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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南宋．馬麟．靜聽松風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題解

〈與子儼等疏〉，又名〈與子儼等書〉，是陶淵明在晉宋易代之際所作的一封家信。疏，是布陳之意，這裡是一種用於告誡而類似書信的文體。故《宋書》及《南史》說淵明「與子書以言其志，並為訓戒。」

詩人在信中用平易淺顯的語言，扼要地回顧自己五十餘年的生活，述說自己的思想和人生態度，還告誡兒子們要互相友愛，期望兒子們也能按照他的理想和做人準則，繼續生活下去。全信款款而談，語重心長，尤能體現詩人的一生志趣，及滿腔深厚的舔犢之情。


上圖：陶淵明


與子儼等疏

告儼、俟、份、佚、佟：

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賢聖，誰能獨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四友之人，親受音旨，發斯談者，將非窮達不可妄求，壽夭永無外請故耶？

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耳。常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愧。

少來好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嘗言五六月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陋，日月遂往，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

汝輩幼小，家貧無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鮑叔、敬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共父之人哉！

潁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於沒齒。濟北氾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詩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爾，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復何言。

【文章出處】
〈與子儼等疏〉
原作者：陶淵明




註釋翻譯

（一）

告儼、俟、份、佚、佟（五人都是陶淵明的兒子）：
譯文：
陶儼、陶俟、陶份、陶佚、陶佟諸兒：

天地賦命（給予生命），生必有死。自古賢聖，誰能獨免（誰能獨自逃脫）？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四友之人（孔子的學生顏回、子貢、子路、子張，為孔子四友。（見《孔叢子．論書》）子夏與他們是同輩），親受音旨（指孔子的教誨。旨，要義），
譯文：
天地賦予人類以生命，有生必定有死。自古至今，即便是聖賢之人，誰又能逃脫死亡呢？子夏曾經說過：「死生之數自有命定，富貴與否在於天意。」子夏是孔子四友之輩的學生，親身受到夫子的教誨，

發（發表，講）斯談（這番言論，指「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之語）者，將非（豈不是）窮達不可妄求，壽夭永無外請（分外的請求）故（緣故）耶？
譯文：
之所以講這樣的話，就是因為人的窮困和顯達不可非分追求，長壽與短命永遠不可能在命定之外求得到的緣故嗎？

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因）家弊（貧），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我以外的人事物）多忤（逆，違背）。自量（估量、思量）為己，必貽（留下）俗患（世俗官場上的禍患）。
譯文：
我已年過五十，年少時即受窮苦熬煎，每因家貧，經常在外奔波做官。我個性太剛直而能力不濟，不會逢迎取巧，與外界社會多不相合。任憑自己的性情行事，這樣下去必然會留下禍患。

僶俛（同「黽勉」，勉勵、努力）辭世（指棄官隱居），使汝等（你們）幼而饑寒耳。
譯文：
於是我極力辭去官場世俗事務，只是讓你們從小就跟著我一起過貧窮飢寒的日子。

常感孺仲（東漢王霸，字孺仲（《後漢書》作「儒仲」））賢妻之言，敗絮（破棉襖）自擁（穿），何慚兒子（何必為兒子的貧寒而慚愧呢？劉向《列女傳》記載：王霸看到別人兒子儀容非凡，自己兒子蓬髮疏齒，相形見絀，感到慚愧。他的妻子安慰他說，既然立志隱居躬耕，就不必為兒子蓬髮疏齒而感慚愧）？此既一事（一樣的事，是說兒子同自己一樣，同處貧寒之中，不必為之慚愧）矣。
譯文：
我經常被隱士王霸賢良的妻子的話所感動，自己穿著破棉襖，何必為兒子的貧寒而慚愧呢？這個道理是一樣的。

但（只）恨鄰（鄰居）靡（無）二仲（二仲：指漢代的兩位隱士羊仲、求仲，是東漢隱士蔣詡的鄰居，蔣詡退隱以後，除了和二仲過從外，斷絕了和其他任何人的交往），室無萊（老萊子）婦（春秋時楚國老萊子隱居躬耕。楚王用重禮來聘請他做官。他的妻子竭力勸止他說：「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祿，為人所制也，能免於患乎？」老萊子便就沒有接受楚王的邀請，而與妻子一起逃隱於江南），抱茲（懷此）苦心，良（甚，很）獨內愧。
譯文：
我只遺憾沒有二仲那樣的鄰居，家中沒有像老萊子妻那樣的賢妻，懷抱著這樣的苦心，內心實是感到慚愧悵惘。

（三）

少來好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
譯文：
我從小喜歡讀書，又愛悠閒清靜，讀書如有所得，便高興得連飯也忘記吃了。

見樹木交蔭，時（不同季節時間）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
譯文：
每見到樹木蔭影交錯，聽見各個季節的的鳥鳴聲，心裡就會感覺舒服暢快。

嘗言五六月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伏羲氏，古代傳說中的上古帝王）上人。
譯文：
我曾經說，如果五六月間躺臥於北窗下，當涼風陣陣吹拂，便認為自己就是上古伏羲氏以前的人了。

意淺（思想單純）識陋（見識稀少），日月遂往（隨著時間的遷移），疾患以來，漸就（接近）衰損。親舊不遺（棄），每以藥石（藥物。石：指治病的石針）見救，自恐大分（自然的分限，指壽命）將有限也。
譯文：
我思想淺薄，見識又少，原以為這樣的生活可以一直保持下去。但時光逐漸逝去，逢迎取巧那一套我仍感到十分生疏。自從患病以來，身體逐漸衰弱，親朋故舊沒有忘了我，常常送藥為我救治，但我擔心怕是壽命已不長了。

（四）

汝輩幼小，家貧無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
譯文：
你們還都年幼，家裡窮雇不起傭人，常常需擔負打柴挑水的勞動，什麼時候能免掉呢？這些事情總是讓我牽掛放不下，但又有什麼辦法呢！

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
譯文：
雖然你們兄弟幾人不是同一母親所生（編按：長子儼為淵明前妻所生，後四子為續弦翟氏所生），但是你們要常想想普天之下都是兄弟的道理。

鮑叔、敬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歸生、伍舉二人為好友。伍舉因罪逃往鄭國，再奔晉國；在去晉國的路上與出使晉國的歸生相遇。兩人便在地上鋪荊草，席地而坐，敘說昔日的情誼。歸生回到楚國後對令尹子木說，楚國人才為晉國所用，對楚國不利。楚國於是召回伍舉），遂能以敗（壞）為成（好），因喪立功（指伍舉在逃亡之中因得歸生的幫助，回到楚國立下功勞，輔佐公子圍繼承王位）。他人尚（尚且）爾（如此），況共父之人哉！
譯文：
鮑叔、管仲共同做買賣，分錢財的時候從不互相猜疑，管仲總要多分一些，但是鮑叔不覺得他貪財，因為知道他家裡窮。歸生、伍舉二人為好友，坐在荊條上共敘舊情，於是才使得管仲在失敗之中轉向成功，伍舉在逃亡之後回國立下功勞。他們並非親兄弟尚且能夠這樣，何況你們是同一父親的兒子呢！

（五）

潁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於沒齒（終身）。
譯文：
潁川韓元長，是漢末名士，身居卿相，活到八十歲，兄弟在一起生活，直到老年去世。

濟北氾稚春，晉時操行人（品行高尚的人）也。七世同財（共同擁有財產，指沒有分家），家人無怨色。
譯文：
濟北汜稚春，是晉朝有操守的人，一連七代兄弟不分家，共同擁有財產，全家裡人都沒有怨言。

詩云『高山仰止（句末語氣詞，無義），景行（行為、品行）行（學習、實行）止（句末語氣詞，無義）』，雖不能爾（如此），至心（至誠之心）尚（崇尚，羨慕）之。汝其（語氣詞，此有「應當」之意）慎哉！吾復何言。
譯文：
《詩經》中說：「對崇高的道德敬仰若高山，對古人高尚的行為要效法遵行。」雖然我們達不到那樣高的境界，但應當以至誠之心崇尚他們的美德。你們要謹記上面所說的話，言盡於此，不再多說了，你們都要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