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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政權一致讚揚的奇文:〈臺灣通史序〉

想起大叔我小時候,臺灣史比例少得可憐的社會課本裡頭,紀錄的抗日英雄有三個人:丘逢甲、羅福星、連雅堂。當時的小朋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啊啊,原來就是這三個人帶領臺灣同胞共同英勇抗日啊,他們奉獻自己的性命,拋頭顱灑熱血,無畏日本敵機轟炸,終於打贏了八年抗戰,讓臺灣成為安和樂利的民主燈塔。

以上是歷史不及格的學生政治正確的想像。他們有些人沒有奉獻性命,有些人根本連日軍的影子都沒見過,更何況八年抗戰沒有抗到臺灣來,二戰時日本轟炸機更不會轟炸自己的領地。

不過在非常瑣碎斷裂、缺乏因果關係的臺灣史教育之下,對這些人這樣的理解,成為大眾普遍的共識——所有抗日活動都混為一談,彷彿日治時期只有短短半年而非半世紀;日治下臺灣人對於日本只有汪洋般的殺意,沒有又愛又恨欲拒還迎的模糊空間。

長大之後才知道,抗日與親日,從來不是一個銅板的正反兩面,而是分布在光譜上不同區域的顏色。把「若非抗日,即是親日」二分法拋棄,我們才能來談談《臺灣通史》這本書以及它的序文。

日治時代的初版《臺灣通史》

初版本的《臺灣通史》在大正九年到十年(一九二○至一九二一年)發行,製作成精裝本三冊,定價十二圓,大約是一個小康之家的月薪。這麼昂貴的一部書籍,在當時其實是叫好不叫座,原因很簡單,你願意用一個月的薪水買一部疊起來只有六公分厚的臺灣史嗎?一直到了戰後,這部作品才獲得比較好的銷售量。

《臺灣通史》在戰後能暢銷,並將連雅堂拱上抗日英雄的地位,要歸功於他有個好兒子黨國政要連震東。戰爭結束隔年,商務印書館便重新出版了《臺灣通史》,並且請來北京大學徐炳昶教授為之作推薦序,宣揚「民族氣節」。此後《臺灣通史》不斷出版重印,截今至少已經有二十幾個版本;而連雅堂本人,也因子孫而貴,堂皇登上社會課本,成為人人景仰的抗日英雄。

雖然戰後有二十幾種版本,但我們莫忘初衷,請回頭去翻翻初版本的《臺灣通史》。不翻則已,一翻開來,令十三億兩千三百萬人都驚呆了。

初版本沒有中國教授的序文,倒有明石元二郎題的「溫故知新」,再一翻又有田健治郎題字「名山絕業」。這兩個頂著日本名字的人士究竟何許人也?是當時前後任臺灣總督啊!接著又是三篇日本人的序文,滿滿皇民味你還跟我說這是抗日神書,你你你你為什麼要騙我啊!

但是光憑日本重量級人物題字作序,就能拍板定案說這部書鐵定親日嗎?我們還是從連雅堂膾炙人口的〈臺灣通史序〉來觀察吧。

在序裡想像傳統文人的夾縫生存術

「臺灣固無史也」,這句話可以解釋為「臺灣本來是沒有歷史紀錄的」,但這句話本來就是廢言一句,地表上任何一塊土地,本來就會經歷缺乏文字紀錄的時代;作者這句話要表達的,恐怕是想說「在我這本神作降臨以前,臺灣沒有這種把全島從頭講到尾的史書」吧,這麼狂氣滿點的話也只有連雅堂有資格說了;不服氣的人,恐怕要搭時光機穿越到一九二○年之前,比他搶先出版個《第一次讀臺灣史就上手》之類才能打他的臉。

在連雅堂寫臺灣通史之前,到底有沒有哪位大大寫過臺灣的「通史」(就是從有文字紀錄開始寫到今的史書)?其實是有的。有一個美國記者James W. Davidson(有個中文譯名很帥,叫達飛聲。誰說大衛遜?你才遜咧)就寫過《The Island of Formosa Past and Present》,可惜是用英文寫的,沒有受到注意。那麼漢語著作中,有沒有人寫過臺灣史呢?很可惜都是地方志,或者尚未定稿。換句話說,在這之前,確實沒有漢語書寫的臺灣通史定稿專書,因此《臺灣通史》縱使錯誤百出,還有些橋段可能是捏造的,但它作為「臺灣第一本通史」,這個金字招牌確實難以撼動。

接著連橫用論文摘要的方式,很快速地把臺灣發展史講了一次,濃縮到沒什麼重點,其實大概要說的就是臺灣從有歷史以來,一路打打殺殺,殺到清朝將臺灣建省之後,才整個氣象一新。講到這裡其實很耐人尋味,日治時代的臺灣人,敢讚揚前朝劉銘傳的建設;戰後初期的臺灣人,倒不太敢讚揚前朝的建設,大力讚揚的依然是前前朝劉銘傳開創了現代化——事實上為的就是抹煞後藤新平的建設。同樣是給劉銘傳按讚,在日治時代按讚與在戰後按讚有不同的心情。

下一段提及歷史的重要性,在於所有事物得失盈虛都保存在歷史裡。這一段字句鏗鏘、立論中肯,若是跟三五文青好友聊起歷史的重要性,或者過年時被四表嬸問起為什麼想考歷史系,不妨搬出把這一段修飾成自己的話,再加入一些「文本」、「指涉」、「結構」之類的術語,保證讓人另眼相看——白眼。

其實我個人覺得〈臺灣通史序〉裡,寫得最好的就是吐苦水說編修歷史有多困難的部分,如果當年有什麼「靠北歷史系」之類的粉絲團,這篇文章大概可以騙幾千個讚吧。這一段,完完全全把上世紀,不,今日學者研究臺灣史的困境點出來了啊:仍有史料尚未出土公開、改朝換代時把前朝資料銷毀了、網路太多曲解事實的文章流竄、知情者仍三緘其口……連雅堂居然在近百年前就預知了「修臺之史更難」,拜託請收下我的膝蓋。

就這篇序文而言,確實感受不到任何「親日」的意向,或許諸君要懷疑,現在流傳的序文,恐怕是戰後改寫過的吧?在此我拿手中的初版本打包票,這篇序文確實是打從一九二○年就長這樣,居然相當「臺灣島史觀」。

再看書中列傳,對於抗日志士亦不吝描述其英烈,說真的我除了佩服連雅堂的膽量,也佩服日本人的肚量。這個肚量來自日本的超強自信:臺灣經由條約已經永久割讓給日本,再怎麼樣都不可能飛走;島民再怎麼稱讚前朝,也不可能改變臺灣成為日本殖民地的現實,索性就讓你講個夠。於是在「大正民主」的氛圍下,連雅堂大書特書前朝的歷史,連紀錄臺灣民主國抗日的章節都取名「獨立記」,後來怕「獨立」太敏感又改名「過渡記」,好玩的是目錄頁在「過渡記」底下還附記「此篇原名獨立,嗣以字義未妥,故易之」,啊你改就改不要故意把原名寫出來啊!這樣不是等於沒改嗎?更好玩的是,日本官方也這樣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出版了!兩邊都在耍寶嘛你們。因此,《臺灣通史》在日本官方的許可之下發行,你說這本書有發揚本土意識之功,那是有的;說有凝聚漢族文化之心,那也是有的;說有抗日之志,嗯。

我們可以因為一篇文章,就論定一個人嗎?一篇〈臺灣通史序〉或許還不能夠證明連雅堂是抗日的。然而連氏後來引起大爭議的〈臺灣阿片特許問題〉,我想也不足以將他編著《臺灣通史》、《臺灣語典》的苦心抹煞。可惜今日提到他,不免要與政治扯上一塊,無法不用有色眼鏡看待他,就連新版的《臺灣通史》,也淪為統戰的交流工具。

狼若回頭,不是報恩,就是報仇。我與連氏無恩無仇,回頭讀這近百年前的書序,只為了想像當時一個傳統文人在夾縫裡求生存,要怎樣才能不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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