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關羽（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一分為二看關羽〉，又名〈閒話關羽〉，作者為中國著名隨筆作家李國文。文中寫關羽失敗的主因，是因為被人「捧殺」而敗亡，所謂捧殺，是用吹捧來致人於死，語出魯迅雜文〈捧殺與罵殺〉。
關羽是三國時代的名將，其一方面以忠義的形象深植人心，成為被神化的歷史人物；而另一方在正史上又以剛愎高傲為評價。作者一分為二地看待關羽其人，把他當做一面鏡子，分析關羽一步步走向失敗的原因， 為後世引以為鑑。文中對於關羽之死，以及千古以來被無數捧殺而不自知的英雄豪傑，寄予無限惋惜同情。
上圖：關羽（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一分為二看關羽
中國人比較愛造神，中國的偉人也喜歡別人為自己造神。關羽，是中國人的造神運動中，最為成功的一個例子。全盛時期，京城地界（地區、區域）的關帝廟，不下十處。
對於關羽的「忠」和「義」，後世的崇拜者由於將其神化得太厲害，於是就不及其他、甚至有點兒不實事求是（腳踏實地，力求真確）了。其實，關羽這個人，其優點和缺點，其長處和短處，其成就和不足，其光榮和敗績，其為人敬重之處和被人疵（音ㄘ，苛求、責備）議之處，其為蜀國打江山的貢獻和給蜀國帶來無可挽回的損失，等等等等，是很值得我們一分為二地看待的，還可以當做一面鏡子，為我們引以為鑑。
魯迅（民國初年重要作家，作品包括白話小說、散文、評論、翻譯等，對五四運動以後的中國文學帶來深刻影響）先生在一篇〈捧殺（用吹捧來致人於死）和罵殺（用謾罵來致人於死）〉的雜文裡，尖銳地指出過，罵，倒未必會罵死人；但捧，卻是可以致人死命的一法。
在關羽的吹捧隊伍裡，第一名大捧家是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金，下馬銀。弄得他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對於自己的估計，漸漸失去一份實事求是，忘了自己曾經是一名馬弓手，而真成了漢壽亭侯（東漢獻帝封給關羽的爵位。漢壽，地名，在今湖南省漢壽縣。亭侯，侯爵等級最低者）了。
第二名大捧家是諸葛亮（三國時期蜀漢丞相，在世時封為武鄉侯，死後諡為忠武侯，人稱諸葛武侯），連他在華容道放走束手待擒的曹操，也成了正確的錯誤，不敢予以追究，這能不使他更加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嗎！
第三名大捧家是孫權，請人到荊州說媒，要把關雲長的女兒娶過來作兒媳婦，結果關老爺還不賞臉，吼了一聲：「虎女安配犬子」，把媒人趕走了。孫權吃了閉門羹，碰了一鼻子灰。這一來，關雲長愈發的趾高氣揚（驕傲狂妄，得意忘形），哪把東吳看在眼裡。
第四個大捧家，還是曹操，關雲長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其實離許都（位於河南許昌，曹魏的首都）尚遠，曹操虛張聲勢，趕緊提出來要遷都，以避其鋒。這就等於把關老爺的虛榮心，哄抬到一個只許成功，不能失敗的位置上。
最後，關羽被呂蒙（東吳名將，曾奇襲荊州，擒殺關羽，成語「吳下阿蒙」即典出此人）打得只剩下十幾個殘兵敗將時，連早年被圍土山、約三事（指關羽在下邳兵敗曹操，經張遼勸說下有條件投降）的暫時妥協也辦不到了。因為他已經被大樹特樹為蓋世英雄，英雄怎麼能低下高昂的頭，此刻不但無路可退，連拐個彎也不行，只好「英雄」地走向死亡。
我們知道，曹操捧關羽，是做樣子給大家看，看丞相是多麼禮賢下士、襟懷寬闊、求才若渴、熱忱感人。說穿了，不過是在延攬人心，擴大影響，其真意僅僅是在宣傳自己而已。
諸葛亮捧關羽，是求一個內部安定團結的局面，在他實施政策過程中，不至於被這個自視甚高的劉玄德（劉備，字玄德）的把兄弟干擾搗亂罷了，還是為自己方便。
孫權捧關羽，那目的更簡單，只是想麻痺對手，把荊州奪回來。
因此，天底下的捧角者，無不有自己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意圖。這世界上，不但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找不到一個純粹為藝術而藝術那樣為吹捧而吹捧、無欲無念在那兒拍他人馬屁的捧場者。
關雲長終於過五關、斬六將地走了。如果曹操真不想放他走，他插翅也難飛出牢籠。曹操只是讓張遼先行一步，然後十數騎匆匆趕上，表明曹操是要藉放行，再宣傳一下自己。所以，那個傻瓜蔡陽（小說《三國演義》說他不聽曹操號令，執意要為外甥秦琪報仇，與關羽對戰，不敵關羽而被殺）不服，定要去追殺時，曹操叱曰：「不忘故主，來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當效之。」放走一個關羽，但樹立了一個給麾下將領仿效的活榜樣，他得到的肯定要比失去的多。而關老爺因此獲得了驕傲的資本，一直到走麥城為止，這過五關，斬六將的勝利包袱壓了他一輩子，成了無法擺脫的負擔。其實，他要是能夠明白那些對於自己的吹捧其中有許多泡沫成分，就不至於神志昏迷了。肥皂泡在陽光下，雖然也能色彩斑斕（絢麗）一會兒，但終究一個個要破滅的。如能明白這個，也不會腦袋一處，身軀一處地分屍了。
千里單騎，過關斬將，是關雲長一生的最得意之筆。與此同時，他的自負，他的驕傲，也播下了日後敗走麥城、殺身成仁的種子。陳壽在《三國志》裡評他「剛而自矜」（剛強而自傲。矜，音ㄐㄧㄣ，自負），這是對他的準確評價。剛正、剛直、剛強、剛勇，自然是好的品質，但若不能剛柔相濟，加之他的自矜，就要不得了。
老子（先秦道家思想人物，著有《道德經》）說：「自矜者不長。」（自傲的人無法成長）「不自矜，故長。」（不自傲的人才能成長）這位古代哲學家認為，自矜者，是不能擔當領導職務的，不自矜，才能走上領導崗位。可驕傲這種毛病，上至偉人，下至凡庸，幾乎無一倖免，不過程度不同而已。「福者禍之先，利者害之始」（有福是災禍的前兆，有利是受害的開端），好事也能變為壞事，這兩者存在著辯證的互為因果的關係。所以毛澤東主席告誡曰：「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其實，豈止是落後呢，關羽最後連命也給驕傲掉了。
上圖：關羽（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三國藝苑》
〈一分為二看關羽〉
（編者註：部分段落重新調整）
2017-06-11
網址：
http://www.sanguocn.com/portal.php?mod=view&aid=2735&page=1&mobile=no
作者：李國文
【文章出處】
李國文（1930年8月24日－2022年11月24日），作家。生於中國上海，原籍江蘇省鹽城市。1947年入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理論編劇專業學習，1949年進華北革命大學。中國作家協會第四屆理事，原中國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先後任天津鐵路文工團、入朝中國人民志願軍文工團創作組長、中國鐵路總工會宣傳部任文藝編輯。1957年7月在《人民文學》上發表反對官僚主義的短篇小説《改選》，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鐵路工地參加勞動，此後長期擱筆。1976年四人幫瓦解後重新提筆寫作，發表於《人民文學》的《月食》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説獎。1981年出版長篇小説《冬天裏的春天》獲首屆茅盾文學獎。《危樓紀事》獲1984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説獎。著作包括隨筆散文集：《罵人的藝術》《淡之美》《大雅村言》《樓外談紅》《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國文人的活法》《唐朝的天空》等，並著有《評點《三國演義》《莎士比亞傳》等書，作品多次獲國家級大獎。逝世於北京，享年9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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