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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經過後製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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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李菁(1948年11月8日—2018年2月22日),原名李國瑛,香港1960、1970年代的國語片女演員。訓練班結業後,與邵氏訂下合約,初期被定位為古裝戲演員,《魚美人》是其擔綱主演的第一部電影,1965年李菁以此片獲得亞洲影展影后,時年17歲,人稱「娃娃影后」。進入1970年代,李菁連續多年入選國語片十大明星,是港台紅透半邊天的女星。1976年年底,李菁結束與邵氏13年的賓主關係,開始以自由演員身分往來港台兩地。當名利雙收之際,李菁男友卻因心臟病過世,長期陪伴在旁的母親也在幾年後隨著病逝,雙重打擊下,1983年36歲的李菁宣布退出演藝圈。離開影壇後,李菁曾投資股票,希望開啟事業第二春,未幾卻傳出投資失利消息,最後脫產還債。90年代李菁更銷聲匿跡,更有傳聞指她常到澳門豪賭,嗜賭成性最終敗光家產,甚至連房租都繳不出來,與房東數度對簿公堂,她後半生無兒無女,無依無靠,晚景淒涼。2018年2月22日下午4時,警員接報在鰂魚涌海光街海光苑傳出惡臭,消防員到場破門入屋,發現李菁暴斃家中,屍身嚴重腐爛,估計已死去多日,終年69歲。李菁過世前10天,資深記者汪曼玲和影星林青霞是最後和她見面的公眾人物,她的驟逝讓讓林青霞在唏噓感慨下寫下本文,標題以「高跟鞋」與「平底鞋」暗喻一代影后洗盡鉛華回歸平凡,文字真摯無華,被認為是林青霞最動人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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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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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高跟鞋與平底鞋


我只見過她四次,這四次已經勾勒出她的一生。

十八歲那年到越南做慈善義演,老實說那次我真的沒有看清楚她的模樣,不是不看,是不敢看,她太耀眼、太紅了,我眼角的餘光只隱隱地掃到她的裙腳,粉藍雪紡裙擺隨著她的移動輕輕地飄出一波一波的浪花,臺上有許多明星,汪萍(編者註:1970年代香港邵氏電影當紅明星)、白嘉莉(編者註:1970-80年代台灣知名女主持人)、湯蘭花(編者註:1970-80年代台灣知名女歌手)、陳麗麗(編者註:1970-80年代台灣知名女演員)……她是臺上分量最重的大明星。小時候看過她許多電影,她和凌波(編者註:香港女演員,以擅唱黃梅調而成名,演出《梁山伯與祝英台》時改名為「凌波」,1963年首次訪臺造成萬人空巷)主演的《魚美人》唱做俱佳,古裝身段惟妙惟肖,轟動一時。十六歲就得了亞洲影后(編者註:李菁首次在《魚美人》一片擔綱女主角,當時正確年齡應為17歲,媒體給她一個「娃娃影后」的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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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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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1975年林青霞到香港宣傳《八百壯士》與李菁合影(圖片引自網路)


1975年我到香港宣傳《八百壯士》(編者註:1976年上映的臺灣戰爭片,以抗戰時上海四行倉庫保衛戰為題材,導演和編劇丁善璽,主演者有陳鴻烈、柯俊雄、林青霞、張艾嘉、秦漢、金漢、徐楓,林青霞飾演冒險送國旗的女童軍楊惠敏)。在一個晚宴上她翩然而至,一身蘋果綠,蘋果綠帽子、蘋果綠窄裙套裝、蘋果綠手袋、蘋果綠高跟鞋。這次我還是怯生生的沒敢望她,同在一個飯桌上我們卻沒有交談。這年夏天,我到香港拍攝羅馬(編者註:香港導演,曾獲亞洲影展最佳導演獎)導演的《幽蘭在雨中》,在外景場地見到一部勞斯萊斯車,車牌號碼還是單字「2」,就停在雜草叢生的鄉間小路上,仲夏午後的太陽,照在淺色的車身上,照在車頭張開翅膀彎身向前衝的女子小雕塑上,非常耀眼奪目。這車在當時非常稀有,必定是大富大貴人家才能擁有,電影圈中也只有她坐這架車。工作人員見我神情訝異,告訴我那是李菁的車。「李菁怎麼會到這兒?」「她找羅馬導演,她的電影公司要請羅馬導戲。」「噢──原來如此。」那次我沒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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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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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自此以後她就銷聲匿跡了。偶而聽到一些她的消息,「她電影拍垮了」「她母親去世了」「她男朋友去世了」「她炒期指(編者註:指數期貨,一種以指數為追蹤標的的期貨投資賠光了」「她到處借錢」……

記得小時候好看的電影,銀幕上一定有「邵氏出品必屬佳片」。她是香港邵氏電影公司(編者註:1958年在香港成立,由邵逸夫擔任總裁,邵氏已生產超過一千部電影,為香港具代表性的電影公司之一。邵氏出品電影走商業路線,以古裝武俠片、功夫片、宮闈片居多,邵氏的歷史以旗下四大導演為脈絡:從上世紀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中期是邵氏創業期,代表人物李翰祥,他的黃梅調影片成為邵氏的主打類型;60年代中期以後,在張徹、胡金銓的倡導下,邵氏把武俠片帶入輝煌期;楚原在70年代和古龍合作拍攝的奇詭刀劍武俠片,延續着邵氏的輝煌)的當家花旦,我一個從鄉下來的小女生,看她這樣閃爍的大明星就像看天一樣,所以對她有一種特別的好奇心。


有一次我到一位姓仇的長輩家吃飯,聽說他跟李菁很熟悉,我說我想見她,他即刻安排了下次吃大閘蟹的日子,那是1980年代末。這次我認認真真地欣賞了她,她身穿咖啡色直條簡簡單單的襯衫,下著一條黑色簡簡單單的窄裙,配黑色簡簡單單的高跟鞋,微曲過耳的短髮,一對咖啡半圓有條紋的耳環,一如往常單眼皮上一條眼線畫出厚厚的雙眼皮,整個人素雅得有種蕭條的美感。飯桌上我終於跟她四目交投,我問她會不會出來拍戲,她搖頭擺手地說絕對不可能。那年她才四十歲左右(編者註:李菁早在1983年(36歲)宣布息影,本文此時的她已離開演藝圈)

1990年後我長期住在香港(編者註:1994年林青霞下嫁香港商人邢李㷧),在朋友的飯局中也會聽到一些有關李菁的消息。香港有些老一輩的上海有錢人,會無條件地定期接濟她。

這些年,上一代漸漸地凋零了,接濟她的人一個個走了。有一次娛樂週刊登載她的照片,說她因付不出房租被告。照片上服裝黑白搭配,戴一副超大太陽眼鏡,還是很有樣子,只是神情有點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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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香港文華東方酒店,此地是李菁最後一次踏入五星級飯店(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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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香港文華東方酒店酒吧,此地是李菁最後一次踏入五星級飯店(圖片引自網路)


2018年2月的某一日,我跟汪曼玲(編者註:香港資深女性傳媒工作者、娛樂記者兼任節目主持,電影及演唱會製作發行商湯臣國際娛樂有限公司總監)通電話,她突然冒出一句「李菁打電話給我」,我連珠炮地問:「她為什麼打電話給你?她最近怎麼樣?她住哪裡?你會跟她見面嗎?可不可以約出來見面?」我只聽見阿汪喃喃地說:「這次我不會再借錢給她。」我十八歲跟汪曼玲認識,她刀子口豆腐心,在媒體工作了數十年,現在是虔誠的佛教徒,平常省吃儉用,之前竟肯拿出六位數的錢借給她。我跟阿汪說我想寫李菁的故事,文章登出來稿費給她,書出了,版權費給她,每篇文章她看過才登。

阿汪約她見面,但沒有說我會出現,我提議到文華酒店大堂(編者註:大廳)邊的小酒吧,指定一個隱密的角落(編者註:這麼低調是作者對李菁的體貼)。我進去的時候,她們兩位已坐定。不知為什麼,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桌底下她那雙黑漆皮平底鞋,鞋頭閃著亮光。她見到我先是一愣,很快就鎮定下來,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編者註:換成沒有見過世面的人,見到影后林青霞的反應,恐怕是大驚小怪、手舞足蹈,或者要搶著簽名合照了)

她穿著黑白相間橫條針織上衣,黑色偏分短髮梳得整整齊齊。我仔細端詳著,試圖找出她以前的影子,她單眼皮上那條黑眼線還是畫得那麼順,這是她最大的特色,沒有人會這樣畫眼線的。我坐下之後,三人的話匣子打開,一直到她走都沒有間斷過。阿汪職業本色,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她也毫不介意地一一回答。問:「你現在最想吃什麼?」答:「蝦子海參!好想念媽媽做的蝦子海參!」(編者註:曾經滄海吃遍天下頂級美味的李菁,最後仍忘不掉母親做的菜)見她喜悅的神情,彷彿舌尖上已經嘗到了海參的美味,讓你恨不得馬上端一盤到她眼前。她臉上泛著光彩接著說:「最開心是晩上到大家樂(編者註:香港平民連鎖火鍋店)吃火鍋,一人一個鍋,裡面有蝦有肉和青菜。早、午飯加起來三十塊,火鍋七十塊,一天花一百塊很豐盛了(編者註:吃一頓平民化火鍋對於當時的李菁而言,已經是非常奢侈的一餐)。」

阿汪叫我看她的左手臂,我驚見她整條手臂粗腫得把那針織衣袖繃得緊緊的,她說是做完乳癌手術,割了乳房和淋巴,因此手無法排水,令到手臂水腫。她娓娓道出手術前的心理過程,是在公立醫院動的手術,因為醫生認識她,對她特別照顧。手術當天,她一個人帶著一個鐵盒子,裡面放了些東西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她哥哥在內地的電話號碼,她跟醫生說,如果出了狀況就請打這個電話給她哥哥。阿汪問:「你有沒有想過自殺?」這種問題只有汪曼玲問得出來。她說以前或者有,現在很開心。她笑笑擺擺手,圓圓的眼珠認真地盯著我們二人:「以前演戲的事和開刀動手術的事,我都不去想,都不去想它。」最讓我深思的一句話是:「有錢嘛穿高跟鞋,沒錢就穿平底鞋囉。」

李菁提到她的經濟狀況時,說人家都以為她買股票把錢賠光了,其實沒有,都是一點一點慢慢花光的,房子和車子都賣給了仇先生。汪曼玲曾經去過她山頂白加道(編者註:Barker Road,香港的一條行車道路,是來往香港島太平山山頂白加道站至山腰山頂道摘星閣鄰近之間,是傳統高尚住宅區,以署理香港總督白加爵士命名)的豪華住宅,傢俱都是連卡佛(編者註:連卡佛(Lane Crawford),一家港資的英式百貨公司,創建於1850年,以售賣高級歐洲時裝精品著稱)購買的昂貴歐美貨,到處可見名牌Lalique(編者註:萊儷,
法國頂級水晶、香水品牌水晶玻璃裝飾。提到目前租住的鰂魚湧(編者註:位於香港島東區,為香港商業、購物、娛樂及住宅區)寓所,一個房間放衣服,一個房間是臥室,她最擔心的是付不出房租,但又不願意去領救濟金。想到王小鳳(編者註:香港女演員,曾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曾經幫她付過一年房租,她說現在活著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報答所有幫助過她的人

我們從下午聊到黃昏,她說要走了,我想跟她拍張照,她拒絕了。我把事先預備好的,看不出是紅包的金色硬紙皮封套交給她,她推讓說不好意思,說她從來不收紅包的,我執意要她收下,她說那她請客好了,我當然不會讓她請

當她站起來走出餐廳的時候,我發現她手上拄著拐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每走一步全身就像豆腐一樣要散了似的。我愣愣地望著阿汪扶著她慢慢地踏入計程車關上車門,內心充滿無限的唏噓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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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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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見完她第二天,我和上一代紅星汪玲(編者註:早期香港女演員)去灣仔Dynasty Club做八段錦氣功,我比她早到,她推門進來,臉上喜滋滋的,身上的皮草(編者註:毛皮大衣)長毛被室內冷氣吹得飄啊飄的飄進來。我昨日的震驚還未平息,心裡沉甸甸的,這會兒兩個大對比。汪玲姊善於理財,日子過得很富裕,每天想的就是吃喝玩樂。這天她非要我請她吃上環尚興的響螺片(編者註:將響螺以刀切成片狀的一種食物),我們一人點了兩片,結帳加上小費將近三千塊,平常也沒什麼感覺,這天特別難受。我跟汪玲姊說,我們吃這一頓,李菁可以吃上一個月,而且是早、午、晚三餐共九十餐呢。汪玲姊跟李菁是認識的,我跟她講了李菁的近況,汪玲姊回想李菁以前到她家去借錢,她因為前一天打牌,睡到下午三點才起床,李菁十一點就在她家客廳坐著。汪玲姊起床把錢交給她後叫司機送她,李菁說:「不用了,計程車在門口等我(編者註:李菁雖然潦倒,但在汪玲面前,仍希望保有自己最後一絲尊嚴)。」汪玲姊訝異地說:「這個時候你還擺什麼派頭!」從此她們再也沒見過面。這讓我想起李菁跟汪曼玲借錢發紅包的事。也是奇女子一名,日子可以過不下,海派作風不能改。

和李菁見完面,總想著怎麼能讓她有尊嚴地接受幫助。她口才好,又有很多故事講,我喜歡聽故事,琢磨著每個月約她出來說故事,每一次給她一個信封。現下最重要的是先帶她去吃一頓蝦子海參。我跟汪曼玲商量約她出來吃飯,汪說馬上過年了,過完年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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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晚年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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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晚年李菁住所(圖片引自網路)


中國年氣氛最好的原來是拉斯維加斯(編者註:美國內華達州最大的城市,知名賭城,許多香港人都到那裡過年,那裡是出了名的不夜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還有特別為中國人舉辦的新春晚宴和歌舞表演。我在維加斯,有一天看完表演回到酒店就接到汪曼玲的電話:「李菁猝死在家中!」我「啊」的一聲:「算算跟她見面也不過十天的光景,怎麼就……?」我毛骨悚然。「去世多日,鄰居聞到異味,報了警才發現的。」汪曼玲那頭傳來的聲音也是驚魂未定。想到她在港無親無故甚至無朋友來往,我提出願意出資為她安葬。阿汪打聽之後告訴我,邵氏電影公司會為李菁辦一場追悼會,影星邵音音(編者註:香港女演員,曾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也挺身而出幫忙處理身後事。最後汪曼玲在臺灣中台禪寺的地藏寶塔,安置了一方李菁的牌位,讓她時時可以聽到誦經的聲音,來世能夠離苦得樂。

李菁從極度燦爛到極度淒涼的一生,正如天上的流星劃過天際隱入黑暗。新聞登了幾天,篇幅不是很大,這一代年輕人並不熟悉她,上一代的人也只能歎息,我卻傷感得久久不能釋懷。汪曼玲說:「她喜歡看書,你送給她的書她肯定還沒看完,我們兩個人應該是她生前最後見的人。」

在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我打開手機,上google按下「李菁魚美人」,見她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戲裡一人分飾兩角,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鯉魚精,時而打鬥,時而邊做身段邊唱黃梅調,和淩波的女扮男裝譜出哀怨感人的人魚戀,簡直聰明靈巧招人愛。我獨自哀悼,追憶她的似水年華,餘音嫋嫋,無限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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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菁(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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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窗裡窗外》(時報出版)
高跟鞋與平底鞋
作者:林青霞
【作者簡介】
林青霞(1954年11月3日—),臺灣女演員、作家。1973年年僅19歲的她,以瓊瑤的電影《窗外》正式出道,是1970年代後期台灣瓊瑤式愛情片巨星之一,與秦祥林、秦漢、林鳳嬌並稱「二秦二林」,1980年代中後期她逐漸將重心移往香港影壇,1990年代在古裝武俠電影中成功轉型,東方不敗是其最具代表性的電影角色。林青霞從影時間超過20年,1994年結婚後淡出影壇,息影前已演出超過一百部電影,有一半是文藝愛情片。她曾於1976年以愛國抗日題材的電影《八百壯士》楊惠敏一角獲得第22屆亞洲影展最佳女主角,1990年以《滾滾紅塵》女作家沈韶華一角贏得第27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2023年獲頒第60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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