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還魂草序
我是向來未嘗為任何人書寫過序文的。然而兩天前,當周夢蝶先生要我為他即將出版的詩集「還魂草」趕寫一篇序文時,我竟冒昧地答應了下來。其一,當然是有感於周先生的一份誠意;其二,則因為我原是一個講授舊詩的人,而周先生居然肯要我為這一本現代詩集寫序,則無論這一篇序文寫得如何,至少不失為新舊之間破除隔閡步入合作的一種開端和嘗試;最後,一個更大的原因,則是因為我對周先生之忠於藝術也忠於自己的一種詩境與人格,一直有著一份愛賞與尊重之意,因此,雖明知自己未必是為此書寫序的適當之人選,也依然樂於作了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承諾。
周先生之要我寫序,也許因他曾偶在報刊中看到過我所寫的一些有關舊詩詞之評賞的文字,其實,批評古人的舊詩詞,與批評今人的現代詩,並不盡同,一則因為舊詩詞的作者,已屬無可對質的古人,則我信口雌黃之所說,在讀者而言,縱未必盡信其是,然也不能必指其非,而對今人之作,則我在論評之間,就不得不深懷著一份惟恐其未必能合作者原意的惶懼;再者,對於舊詩詞的閱讀和寫作,我是早在三十年前就已開始了的,而對於現代詩,則我不僅從來不曾有過寫作的嘗試和經驗,即使閱讀,也僅是近二三年來,偶然涉獵瀏覽過一些極少的作品而已,雖說美之為美,天下有目之所共賞,我對於現代詩中的一些佳作,也極為賞愛,但如說到論評,則刺繡之工既不盡同於編織,繮轡的控持,也必然不同於方向盤之操縱,如今我欲以一向慣於論評舊詩詞的眼光來論評現代詩,則即使不致如扣槃言日之盲,似乎也頗不免於燕說郢書之妄了。
以我習慣於論評舊詩詞的眼光來看,我以為周先生詩作最大的好處,乃在於詩中所表現的一種獨特的詩境,這種詩境極難加以解說,如果引用周先生自己在「菩提樹下」一詩中的話「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則我以為周先生的詩境所表現的,便極近於一種自「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的境界。
我在為學生講授舊詩詞的時候,常好論及詩人對自己感情的一份處理安排之態度與方法,由於其對感情之處理與安排的不同,因此詩人們所表現的境界與風格也各異。如果舉一些重要的詩人為例。則淵明之簡淨真淳,是由於他能夠將其一份悲苦,消融化解於一種智慧的體悟之中,如同日光之融七彩而為一白,不離悲苦之中,而脫出於悲苦之外,這自然是一種極難達致的境界;其次則如唐之李太白,則是以其一份恣縱不羈的天才,終生作著自悲苦之中,欲騰擲跳躍而出的超越;杜子美則以其過人之強與過人之熱的力與情,作著面對悲苦的的正視與擔荷;至於宋之歐陽修,則是以其一份遣玩的意興,把悲苦推遠一步距離,以保持其所慣用的一種欣賞的餘裕;蘇東坡則以其曠達的襟次,把悲苦作著瀟灑的擺落。此外更有著一種從來對悲苦無法奈何的詩人,如「九死其未悔」的屈靈均,「成灰淚始乾」的李商隱,他們固未嘗解脫,也未嘗尋求過解脫,他們對於悲苦只是一味的沉陷和耽溺。另外更有一種有心尋求安排與解脫,而終於未嘗得到的人,那就是「言山水而包名理」的謝靈運,大謝之寫山水與言名理,表現雖為兩端,而用心實出於一源,他對山水幽峻的恣遊,與對老莊哲理的嚮往,同樣出於欲為其內心凌亂矛盾之悲苦,覓致得一排解之途徑。然而佛家有云:「境由心造」若非由內心自力更生,則山水之恣遊既不過徒勞屐齒,老莊之哲理亦不過徒託言筌,所以大謝詩中的哲理,若非自其「不能得道」作相反之體認,而欲於其中尋覓「得道」的境界,就未免南轅而北轍了。
至於周先生的詩作,則自其四十八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孤獨國」,到今日準備出版的第二本詩集「還魂草」,其意境與表現,雖有著更為幽邃精緻,也更為深廣博大的轉變,然而其間卻有著一個為大家所共同認知的不變的特色,那就是周先生詩中所一直閃爍著的一種禪理與哲思。周先生似乎也是一位想求安排解脫而未得的詩人,因之他的詩,既不同於前所舉第一種之隱然有著對悲苦足以奈何的手段之詩人;也不同於第二種之對悲苦作著一味沉陷和耽溺的詩人;如果自其感情之不得解脫,與其時時「言哲理」的兩方面來看,雖頗近似於大謝,然而就其淡泊堅卓之人格與操守來看,則毋寧說其更近於淵明。周先生之不同於大謝者,蓋大謝之不得解脫之感情,乃得之於現實生活之政治牽涉的一份凌亂與矛盾,而周先生之不得解脫之感情,則似乎是源於其內心深處一份孤絕無望之悲苦。再者,大謝之言哲理,只不過是在矛盾凌亂中的一份聊以自慰的空言,而其所言之哲理,並未曾在其感情與心靈之間發生任何作用,而周先生詩中的禪理哲思,則確實有著一份得之於心的觸發與感悟,雖然周先生並未能如淵明一樣,做到將悲苦泯沒於智慧之中,而隨哲理之超然俱化,但周先生卻實實已做到將哲理深深地透入於悲苦之中而將之鑄為一體了,故其詩境乃不屬於以上所舉之三種詩人的任何一類型之中,周先生乃是一位以哲思凝鑄悲苦的詩人,因之周先生的詩,凡其言禪理哲思之處,不但不為超曠,而且因其汲取自一悲苦之心靈,而彌見其用情之深,而其言情之處,則又因其有著一份哲理之光照,而使其有著一份遠離人間煙火的明淨與堅凝,如此「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的結果,其悲苦雖未嘗得片刻之消融,而卻被鑄得如此瑩潔而透明,在此一片瑩明中,我們看到了他的屬於「火」的一份沉摯的凄哀,也看到了他的屬於「雪」的一份澄淨的凄寒,周先生的詩,就是如此往復於「雪」與「火」的取鑄之間,所以其詩作雖無多方面之風格,而卻不使人讀之有枯窘單調之感,那便因為在此取鑄之間,他自有其一份用以汲取的生命,與用於鏑鑄的努力,是此取鑄之間,他自有其一份用以汲取的生命,與用於鎔鑄的努力,是動而非靜,是變而非止。再者,周先生所寫之境界,多為心靈之境,而非現實之境,如果我們可以把詩人的心靈比做一粒晶球,則當其閃爍轉動於大千世界之中的時候,此一粒晶球雖並不能包容大千世界的繁複博大之實體,而其每一閃爍之中,卻亦自有其不具形的隱約的投影,在周先生詩中,我們就可看到此一粒晶球的面面之閃爍,以上是我所見的周先生詩中的境界。
其次,我想再談一談周先生詩中文字的表現,我以為周先生在文字的表現一方面,也有其極為獨到的一種鎔鑄和運用的能力。我是一個一貫主張要把古今與中外交融起來的論詩者,而在周先生詩中,我就清楚在看到了這種交融運用的成功,在周先生詩中,有大似古樂府江南曲的極質拙而真切的排句,如其「虛空的擁抱」之後數句;有極近於宋詞的頓挫和音節,如其「逍遙遊」的前數句;至於其時時可見的對偶之工,與一些舊辭舊典的運用,更屬熟練之極,多不勝舉。其實,用舊並不難,而難能的是周先生所用之舊,都賦有著新感覺與新生命;既不迷於舊,亦不避其舊。而此外周先生更善於以其敏銳的感覺與精練的工力,鎔鑄出極為新穎而現代化的詩句,如其「縱使黑暗挖去自己的眼睛,蛇知道:牠仍能自水裡喊出火底消息」(六月);「你將拌著眼淚,一口一口嚥下你底自己,縱然你是蟑螂,空了心的,在天國之外,六月之外」(六月之外);「而泥濘在左,坎坷在右,我,正朝著一口嘶喊的黑井走去」(囚)……像這些詩句可說是頗為費解的現代化之詩句了,然而不必也不須加解說,我們豈不都能自其中聆聽到一份呼號,感受到一份震撼,所以,求新穎與現代也並不難,而難能的在其中真正充溢著有一份詩人之銳感與深情。以上尚不過是我有心於古典與現代之兩面求相反的例證,如果不存此有心分別之成見,而在周先生詩集中尋求一些交融著古典與現代,交融著火的淒哀與雪的淒寒的詩句,則更屬俯拾皆是,隨處都可看到翠羽明珠之閃爍。總之,周先生的詩,無論就意境而言,無論就表現而言,其發意遣辭,都源於一份真切的詩感,如此,所以無論其篇幅之為長為短,其用典之為舊為新,其用字造句之為古典為現代,他都能以其詩人的心靈作適當的掌握和表現,不故意拖沓以求得,不故為新奇以炫異。周先生之詩作,一直在現代詩壇上,受到普遍的尊敬和重視,其成就原不是偶然的,而我以一個外行人竟然如此嘵嘵,匆匆草畢此文,乃彌覺有多事之感。惟願此一詩集能早日與世人相見,而一些其他外行人,或者因我這一些外行話,而反而留意於此一現代詩集,則我之嘵嘵,或者也尚非全屬徒然。是為序。
上圖:周夢蝶字跡(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還魂草》(文星出版)
〈序〉
作者:葉嘉瑩
【作者簡介】
葉嘉瑩(1924-2024),號迦陵,土默特蒙古後裔,出身葉赫那拉氏,祖父中興為光緒十八年壬辰科繙譯進士,生於北京,滿洲正黃旗人。知名漢學家,主要研究領域為古典詩詞,本人亦擅詞曲,在中國古典詩詞方面有著深厚的功底,並善詞對,又吸取西方文學理論之長,研究成果豐盛。自幼接受良好教育,十歲開始寫詩,1941年考入北平輔仁大學國文系,師從詩詞名家顧隨。1948年至臺灣,任教於彰化女中。1952年起在臺北二女中、臺灣大學、淡江大學、輔仁大學執教。1966年至美國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任訪問學者,在哈佛大學與海陶瑋教授合作研譯中國詩詞。1969年舉家移民至加拿大溫哥華,獲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職位。1979年回中國天津,於南開大學中文系執教三個月。1991年應南開大學之邀,成立「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並擔任所長,曾在上海、南京、成都、香港等地大學講學。1991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稱號,是加拿大皇家學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2008年12月,榮獲首屆「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2013年10月榮獲「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獎」。代表作有《迦陵論詩叢稿》、《迦陵論詞叢稿》、《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等。
【周夢蝶簡介】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省淅川縣人,生於民國1921年,卒於民國2014年,年九十四。河南開封師範學校肄業,民國1948年隨軍來臺,1959年開始在臺北市 武昌街擺書攤維生,主要販賣詩集和文史書籍,吸引當時許多嚮往文學的年輕人,一直到1980年因胃疾而結束營業。周夢蝶常穿著一襲長袍,沉默寡言,生活清簡,給人超脫世俗之感。詩作文字清新,表達對生命的體悟,充滿哲理,又有入世的關懷,情感豐富。曾獲國家文藝獎。著有詩集《孤獨國》、《還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等,散文集《風耳樓墜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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