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銀杏
題解
〈小站〉為向陽「十行詩」的重要作品。詩人創作十行詩,希望以十行為限,運用最少、最優美的文字,表現出最深刻的內涵。十行詩多運用豐富的意象,抒寫生活情感,傳達哲學思想,頗具古典詩重格律,以景抒情的傳統。
題目「小站」的意涵,表面為旅途的停靠點',暗示生命旅途的一個小階段,但這個小階段卻是自己由畏縮小紅花,脫胎成白鷺鷥飛逸的重要關鍵。
上圖:銀杏林(南投鹿谷)
小站
彷彿還是去年秋天
被雨打溼了金黃羽翼的
故鄉的銀杏林下,那朵
畏縮地站在一抹陰翳蒼茫中
鮮紅的,小花?
透過今春異地黃昏的車窗
望去:一隻鷺鷥
舞動著灰白的雙翅
在緋麗的晚雲裡,翩翩
飛逸!
【作品出處】
《十行集》(九歌出版)
〈小站〉
作者:向陽
【作者簡介】
向陽,1955年生於台灣南投縣鹿谷鄉,本名林淇瀁 ,詩人,散文作家,兒童文學及文化評論家,政治評論媒體人,涉及領域寬廣,有多重身分。畢業於中國文化學院東方語文學系日文組,文化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博士,曾任《時報周刊》主編、《大自然》雜誌總編輯、《自立晚報》藝文組主任兼副刊主編,在出版媒體界長達十四年,轉入學術領域後,先後任教於靜宜大學、真理大學、政治大學、輔仁大學、東華大學、中興大學、台北教育大學,教授新聞學及台灣文學,曾獲吳濁流新詩獎、時報文學獎敘事詩優等獎、國家文藝獎等獎項。
上圖:鷺鷥
註釋解析
(一)
(我)彷彿還是去年秋天
◎省略主詞「我」。
◎交代時空背景。點出時間。
被雨打溼了金黃羽翼的
故鄉的銀杏林(南投鹿谷有號稱台灣最美面積最大的銀杏林)下,那朵
◎點出空間。被雨打濕的金黃色銀杏樹林,暗示故鄉的風景優美而富詩意。
畏縮地站在一抹陰翳(帶有陰影。翳,音ㄧˋ)蒼茫(曠遠迷茫)中
◎形容「我」當時的心緒是「畏縮」、「一抹陰翳蒼茫」,暗示前程帶有陰影及對未來感到迷茫。
鮮紅的,小花?
◎點出詩中前半段的主角「小花」,這朵「小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
(二)
(我)透過今春異地黃昏的車窗
◎省略主詞「我」。「我」離開南投家鄉,來到台北的新世界。
◎「故鄉」與「異地」成對比。「秋」與「春」成對比。
望去:一隻鷺鷥
◎點出詩中後半段的主角「鷺鷥」,這隻「鷺鷥」是作者自己的化身。
◎「小花」與「鷺鷥」成對比。
舞動著灰白的雙翅
在緋(音ㄈㄟ,紅色)麗的晚雲裡,翩翩(鳥輕飛的樣子)
◎第二句再低一格則想營造白鷺鷥起飛的動態感。
飛逸!
◎「飛逸」獨立成行且置於句首,凸顯飛翔時由低而高,飄逸而去的飛翔狀態。
◎前一節平穩整齊的詩行呈露的靜態和後一節參差不齊的詩行呈露的動感,正印合著抒情主人公由「靜」(蟄居鄉村)而「動」(前往城市)的經歷和心情。
◎「翩翩」、「飛逸」形容「我」當時的心緒有如飛翔,自由自在,輕盈優雅。
◎「畏縮」與「飛逸」成對比。
◎題目「小站」的意涵,表面為旅途的停靠點,暗示生命旅途的一個小階段,但這個小階段卻是自己由畏縮的小紅花,脫胎成白鷺鷥飛逸的重要關鍵。
上圖:鷺鷥
向陽︰沐浴於傳統的光照和鄉土的潤洗
在新詩創作領域,追求、維繫鄉土根性和傳統根性最典型的詩人是向陽。向陽(1955─)本名林淇瀁,台灣南投人,中國文化大學東語繫日文組畢業,為《陽光小集》詩雜誌創辦人。著有詩集《銀杏的仰望》(1977)、《種籽》(1978)、《十行集》(1984)、《土地的歌》(1985)、《歲月》(1985)、《四季》(1986)、《心事》(1987)等。近年則有評論集《康莊有待》、《迎向眾聲》、《喧嘩、吟哦與嘆息》等。
70年代台灣詩壇的「重建民族詩風」和「關懷現實生活」兩大取向,均在向陽的詩作中得到充分的體現。向陽很早就有了實踐這兩個目標的「招牌詩」──十行詩和方言詩。他曾宣稱︰十行詩是感應於文化中國的產物,方言詩是思索於現實台灣的產物,這成為他馳騁於詩領域的兩條跑道。
十行詩得名於每首兩節、每節五行的固定格式。盡(儘)管它仍採用現代詩的內在自由韻律,不嚴格規定每行的字數、節奏和韻腳,但它將詩思自覺地約束於固定行數的有限框架內,使得詩質更為稠密、精粹,避免臃腫浮濫,成為一種既相對自由又有所規範的新型類格律詩體。除此之外,十行詩所吸取的古典詩美至少還包括如下幾個方面。其一,它具有與古典詩詞相類似的感物、抒情方式。抒情的十行詩常捨「情」不寫而寫景物,借此映現抒情主人公內心的微妙感觸和情緒漣漪,構築情景交融的意境,如〈心事〉、〈秋辭〉等,〈未歸〉則通過景物的變化表現四季的遞嬗和思婦內心情緒的波動。其二,詩中常有詩人人格理想的投射。詠物的十行詩往往將事物的自然屬性與人的某種個性品格聯繫起來,賦予事物以倫理美學的意義,如〈森林〉的直拗,〈殘菊〉的高潔,〈白鷺〉的堅貞,〈種籽〉的執著,〈風燈〉的奉獻,〈草根〉的強韌,〈涓流〉的齊心。其三,十行詩的意象常採擷於中國詩的公共象徵系統,如小橋、流水、飛鳥、落葉、機杼、餘暉等。這有利於藝術聯想的古今延續,顯露了鮮明的民族特性。
〈小站〉即是一首頗具代表性的十行詩︰
彷彿佛還是去年秋天
被雨打濕了金黃羽翼的
故鄉的銀杏林下,那朵
畏縮地站在一抹陰翳蒼茫中
鮮紅的,小花?
透過今春異地黃昏的車窗
望去︰一隻鷺鷥
舞動著灰白的雙翅
在緋麗的晚雲裡,翩翩
飛逸
從內容上看,這首詩通過故鄉/異地、小花/鷺鷥、畏縮/飛逸等對比,寄托(託)著一位向城市求發展的農村少年的心緒,瀰漫著台灣處於社會轉型、文化變遷關口的特定的時代氣息,正是當時步向高潮的鄉土文學的常見主題。從藝術上看,作者在詩行排列上巧加運籌──前一節平穩整齊的詩行呈露的靜態和後一節參差不齊的詩行呈露的動感,正印合著抒情主人公由「靜」(蟄居鄉村)而「動」(前往城市)的經歷和心情,而最後突出的「飛逸」兩字(原詩為豎排),就真的像一隻小鳥凌空飛升而起,見出圖像詩的旨趣。加上詩中綺麗多彩的色調,精粹優美的用詞,在在說明「十行詩」的根本精神在於追求鄉土文學的精致(緻)化。對比於當時部分鄉土文學作品缺乏足夠的藝術經營而顯得粗糙的傾向,這顯然是值得肯定的努力。進一步而言,吸取古典詩美正是向陽實現其「鄉土文學精致(緻)化」努力的主要手段。〈小站〉採用中國傳統的借景抒情、營構意境的技巧,頗得中國古典詩詞之神韻,如呈對稱結構的兩節分別營造了一靜一動、一近一遠的意境,令人想起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方言詩集中代表著向陽加強鄉土和現實描繪的努力。專收方言詩集的《土地的歌》一書分為「家譜」、「鄉裡記事」和「都市見聞」三卷,描寫的空間包括家族、鄉裡和城市,這些詩觸及寬廣的現實層面──有的描寫下層民眾困頓窘迫、倍受欺壓的生活及其悲嘆,如〈吃頭路〉、〈在公布欄下腳〉、〈草蜢無意弄雞公〉、〈春風不敢望露水〉等;有的著重揭露和嘲諷政治、經濟、教育、社會倫理和風氣等各方面的現實弊端,如〈黑天暗地白色老鼠咬布袋〉、〈著賊偷〉、〈水太清則無魚疏〉、〈八家將〉、〈一隻鳥仔哮無救〉、〈議員仙仔無在厝〉等;還有的呈露了鄉村農民純樸穩健、腳踏實地的精神風貌,如〈未犁未寫水牛倒在田丘頂〉。然而方言詩的最獨特之處還在於以方言寫詩。由於方言(包括一些俚語俗諺)乃下層社會的流行通用語言,而語言又為社會文化靈魂的重要載體,採用它們自然能使所描繪的民間情事、鄉土精髓得到格外真切鮮活的反映。如以台灣歌謠〈杯底不通飼金魚〉為藍本的〈杯底金魚盡量飼〉,就利用方言俗語將某種民間情趣表達無遺︰「杯底不好,不好用來/飼金魚……一杯搏感情,二杯套交情/三杯落腹,朋友兄弟免議論/四逢四喜,爽快上值錢/飲落去看覓︰杯底無金魚」,完全是豪爽粗獷的江湖客的口吻,充滿鄉土本色。方言的使用除了承載更豐富的文化內涵和藝術表現上更為生動等功能外,還使詩的語調不再如過路人外在的觀察和感懷,而是如當事者親歷的生活體驗的自敘。這又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當然這是對習於閩南方言的讀者群而言的,其他人則反倒會覺得生疏與隔膜。這不能不說是方言詩面臨的一個問題。
《歲月》詩集中的作品雖非「方言」亦非「十行」,但它既有方言詩中對現實的大膽觸及,又有十行詩中對於藝術性的悉心經營,實乃二者「不管在題材上或精神上的綜合」﹝向陽︰〈歲月︰苔痕與草色〉,《歲月》,大地出版社1985年再版,第170頁。﹞。如〈向千仞揮手〉形式上為6個十行節的連綴,節與節之間又採用傳統的頂真法,其內容則涉及了生態破壞的現實。最具分量的是敘事長詩〈霧社〉。該詩以30年代台灣山地住民武裝起義反抗日本侵略的「霧社起義」為題材,但直接描述戰鬥場面的文字並不多,更多的篇幅用來敘寫少數民族的英雄傳說和舉事前內部的醞釀和討論,從而揭示了抗日事件發生的深層的原因和動力──肉體的損傷或許尚可忍耐,種族的傳承、民族的精神卻不可斫斷,泰雅族人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拿起刀槍,而民族的傳統正是滋養其戰鬥精神的源泉。此外,這首詩還揭示︰泰雅族人的殊死反抗,不僅為了族群的生存和下一代的幸福,也是為了維護和提升「人」的尊嚴。誠如鄭愁予所言︰中華文化悠久,自古即以「王道」為立國的張本,其人口眾多,顯然是由無數小氏族平等互濟而成的;霧社同胞欲以死換取「子孫的尊嚴和自由」,正好是向我們的文化「托孤」,讀之令人不禁肅然﹝鄭愁予︰〈為詩獎拔起高峰的一首詩〉,《中國時報》1984年10月27日。﹞。在藝術上,這首詩博採神話素材並揉合大量現代藝術技法和意象,堪稱將現實性、傳統性和現代性巧妙融合一體的佳作。
1986年12月出版的第6本詩集《四季》實際上延續了《歲月》的精神,即「傳統光照」和「鄉土潤洗」的結合,但更有所發展。在藝術形式和情致、蘊味上它更接近於十行詩,即由清一色的24首20行詩(每首兩節、每節10行)組成,再次表現出將詩思約束於鬆散的現代詩新格律內推演的企圖,但比十行詩又更見系統性和整體構思的藝術匠心。24首詩分別以一年中的24節氣為題,內容也力求扣合該節氣的景象和特徵,如〈小雪〉由雪花飄落而勾起思鄉之情,〈清明〉以夜雨低迴、柳枝紛紛等景象營構悼亡懷親的氛圍。《四季》在內容上也更富時代氣息和特色。由於行數的增加提供了容納更多現實生活內容的空間,它超越十行詩僅表現一點內心感觸、情緒或一種人格理想的範式而有更廣闊的視野和主題。從河海、山林、鄉村的巡禮(〈雨水〉、〈夏至〉)到現代都市社會的觀照(〈小暑〉、〈白露〉),從環境污染問題的揭示(如〈秋分〉)到台灣人文、文化現象的考察(〈榖雨〉、〈霜降〉),乃至當前敏感政治問題的關注和發言(如〈春分〉),形成其詩作寬廣靈活的切入現實的角度。藝術方面的經營也如其觀照層面一樣顯得多彩多姿。如〈大寒〉通過科幻設計對宇宙、地球和整個人類命運加以觀照;〈霜降〉將漢語、日語和方言混雜使用,正吻合其所欲表現的世風靡亂和文化混雜現象;別具一格的〈大暑〉、〈小滿〉兩首現代「迴文詩」更以其「時空界限之突破,以尋求無限思考之可能」(向陽附於〈大暑〉一詩末的說明)的形式試驗,透露出資訊社會的開放式、多元化思維的時代特徵。
80年代中期以後,向陽的主要精力轉向副刊編輯和理論探討上,詩作日漸減少。總的說,向陽是一位順應時代的變化而在內容和形式上作相應調整和開拓的詩人。但無論他如何改變,在詩創作範疇內,他始終努力將其現實關懷納入精致形式中,始終保持著融合鄉土和傳統的基調和本色,從而和洪醒夫一樣,是鄉土文學的新世代傳人,也是一位銜接70年代和80年代的承前啟後的詩人。
【文章出處】
《經緯向陽》
〈向陽︰沐浴於傳統的光照和鄉土的潤洗〉
(節錄自《近二十年台灣文學流脈》第一章第三節)
網址:
http://xiang-yang.pbworks.com/w/page/8016577/%E6%9C%B1%E9%9B%99%E4%B8%80
作者:朱雙一
【作者簡介】
朱雙一,福建泉州人,廈門大學中文系碩士,廈門大學台灣研究所研究員。從八○年代中期起,開始從事台灣文學的研究工作。參與《台灣新文學概觀》、《台灣文學史》上、下卷等書的編撰,著有《戰後台灣新世代文學論》、《彼岸的繆斯──台灣詩歌論》、《近二十年台灣文學流脈》、《閩台文學的文化因緣》等書,並在大陸和台灣的報刊上發表相關的學術論文和評論。
上圖: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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