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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隱與顯──關於王靜安的《人間詞話》的幾點意見

從前中國談詩的人往往歡喜拈出一兩個字來做出發點,比如嚴滄浪(編按:嚴羽《滄浪詩話》)所說的「興趣」,王漁洋(編按:王士禎《漁洋詩話》)所說的「神韻」,以及近來王靜安所說的「境界」,都是顯著的例。這種辦法確實有許多方便,不過它的毛病在籠統我以為詩的要素有三種:就骨子裡說,它要表現一種情趣;就表面說,它有意象,有聲音。我們可以說,詩以情趣為主,情趣見於聲音,寓於意象。這三個要素本來息息相關,拆不開來的;但是為正名析理的方便,我們不妨把它們分開來說。詩的聲音問題牽涉太廣,因為篇幅的限制,我把它丟開,現在專談情趣與意象的關係。

詩詞的「隔」與「不隔」

近二三十年來中國學者關於文學批評的著作,就我個人所讀過的來說, 似以王靜安先生(編按: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為最精到。比如他所說的詩詞中「隔」與「不隔」的分別是從前人所未道破的。我現在就拿這個分別做討論「詩的情趣和意象」的出發點。

王先生說: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第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 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人間詞話》十八至十九頁)

王先生不滿意於姜白石,說他「格韻雖高,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

在這些實例中王先生只指出隔與不隔的分別,卻沒有詳細說明他的理由,對於初學似有不方便處。依我看來,隔與不隔的分別就從情趣和意象的關係中見出。詩和其它藝術一樣,須寓新穎的情趣於具體的意象。情趣與意象恰相熨貼,使人見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比如「謝家池上」是用「池塘生春草」的典,「江淹浦畔」是用〈別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典。謝詩江賦原來都不隔,何以入歐詞便隔呢?因為「池塘生春草」和「春草碧色」數句都是很具體的意象,都有很新穎的情趣。歐詞因春草的聯想而把他們拉來硬湊成典故,「謝家池上,江淹浦畔意象既不明瞭,情趣又不真切,所以「隔」

詩詞的「顯」與「隱」

王先生論隔與不隔的分別,說隔「如霧裡看花」,不隔為「語語都在目前」,也嫌不很妥當,因為詩原來有「顯」和「隱」的分別,王先生的話太偏重「顯」了。「顯」與「隱」的功用不同,我們不能要一切詩都「顯」。 說概括一點,寫景的詩要「顯」,言情的詩要「隱」。梅聖俞說詩「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就是看到寫景宜顯寫情宜隱的道理。寫景不宜隱,隱易流於晦;寫情不宜顯,顯易流於淺。謝朓的「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杜甫的「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以及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諸詩在寫景中為傑作,妙處正在能「顯」,如梅聖俞(編按:梅堯臣)所說的「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秦少游(編按:秦觀)的〈水龍吟〉首二句「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蘇東坡譏誚他說,「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它的毛病也就在不顯。言情的傑作如古詩:「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李白的「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以及晏幾道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諸詩妙處亦正在「隱」,如梅聖俞所說的,「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深情都必纏綿委婉,顯易流於露,露則淺而易盡。溫庭筠的〈憶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在言情詩中本為妙品,但是收語就微近於「顯」,如果把「腸斷白蘋洲」五字刪去,意味更覺無窮。他的〈瑤瑟怨〉的境界與此詞略同,卻沒有這種毛病: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我們細味二詩的分別,便可見出「隱」的道理了。王漁洋常取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和嚴羽的「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四語為「詩學三味」。這四句話都是「隱」字的最好的注腳

詩詞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懂得詩的「顯」與「隱」的分別,我們就可以懂得王靜安先生所看出來 的另一個分別,這就是「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分別。他說: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 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王先生在這裡所指出的分別實在是一個很精微的分別,不過從近代美學觀點 看,他所用的名詞有些欠妥。他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就是近代美學所謂「移情作用」。「移情作用」的發生是由於我在凝神觀照事物時,霎時間由物我兩忘而至物我同一,於是以在我的情趣移注於物:換句話說,移情作用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是「無情事物的有情化」。這種現象在注意力專注到物我兩忘時才發生,從此可知王先生所說的「有我之境」實在是「無我之境」。他的「無我之境」的實例為「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都是詩人在冷靜中所回味出來的妙境,都沒有經過移情作用,所以其實都是「有我之境」。

詩詞的「超物之境」與「同物之境」

我以為與其說「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不如說「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徘徊枝上月,空度可憐宵」,「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都是同物之境。「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興闌啼鳥散,坐久落花多」,都是超物之境。王先生以為「有我之境」(其實是「無我之境」,即「同物之境」)(編按:王國維與朱光潛對「有我」、「無我」理解恰好相反。王國維以有我之境為以我的角度觀萬物,我移情物;朱光潛以同我之境為主觀上的物我合一)比「無我之境」(其實是「有我之境」,即「超物之境」)(編按:王國維與朱光潛對「有我」、「無我」理解恰好相反。王國維以無我之境為以萬物角度觀萬物,物我泯滅;朱光潛以超物之境為客觀上的物我對立)品格較低,但是沒有說出理由來。我以為「超物之境」所以高於「同物之境」者就由於「超物之境」隱而深,「同物之境」顯而淺。在「同物之境」中物我兩忘,我設身於物而分享其生命,人情和物理相滲透而我不覺其滲透。在「超物之境」中,物我對峙,人情和物理卒然相遇,默然相契,骨子裡它們雖是契合,而表面上卻乃是兩回事。在「同物之境」中作者說出物理中所寓的人情,在「超物之境」 中作者不言情而情自見。「同物之境」有人巧,「超物之境」見天機。要懂得這個道理,我們最好比較下三個實例看:

一、水似眼波橫,山似眉峰聚。
二、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第一例是修辭學中的一種顯喻(simile),第二例是隱喻(mitaphor), 二者隱顯不同,深淺自見。第二例又較第三例為顯,前者是「同物之境」, 後者便是「超物之境」,一尖新,一渾厚,品格高低也很易辨出。

露才與隱才

顯與隱的分別還可以從另一個觀點來說,西方人曾經說過:「藝術最大的秘訣就是隱藏藝術。」有藝術而不叫人看出藝術的痕跡來,有才氣而不叫人看出才氣來,這也可以說是「隱」。這種「隱」在詩極為重要。詩的最大目的在抒情不在逞才。詩以抒情為主,情寓於象,宜於恰到好處為止情不足而濟之以才,才多露一分便是情多假一分。做詩與其失之才勝於情,不如失之情勝於才。情勝於才的仍不失其為詩人之詩,才勝於情的往往流於雄辯。穆勒說過:「詩和雄辯都是情感的流露而卻有分別。雄辯是『讓人聽到的』」(heard),詩是『無意間被人聽到的』(overheard)。」我們可以說,雄辯意在「炫」,詩雖有意於「傳」而卻最忌「炫」。「炫」就是露才,就是不能「隱」。我們可以舉一個例來說明這個分別。秦少游〈踏莎行〉中「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二語最為蘇東坡所賞識,王靜安在《人間詞話》裡卻說:

少游詞境最為淒惋,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而為淒厲矣。 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專就這一首詞說,王的趣味似高於蘇,但是他的理由卻不十分充足。「可堪孤館閉春寒」二句勝於「郴江幸自繞郴山」二句,不僅因為它「淒厲」,而尤在它能以情馭才而才不露。「郴江」二句雖亦具深情,究不免有露才之玷。「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都是不露才之語;「樹搖幽鳥夢」,「桃花亂落如紅雨」,「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都是露才之語。這種分別雖甚微而卻極重要。以詩而論,李白不如杜甫,杜甫不如陶潛;以詞而論,辛棄疾不如蘇軾,蘇軾不如李後主,分別全在露才的等差。中國詩愈到近代,味愈薄,趣愈偏,亦正由於情愈淺,才愈露。詩的極境在兼有平易和精煉之勝。陶潛的詩表面雖平易而骨子裡卻極精煉,所以最為上乘。白居易止於平易,李長吉、姜白石都止於精煉,都不免較遜一籌。

詩詞的「豁達」與「滑稽」

詩的「隱」與「顯」的分別在諧趣中尤能見出。詩人的本領在能於哀怨中見出歡娛。在哀怨中見出歡娛有兩種,一是豁達,一是滑稽。豁達者澈悟人生世相,覺憂患歡樂都屬無常,物不能羈縻我而我則能超然於物,這種「我」的醒覺便是歡娛所自來滑稽者見到事物的乖訛,只一味持兒戲態度,謔浪笑傲以取樂豁達者雖超世而卻不忘情於淑世,滑稽者則由厭世而玩世陶潛、杜甫是豁達者,東方朔、劉伶是滑稽者,阮藉、嵇康、李白則介乎二者之間。豁達者和滑稽者都能詼諧,但卻有分別。豁達者的詼諧是從悲劇中看透人生世相的結果,往往沉痛深刻,直入人心深處滑稽者的詼諧起於喜劇中的乖訛,只能取悅浮淺的理智,乍聽可驚喜,玩之無餘味。豁達者的詼諧之中有嚴肅,往往極沉痛之致,使人卒然見到,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例如古詩: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編按:出自〈古詩十九首.今日良宴會〉)看來雖似作隨俗浮沉的計算而其實是憤世嫉俗之談。表面雖似詼諧而骨子裡卻極沉痛。陶潛〈責子〉詩末二句:

天運苟如此,且進懷中物!

和〈挽歌辭〉末二句: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都應該作如是觀。滑稽者的詼諧往往表現於打油詩和其它的文學遊戲,例如《論語》(雜誌名)嘲笑苛捐雜稅的話:

自足未聞糞有稅,如今只剩屁無捐。

和王壬秋嘲笑時事的對聯:

男女平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陰陽合曆,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 乍看來都會使你發笑,使你高興一陣,但是決不能打動你的情感,決不能使你感發興起。

詩最不易諧。如果沒有至性深情,諧最易流於輕薄。古詩〈焦仲卿妻〉(編按:即〈孔雀東南飛〉)敘夫妻別離時的誓約說:

君當作磬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磬石無轉移。

後來焦仲卿聽到蘭英被迫改嫁的消息,便引用這個比喻來諷刺她:

府君謂新婦,賀君得高遷!磬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 

這種詼諧已近於輕薄,因為生離死別不是深於情者所能用諷刺的時候;但是它沒有落入輕薄,因為它骨子裡是沉痛語。同是諧趣,或為詩的極境,或簡直不成詩,分別就在隱與顯。「隱」為諧趣之中寓有沉痛嚴肅,「顯」者一語道破,了無餘味,「打油詩」多屬於此類

陶潛和杜甫都是詩人中達到諧趣的勝境者。陶深於杜,他的諧趣都起於沉痛後的豁達。杜詩的諧趣有三種境界,一種為〈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和〈示從孫濟〉所代表的境界,豁達近於陶而沉痛不及。一種為〈北征〉(「平生所嬌兒」段)和〈羌村〉所代表的境界,是欣慰時的詼諧。一種為〈飲中八仙歌〉所代表的境界,頗類似滑稽者的詼諧。唐人除杜甫以外,韓愈也頗以諧趣著聞。但是他的諧趣中滑稽者的成分居多。滑稽者的詼諧常見於文字的遊戲。韓愈做詩好用拗字險韻怪句,和他作〈送窮文〉、〈進學解〉、〈毛穎傳〉一樣,多少要以文字為遊戲,多少要在文字上逞才氣。例如他的〈贈劉師服〉:

羨君齒牙牢且潔,大肉硬餅如刀截。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餘皆兀臲。匙抄爛飯穩送之,合口軟嚼如牛呞。妻兒恐我生悵望,盤中不訂栗與梨。

宋人的諧趣大半學韓愈和〈飲中八仙歌〉所代表的杜甫。他們缺乏至性深情,所以沉痛的詼諧最少見,而常見的詼諧大半是文字的遊戲。蘇軾是宋人最好的代表。他做詩好和韻,做詞好用回文體,仍是帶有韓愈用拗字險韻的癖性。他的讚美黃州豬肉的詩也可以和韓愈的「大肉硬餅如刀截」先後媲美。我們姑且選一首比較著名的詩來看看宋人的諧趣:

東坡先生無一餞,十年家火燒凡鉛。黃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須無由玄。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丈落手心茫然。

──蘇軾〈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詩〉首八句這首詩的神貌都極似〈飲中八仙歌〉,其中諧趣出於滑稽者多,它沒有落到打油詩的輕薄,全賴有幾分豁達的風味來補救。它在詩中究非上乘,比較「何不策高足」、〈責子〉、〈挽歌辭〉以及〈北征〉諸詩就不免缺乏嚴肅沉痛之致了。

注:此文發表後,曾於《文學與生命》中見吳君一文對鄙見略有指責,我仔細衡量過,覺得他的話不甚中肯,所以沒有答覆他。讀者最好取吳君文與拙文細看一遍,自己去下判斷。拙著《文藝心理學》論「移情作用」章亦可參考。

選自《我與文學及其他》1943年10月開明書店版

(編按:各節小標題為編者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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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古琴


【文章出處】
《我與文學及其他》
詩的隱與顯──關於王靜安的《人間詞話》的幾點意見
1943.10
作者:朱光潛
【作者簡介】
朱光潛(1897年9月19日-1986年3月6日),字孟實,安徽桐城人,中國美學家、翻譯家,自幼接受父親朱子香嚴格的私塾教育,香港大學畢業後考取公費留英,到愛丁堡大學選修英國文學、哲學、心理學、歐洲古代史和藝術史等,至倫敦大學學院聽莎士比亞課程,同時又在巴黎大學對研究西方哲學、藝術美學、心理學產生濃厚興趣。獲得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博士學位,完成其著作《悲劇心理學》。早年朱光潛是義大利美學家克羅齊的忠實信徒,崇敬康德的近代美學。1933年回國,先後於安徽師範大學、淸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央藝術學院、四川大學、武漢大學等校任教。1976年文革結束後,朱光潛恢復教授職務,此後致力於學術研究和教育領域,積極翻譯各類外文名著,為中國現代美學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其《西方美學史》為中國學者撰寫的第一部美學史著作,其重要著作如《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談文學》、《談修養》、《西方美學史》等,譯作如黑格爾《美學》、克羅齊《美學原理》等,終年8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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