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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香港新亞書院畢業生名錄



傳承新亞書院人文精神 中大歷史系副教授何曉清:余英時是我們的守節者,傳道人

「在風雨飄搖的日子,像我這樣經歷過八九年,一九年來到香港的人,余先生(余英時)在我心目中,是我們的守節者,傳道人。」何曉清以流利的廣東話說。

她指余英時是人生導師,情誼深厚,但她坦言,不是出於師生或認識一位知名學者的因由,才對余英時的言行身教特別深刻,「余先生啟發我的不只是他的寫作和學術,同樣重要的是他的生命。他是用生命活出他的價值。我經常強調,余先生的人文關懷是普世的,屬於每一個人與他有心靈密碼的人。」

余英時的鄉愁 出走的家園

去年九月,現為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的何曉清以「出走的家園──讀余英時先生」為題在中大舉行講座。那是余英時與世長辭一個多月後。對於賢師離世,她感到莫大的傷痛,更親赴余英時於普林斯頓之墓園拜祭悼念。


何曉清認為,余英時的一生有多次「出走」,但他一直都在守著一個「家園」。

她解釋,余英時第一次出走,乃童年從城市出走到潛山故鄉山水間,避過戰亂,亦不屬國、共兩黨;第二次出走是余英時於北上的火車故障時,下決心留在香港;第三次是新亞書院推薦他為哈燕社訪問學人,卻只能以無國籍人士自我放逐。

「他出走後,為了我們這羣生活在別處的知識人,重建了家園,是一個精神家園。」

她所指的是八十年代中國自我放逐與流亡知識人。「他真的是從日常生活中關心我們,幫助大家安身立命。自我放逐與流亡知識人離鄉別井的彷徨、掙扎,家國兩難,生死去留,有些痛是能講到給人聽,更多的時候是無語。這種出走、流亡的痛,是講不到的。但余先生都很明白。他雖然早已離開那片土地,卻完全明白一代又一代人的掙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在何曉清眼中,余英時才是最有鄉愁的人,「余先生說他沒有鄉愁,但其實他的鄉愁是最深沉的。 Action speaks louder than words(行動勝於說話)。」

對於異鄉人,這樣一個精神家園,便是心安處。「在這樣的歷史環境裏,我們如何和時代自處?我常常都想起余先生,他會怎樣想,如何抉擇?」何曉清形容,余英時不只是老師,更像好朋友,「你知道他會在這裏支持你,明白你做的決定。這不是偶像崇拜,而是我們的身份認同、價值,他和我們同行。」

無論史學研究、海外生活,甚至任教中大,對何曉清來說,余英時都扮演着重要角色,但她總是強調,他對自己的影響並非劃分哪個人生階段,而是全面立體。「他不只是教我如何做學問、研究計劃,更重要是教我如何去做一個人。『時窮節乃現』,余先生是守住了知識人的節,他既守現代民主自由的理念,同樣地實踐傳統的士大夫精神,為生民立命。」

回到新亞書院 何曉清與學生同行

余英時與新亞書院緣份,始於一九五〇年,到了七十年代更出任新亞學院校長兼中文大學副校長。夏天溫熱的風吹過新亞圓形廣場,畢業生紀念牌第一個刻上的正是余英時的名字,紀念這位首屆新亞畢業生。


何曉清追溯先賢之路:「當年錢穆先生等新亞先賢避秦而來,希望改變『亡國亡天下』這種既失國家又失文化的宿命。」昔日桂林街上辦學,手空空無一物,慢慢成為山上幽靜的書院,作育人才,「這個校園對我來說,不只是一份工作。」如今換她來,繼續守該守的道。

四年前,何曉清申請應徵中大歷史系副教授,由余英時為她撰寫推薦信。一九年終於來港授課,那時我城盡是煙硝烽火。出發赴港的前一天,她探訪余宅,對此行憂心忡忡,當時余英時留給她兩句說話:

「你要好好做一個學者,做學問。好好去教你的學生。」

看似簡單的話語,卻承載很大的重量。何曉清一直把囑咐牢記於心。「我一路走來,荊棘滿途,總會記住余先生跟我說的這兩句話,」她以哽咽的聲線續道:「要好好做一個學者,要好好地守住我的同學。」噙着淚的雙眼,卻不掩倔強。

她過往在哈佛教授關於一九八九年天安門運動及其影響的課程。多年來,每一年香港都為她在黑暗中亮起燭光。如今她來到這裏,也想守護這裏的學生。

「如果學生出什麼事,我如何面對他們的父母?我心痛學生,我們共同經歷歷史,同時我覺得有責任讓同學們瞭解歷史,從歷史中思考當下。那時不是說想起要守什麼道或價值,更多的是基於原則底線的本能反應。我從余英時身上學習到,不一定要跟從主流,但要保持良善與公心,無論是處於權力的邊緣,還是面對後真相時代的民粹、民族主義。我時常提醒同學:不能成為自己反對的人。」因此就算有不同意見,她也會和學生分享。

如今,她依然與學生同行,「希望大家可以守住我們的校園,我們的community,深耕細作。我總是覺得,中大是一個很可愛很特別的地方。」她最初來中大任教時,被安排到較近辦公室的班房授課,但她主動提出,想到新亞去。「於是就改了在新亞上課。每一日下課後,同學們會與我一起行落山。三年來我們一齊在山城同行。雖然他們笑我走路很快。」這些山上同行,課後一起吃飯聊天,逛書店,看紀錄片,每個微細日常都是師生彼此陪伴的力量。「我們有大家。外面的世界改變不了,但我們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力所能及,盡力而為。」

早前她有位學生離港,她到機場送別時,學生的父親向她道謝,感激她照顧他兒子,她卻認為:「其實他們(學生)都在照顧我,不然怎叫同行?因為他們,我還有希望。我守護佢哋,佢哋都守護我。」這種深厚的師生情誼,早已遠超於一份高薪厚職。

沒有余英時的時代 人文主義的薪傳

好好做一個學者,好好教學生。何曉清牢牢謹記,余英時之所以重視人文精神,因為教好下一代,正是靠人文精神,從此由一代人影響整個社會的進程。


她認為,大家很熟悉余英時的思想史研究,但除了intellectual history(思想史),同樣不可或缺的是history of intellectuals(知識人史)。讀余英時的生命故事,正正是和他的對話。「余先生曾經在書信中跟我提到,他寫回憶錄『不是寫自己,而是寫我親眼見到中國和世界的變遷』。我們可以去和古人對話,讀他們的書,就不會覺得孤單。如今我們也可以通過余先生的文字,與他對話。從這個意義上說,余先生從未離開。」

顧思齊曾為余英時《重尋胡適歷程》撰寫之書評中,如此推崇:「我們應當慶幸,在沒有胡適的時代,至少還有余英時。」

如今余英時已逝,到了「沒有余英時的時代」。

何曉清表示:「一個時代的終結,是因為產生余英時先生的土壤沒有了。沒有了免於階級鬥爭的潛山山水,沒有了讓第三勢力流亡知識人『無所顧忌地追尋自己的精神價值』的自由。但薪火總是會相傳,生生不息的。好似我在〈出走的家園〉講座那一晚,看到同事、校友,同學,公眾,坐滿整個演講廳,我覺得那就是幾代人共同的歷史傳承。每一個人都可以守護,守節守道。種子播下了,總有一天會看到開花。」

新亞書院圓形廣場牆上歷屆畢業生.png
上圖:香港新亞書院圓形廣場歷屆畢業生姓名中的余英時


【余英時簡介】
余英時(1930年1月22日-2021年8月1日),天津人,祖籍安徽潛山,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哲學會院士,余氏兒時接受中國傳統私塾教育,1949年就讀北平燕京大學歷史系,同年肄業轉赴香港,1950年起入讀香港新亞書院及新亞研究所師從國學大師錢穆,留學美國哈佛大學師從當代漢學泰斗楊聯陞教授,引領思想史研究數十年,他的大部分職業生涯都在美國,歷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副教授、哈佛大學教授、香港新亞書院校長兼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美國耶魯大學歷史講座教授,現為普林斯頓大學講座教授,並曾於1991年至1992年任美國康乃爾大學第一任胡適講座訪問教授。曾獲得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人文諾貝爾獎)、首屆唐獎「漢學獎」得主。余氏的研究範圍縱橫三千年中國思想史,並堅守傳統知識份子一種「單純的倔強」。他自稱對政治僅只「遙遠的興趣」,但時常發文評論時政、文化,積極聲援兩岸民主運動及中國人權,包括香港、台灣的公民抗命,他認為中國共產黨將「很快」垮台。唐獎的頒獎理由形容余氏「深入探究中國歷史、思想、政治與文化,以現代知識人的身份從事中國思想傳統的詮釋工作,闡發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論述宏闊、見解深刻,學界久已推為海內外治中國思想、文化史之泰斗。余英時桃李滿天下,於美任教期間,培養出許多史學研究人才,包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黃進興、陳弱水、康樂、王汎森、林富士,以及四川大學的羅志田等人。

【文章出處】
《明周文化》
傳承新亞書院人文精神 中大歷史系副教授何曉清:余英時是我們的守節者,傳道人
2022-07-27
網址:

https://www.mpweekly.com/culture/%E4%BD%99%E8%8B%B1%E6%99%82-%E4%BD%95%E6%9B%89%E6%B8%85-%E6%96%B0%E4%BA%9E%E6%9B%B8%E9%99%A2-208414
受訪者:何曉清
編者:黃靜美智子
【受訪者簡介】
何曉清,女,英語:Rowena He Xiaoqing,華裔歷史學者,出生於廣東,在廣東成長求學,華南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90年代末移民加拿大,取得多倫多大學碩士、博士,哈佛大學博士後,現任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是第一位在哈佛大學開設六四天安門歷史與記憶研討課的華裔學者。何曉清研究教學環繞近、當代中國歷史,包括六四事件(八九民運)、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權等議題,2010年起在哈佛大學連續5年在哈佛大學為新生開設「天安門運動歷史與記憶」課程,連三年獲該校傑出教學證書。獲得許多海外學者及媒體讚譽,但也成為海外「愛國」青年的抨擊對象。哈佛商業評論現任主編、時代雜誌前任副編輯Ignatius形容她為「美國最有勇氣的學者之一」。

【編者簡介】
黃靜美智子,信報副刊記者,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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