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清明上河圖（局部）（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柳敬亭，本姓曹，名逢春，江蘇泰州人，因罪逃亡改姓名。自幼流落江湖，在江南一帶以說書為生，名氣甚大，聲望頗高，是明末一位奇人。他曾主張改良政治，以挽救明王朝的統治危機。明亡後更藉以抒發亡國之痛，動人心魄。柳敬亭的一生經歷跌宕起伏，極具傳奇色彩，吸引了眾多文人史家為其立傳。張岱在明亡之後，滿懷故國情思，記述下這位故國人物。其事具見黃宗羲〈柳敬亭傳〉。
〈柳敬亭說書〉是明代文學家張岱創作的一篇小品文，內容主要關於明代藝術家柳敬亭説書之事。文中第一段具言説書定例，須提前十日下定，常不得空，為下文進步突出柳氏「行情」預作鋪墊；第二段詳敍作者耳聞目見柳氏説書之情景，是畫龍點睛之筆，作者只揀「其説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一例集中刻畫；第三段乃概述柳氏一般的行藝講態，絕非做買賣似地只圖了事，而是以一種嚴肅自重的態度對待説書，注意聽説雙方的思想情感的交流及藝術效果。文章記人記事傳神感人，比喻生動形象，語言活潑簡潔，專寫柳敬亭高超的說書本領，可謂以奇筆傳奇人，為《陶庵夢憶》中別致的名篇。
張岱（1597—1689年），明末清初著名散文家。字石公，號陶庵。山陰（浙江紹興）人。張岱生於仕宦世家，生活優渥，早年好遊山水，通曉音樂戲劇，過著浪蕩的聲色生活。明亡後，曾參加抗清鬥爭，見大勢已去，隱居山林，從事著述，窮困以終，不做清朝的官。寫作風格集公安、竟陵兩派之長，文筆優美清新，能把大量民間口語融入到散文之中，為晚明小品文集其大成的散文家。所作 《陶菴夢憶》、《西湖夢尋》、《琅嬛文集》，為晚明小品文的代表作。
配合課程：明湖居聽書
上圖：柳麻子（圖片引自網路）
柳敬亭說書
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 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聽其說〈景陽崗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找截乾淨，並不嘮叨。哱夬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聲。閒中著色，細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齰舌死也。
柳麻子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
【文章出處】
《陶庵夢憶》
〈柳敬亭說書〉
原作者：張岱
上圖：清明上河圖中的說書人（局部）（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南京柳麻子（柳敬亭，明末著名說書藝人。本姓曹，名遇春，號敬亭，人稱柳麻子），黧（音ㄌㄧˊ，黑色）黑，滿面疤癗（音ㄌㄟˇ，疤痕、皮膚上腫起的小疙瘩），悠悠忽忽（形容悠閒恬淡），土木形骸（本形容呆板，像泥塑木雕，此指不加修飾，散漫不修邊幅）。
譯文：
南京有個柳麻子，人長得黑黑的，滿臉長了瘡疤疙瘩，個性不拘小節，外表不修邊幅，為人一點也不虛矯。
◎柳敬亭是明末清初著名的說書藝人，因為自幼面麻，人稱柳麻子。他為人能辨善惡，重義俠，好替人排難解紛，說書則不拘成規定本，尤愛說《隋唐》、《水滸》中的英雄好漢。明亡以後，更借說書抒發激楚悲憤之情。當時的著名文人如吳偉業、黃宗羲、周容等，都曾以他的生平事蹟寫過文章。張岱的這篇散文先從介紹柳麻子的形象入手。這裡作者毫不避諱柳敬亭面貌的缺憾，其用意正是為了反襯他說書時「口角波俏，眼目流利」的神采。這種欲揚先抑的寫法，不僅避免了行文的平淡呆板，而且顯示出人物平凡中有奇異的特點。
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指金錢或禮物。書帕原先是明代官場中的一種明為送禮，實為行賄的方式。最早所送的只一書一帕，故稱書帕）下定（先將書銀送去預定節目），常不得空（空暇）。
譯文：
他善於說書，每天只說書一回，要價一兩銀子。請他說書的人必須早在十天前，用絹帕包裹訂金送去請貼，並約好時間，他說書的檔期排得很滿，還常常不得空閒。
◎具言柳麻子説書定例，須提前十日下定，常不得空，為下文進步突出柳氏「行情」預作鋪墊。
南京一時（同一時期） 有兩行情人（行情人，非常叫座的藝人。行情，身價。行，音ㄏㄤˊ），王月生（當時南京的著名歌妓）、柳麻子是也。
譯文：
南京同時有兩個音說書走紅的人，一個是名妓王月生，另一個就是柳麻子。
◎緊接著，文章交代出柳敬亭說書受人歡迎的情形：「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這是鋪墊，是為下文描寫他的說書技巧，渲染出足夠的登場氣氛。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二）
余聽其說〈景陽崗武松打虎〉白文（只說不唱的說書，即評話），與本傳大異。
譯文：
我聽過柳麻子說演「景陽崗武松打虎」故事，與小說文本《水滸傳》裡描述的大不相同。
◎第二段是文章的主要部分，集中寫柳麻子卓越的說書藝術和表演技巧。可分幾層筆墨。
◎先是寫作者自己聽柳麻子說「景陽崗武松打虎」白文的親身經驗和感受。作者指出柳麻子所說的「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有意先設一個懸念，有心引起讀者的好奇與注意，讓文章有起伏開合的變化。
◎柳麻子的說書內容，並不限於原作，具有高明的改編能力。
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找截乾淨（直截了當，乾淨俐落。找截，補充和刪節），並不嘮叨。
譯文：
他描繪刻畫細緻入微，但是在該補敘或該停止之處卻又直截了當，並不會讓人感到冗長嘮叨。
◎然後再從容交代出柳麻子說「武松」的特色：細膩之處，描寫刻畫、微入毫髮；收束之處，乾淨俐落。
◎「微入毫髮」與「找截乾淨」似是難以得兼的，柳氏卻能使之並存雙美。
哱夬（音ㄅㄛˊ ㄍㄨㄞˋ，吆喝，形容聲音宏亮）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關鍵處），叱吒（音ㄔˋ ㄓㄚˋ，發怒喝斥）叫喊，洶洶崩屋。
譯文：
他的聲音宏亮，有如巨鐘發出聲響，說到故事的關鍵處大聲吆喝，洶湧的氣勢震得幾乎把屋子崩塌一樣。
武松到店沽（音ㄍㄨ，買）酒，店內無人，謈（音ㄆㄛˋ，大呼自己冤枉）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音ㄆㄧˋ，磚），皆瓮瓮（音ㄨㄥˋ，一種口小腹大，用以盛東西的器具）有聲。
譯文：
有次他說到武松到酒店打酒的那段，當時店裡一個人都沒有，武松猛然大吼一聲，整個店中空的水缸、酒甕都發出嗡嗡的震動聲。
◎本段詳敍作者耳聞目見柳氏説書之情景，是畫龍點睛之筆，作者只揀「其説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一例集中刻畫。
閒中著色（在別人忽略之處加以渲染），細微至此。
譯文：
他說書擅長在非關緊要的細節處加以渲染，精準細膩到了這樣的地步。
◎武松到客店沽酒，本無多少精采可言，柳麻子卻說他一聲大吼，連空缸、空罈都嗡嗡震響。這就叫做「閒中著色」，把人物說活了。交代到這裡，文章對柳敬亭說書本領的刻畫形容，似已淋漓盡致了。
◎平淡之處都如此繪聲繪影，柳麻子說書的細微之處可窺見一斑。
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才）掉舌（轉動舌尖，指開口說書）。
譯文：
主人一定要屏住呼吸，安靜坐下來仔聽他說書，他才開講。（另譯：他說到一個段落時，會稍停吐息。靜靜坐著，傾耳細聽周圍的聲音，才開始開講。）
◎但是，作者卻巧妙地將筆鋒一轉，變換角度，補敘出柳敬亭說書時對聽眾、環境的嚴格要求。
稍見下人呫嗶（音ㄔㄜˋ ㄅㄧˋ，附耳竊竊私語）耳語，聽者欠伸（張嘴哈氣伸懶腰）有倦色，輒（就）不言，故不得強（勉強他說書）。
譯文：
只要稍微看見下面有奴僕交頭接耳，聽眾開始打呵欠、伸懶腰、臉上有疲倦的神態，他就不再說下去，此時不可能再勉強他說書了。
◎本段概述柳氏一般的行藝講態，絕非做買賣似地只圖了事，而是以一種嚴肅自重的態度對待説書，注意聽説雙方的思想情感的交流及藝術效果。
◎這一方面說明柳麻子所以能在說書藝術上取得卓越成就，在於他對這一藝術抱著嚴肅認真的態度。另一方面也揭示出他人微而心高，狷介奇特的性格。
◎經過這一層的交代描寫，原本面貌醜陋的柳麻子，在讀者的心目中開始活了起來。
每至丙夜（半夜），拭桌剪（剪燈花）燈，素瓷（潔白雅淨的瓷杯）靜遞，款款（緩慢）言之。
譯文：
每到三更半夜，將桌面擦拭乾淨，燈芯剪短剔亮，靜靜遞上白瓷盞送茶給他，他就會用徐緩的口氣繼續說下去。
◎這時，作者再重新把讀者帶到一個特定的藝術氛圍之中──夜半三更，燈明几淨，悄悄遞上白瓷茶碗。於是，人們已經熟悉了的柳麻子以緩慢而從容的聲音開始說書。
◎或「輒不言」，或「款款言之」，均有理有節。
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
譯文：
他說話的聲音或快或慢，或輕或重，或斷或續，或高或低，都是十分合情合理，直透入人物和場景的精髓之處。
摘世上說書之耳（摘下其它說書人的耳朵），而使之諦聽，不怕其齰（音ㄗㄜˊ，咬）舌死也（指令其它說書人羞愧欲死）。
譯文：
把這世上說書人的耳朵摘下來，讓他們仔細聽柳敬亭說書，恐怕他們都要慚愧地咬舌自盡了呢！
◎作者認為，如果揪住世上其他說書人的耳朵，要他們來好好聽，不怕他們不羞愧到咬斷自己的舌頭！當然，這一斷言未免有點誇張，但是有誰讀到這裡，會對作者這一誇張說法產生懷疑、發生動搖呢？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三）
柳麻子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有緻），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音ㄌㄨㄢˊ，美好），故其行情正等（兩人的行情相等）。
譯文：
柳麻子相貌奇醜，但是他說書時口齒伶俐，眼神流轉靈動，顧盼之間傳達許多訊息，他衣服素雅大方，簡直和風姿綽約的王月生一樣美好動人，難怪他們二人的身價如此相等，都受到人們的追捧讚譽。
◎最後這段的描寫與開頭的文字相照應，作者有意再將柳敬亭與王月生相比，文情搖曳生姿，餘韻不盡，令人回味。
◎歌妓王月生色藝雙全，被人捧紅，不足奇；而柳麻子雖醜，卻以其技藝生色，同樣受人愛重，才可稱奇
◎這篇雜記的語言文字有明顯通俗化、口語化的特點，是晚明小品散文中的精品佳構。它寫柳敬亭從兩方面落筆，一是說書的柳敬亭，一是柳敬亭的說書。二者交叉並行、相輔相成，將柳敬亭的人物形象和他說書時的情形有機地融合成一個完滿的藝術整體，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甚至連柳敬亭口中的武松形象亦可聞可見，躍然紙上。這些都表現了作者極高的文字再現技巧。
【解析出處】
《可可詩詞》
〈柳敬亭說書．鑑賞〉
2022-09-13
（編者註：內容經過重組改寫）
網址：
https://www.kekeshici.com/guji/mingpian/39757.html
作者：不詳
上圖：清明上河圖中的說書人（局部）（圖片引自網路）
本文賞析
此文有三善。第一是剪裁得當，計一當十。全篇不到三百字，卻有聲有色，不覺其短。作者將概略勾勒與具體描畫相結合，虛實相間，遂臻墨妙。一段具言説書定例，須提前十日下定，常不得空，為下文進步突出柳氏「行情」（身價）預作鋪墊，必不可少。二段詳敍作者耳聞目見柳氏説書之情景，是畫龍點睛之筆。作者在千頭萬緒中，只揀「其説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一例集中刻畫。有簡括交代，言其「與本傳（指《水滸》）大異」，可見有藝術加工與再創造，「微入毫髮」與「找截乾淨」似是難以得兼的，柳氏卻能使之並存雙美，可見其得心應口。有具體描繪，説到柳氏善於渲染故事情節，能引人入勝，便舉其説武松到店沽酒，見店中無人，大聲一吼，竟使空缸空罐甕甕作響，這的確是從細枝求節上將書中角色講活了。這裏不僅使人覺説書人「細微至此」，而且覺得作者文筆亦「細微至此」。這一筆遂使全篇生輝。三段乃概述柳氏一般的行藝風度，即講態，絕非做買賣似地只圖了事，而是以一種嚴肅自重的態度對待説書，注意聽説雙方的思想情感的交流及藝術效果。或「輒不言」，或「款款言之」，均有理有節，這就突出了一個藝術家（非説書匠）的品格。由於敍寫的詳略、輕重、虛實處理得當，增加了文字的分量與效果。
其次是下字考究，鑄語洗練。仿此文中的話説，則又口角波俏，行文流利。要寫有個性的人，須有個性化的文字，方為上乘。作者深知箇中三昧。此文寫説書高手，語言也力求話潑生動，繪聲繪色。文中多用短句，尤其口字結構的短句，又適當注意短長相間，讀來上口悦耳，於無形中為其人傳神寫照，作用不小。如第二段全部文字，與第三段的「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説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齰舌死也」數句，既整飭又流走，也可説是「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人筋人骨」，饒有音樂美。此外，文中的「微入毫髮」、「找截乾淨」、「閒中著色」、「口角波俏」等語，同時均為夫子自道，現身説法。
第三即閒中著色，陪襯絕妙。其文主旨本在讚美柳敬亭的藝術風采與魅力，卻不諱言其「貌奇醜」，而且從頭到尾，對此大加渲染，直呼「柳麻子」，形容他「黧黑，滿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與此同時，卻又拉上個風流妍美的歌妓王月生與之並提，説「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又説「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這樣寫不僅相映成趣，而且有襯托妙用。那歌妓色藝雙全，被人捧紅，不足奇；而柳麻子雖醜，卻以其技藝生色，同樣受人愛重，才可稱奇。人們不呼其名，而呼「柳麻子」，反覺親切，居然暱稱。這一陪襯，使得此文更為搖曳多姿。
眾所周知，法國文豪雨果的鉅著《巴黎聖母院》，將奇醜與內美（善）集於鐘樓看守人卡西莫多一身，且與單純美麗的吉卜賽姑娘艾絲美拉達相映村，取得強烈的藝術效果，文學史上引為美談。這種手法，與張岱的這篇小品文有不謀而合之處，而後者在時間上則又遙遙領先了。
【賞析出處】
《古詩文網》
〈柳敬亭說書．賞析〉
網址：
https://so.gushiwen.cn/shiwenv_2634ac4142cc.aspx
作者：不詳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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