高祖劉邦統一天下
二人者,豈復所謂素(素來,向來)撫循之師者哉!以其得治軍之紀律,能使夫三軍之士必死於令故也。
譯文:
這兩人所領導的軍隊,難道是原本就訓練有素、依靠寬容放任培養出來的軍隊嗎?其實是因為他們嚴守軍紀,能讓士兵們願意為命令而拼命罷了。
廣不求諸此,乃從妄人之談(無稽之談),而深自罪悔於殺已降,以為禍蓋莫大於此者,亦已疏(粗心)矣。
譯文:
李廣卻未能做到這一點,不從這些實例中學習,反而聽信無稽之談,對於殺降一事深深自責懊悔,認為這是天下最大的禍害,這樣的想法就太膚淺了。
上圖:李廣(甘肅敦煌西晉墓出土方磚畫)(圖片引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