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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


題解

本文節選自《等待一朵花的名字》。戰士,指魯凱族青年杜熊家族四代的男人,他的祖父、曾祖父為魯凱族戰士,他的父兄則分別擔任日本兵、共軍及國軍,作者除了讚嘆原住民剛毅堅韌的生命力,更對他們所承受的歷史悲劇深感愧疚。

民國六十二年夏天,作者來到屏東好茶村,看到杜熊的家中所掛三幅父兄遺像,他們穿著不同軍服,被迫「為他人而戰」。相形之下,杜熊的祖父、曾祖父卻是「為自己而戰」。作者感受到原住民戰士身不由己的悲哀,也對社會、國家強力宰制弱勢族群,感到憤怒與不平,因而發出「戰士,乾杯」的呼喊,表達對原住民戰士的同情與禮敬。

本篇散文以敘事見長,不論情節氣氛、人物對話,均如同小說一般真實生動。杜熊的家族不能安居樂業,被迫從軍出征,這是原住民苦難命運的縮影,足以由小見大,引領讀者回顧歷史,進而關懷弱勢族群的生存發展,促進族群間的平等與尊重。

(編按:以下為區隔對話視角不同,全文分別套色,珊瑚色表示黃春明,淺藍色表示原住民青年杜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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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春明


戰士,乾杯!

在近代史上,說一個家族,或是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他們的四代男人,為自己的國家、民族,代代都當了兵去打仗的情形,大概已經不多見了。可是,說一個家族、一個社會,他們的四代男人,除了當自己部族的勇士去抵禦外敵,不是當了侵略者異族的士兵,去為敵人打另外一個敵人的敵人,就是每一代──甚至於不到一代之間,又換了侵略者,當了別人的戰士。去跟一個根本和他們無冤無仇的人,把他們當作不共戴天的敵人敵對起來。這般荒謬的情形,在今天這個世界裡,恐怕更難找到了吧。
◎本段為「楔子」(前言、序文),勾勒出全文主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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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電影賽德克巴萊劇照(賽德克族)


引起我凝視這樣的事情,是十五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屏東縣霧台鄉好茶村一位山胞家的牆壁上發現的。提起這次的機遇,我倒很想談談它的經過,表示對我的朋友的懷念。

民國六十二年初夏,為了籌拍芬芳寶島(黃春明於民國60年代拍攝的一系列紀錄片,以人文關懷角度報導台灣鄉土民俗、宗教儀典)紀錄片的企畫工作,我跑遍了全省各地,去搜集勘查可報導的題材。記得才跟完八天大甲媽祖進香團,回到臺北北投過了一夜,早上起來和小孩玩了一個上午,我又起身到屏東霧台去了。本來想去看看霧台這個馬拉松選手輩出的馬拉松聖地,照例拍拍照片記些筆記。沒想到,卻在山地門(今屏東縣三地門鄉)到霧台的鐵牛車(電動拼裝三輪車)上,結識了一位叫作「熊」的山地青年杜先生。閒談中,我被他的村名「好茶」迷住了。雖然熊警告我,說到好茶要走四個小時不容易走的山路,那裡晚上沒有電燈,蚊蟲和蛇特別多等等不便之類的話,但是我說,除非他不歡迎,我想去。熊趕緊為我這個初次謀面的冒失鬼發誓,說他絕對沒有不歡迎的意思。甚至說,去那裡如不嫌棄,還可以住在他家。我這就決定,臨時改變原來的計畫,當天下午就跟熊走入深山去了。
◎民國62年,黃春明38歲。黃春明曾當過記者、老師甚至電器行學徒,1973年為了拍攝《芬芳寶島》紀錄片,他花了2年時間,騎機車走遍全台,為紀錄片做好行前工作。舉凡蘇澳大坑罟漁民、嘉義的牛墟、恆春的農民,或是屏東霧台的原住民都是他的取景題材,還曾為了拍攝漁民冒險出海,直到海防人員查閱身分證,才知道他是那位「寫小說的作家」。時隔多年,底片多已遺失。
◎馬拉松,一種長距離賽跑項目。馬拉松(Marathon)原為地名,位於希臘雅典東部35公里處,為馬拉松賽跑的起源地。西元前490年,波斯欲吞併希臘,希臘士兵奮勇抗敵,最後在馬拉松平原擊敗侵略者,此一戰役被稱為馬拉松之戰。傳令兵斐德匹第斯(Pheidipides)跑了四十多公里(42.195公里)回到雅典,高呼他們勝利之後,力竭而死。後來為了紀念馬拉松戰役及斐德匹第斯的英雄事蹟,便於第一屆的奧林匹克運動會舉辦馬拉松比賽。
◎屏東縣三地門鄉,位於屏東縣北部,居民以排灣族與魯凱族為主。排灣族語稱為「音斯笛摩兒」,清朝時移居此處開墾的漢人以閩南語諧音稱之「山豬毛」或「山地門」,後改為三地門。
◎好茶村位於臺灣 屏東縣 霧台鄉,普遍被認為是魯凱族發源地之一。這個名字和茶沒有直接關係,魯凱族人稱為「古茶布安」(Kochapongane),意思是「雲豹的傳人」。舊好茶遺址保存完整的石板屋部落建築、祖靈屋、石柱等,為臺灣唯一的原住民二級古蹟,也是唯一以原住民聚落而被指定的古蹟。新好茶部落係由舊好茶族人們遷村而建,民國96年受聖帕颱風的影響,造成部分村民被迫遷居至山下安置,98年莫拉克颱風重創臺灣,好茶村全村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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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屏東霧台


熊握著山地特有的開山刀走在前頭,沿途砍斬著掩沒路痕的菅草葛藤。他說好茶的人路過,都要這樣做,不然不要幾天路就不見了。他還加了一句話,特別是現在,夏天。熊是屬於沉默而不木訥的人,我問話,他回答。我們的溝通,大致像是在生火,在還沒點著之前,不繼續吹,火種就會熄滅。

我們兩點多一點從霧台出發,到好茶已經是八點多了。由於沒有電燈,加上村子裡的人早睡,我還是沒看到村子。不過,我這個陌生人在空氣中散發出來的氣味,倒是叫全村子裡的狗騷動一時。
要不是熊沿路一直吆喝那些狗,恐怕全村的人都會被吵醒起來。

◎寫好茶村的「住」:沒有路燈、村民早睡、養狗、蚊蟲蛇特別多。
◎寫好茶村的「行」:要走四個小時山路(實際上是六個小時)、交通工具是鐵牛車、需要開山刀斬荊劈棘開路、沒有幾天菅草葛藤再度把小路淹沒。


熊推開半掩著的門扇,裡頭暗處,有一位婦人說話的聲音傳過來了。說的是山地話,我聽不懂。熊答了幾句,他告訴我說,是他母親,她生病不便起床。我看不到熊,只聽見他的聲音一會在跟前,一會在裡面。我正在想他不用手電筒,怎麼能走來走去的,裡面火花一閃,我看到熊點了一根蠟燭走出來。這時候我才在昏黃的燭光中,看到他們房子裡面的情形,印象中和我過去所見過山胞的房子,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只是更簡單些,用溪谷兩旁黑石頁岩做建材,是魯凱族的建築特色。還有用月桃編織的,放在地上就是草蓆,張在牆壁上就是壁材,這也是我熟悉的。然而,在掛滿錦旗和獎狀的牆壁間,還掛了兩個裡面排滿了小照片的鏡框,和單獨個別鑲在框子裡的三張人像。
◎同學們可以把本文與歸有光的〈項脊軒志〉的「空間書寫」做個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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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魯凱族石板屋


熊在灶頭生火,準備煮麵條,我好奇的摘下鑲在桌上的燭光,移到群像面前,除了耶穌受難圖那一張,每一對眼睛都炯炯發光的逼視著我。其中令我受到幾分驚嚇的是,排在耶穌旁的第二張獨立人像,他竟然是一個日本兵,頭戴戰鬥布帽,背後及兩側垂下遮陽的布片,這是太平洋戰爭,派遣到南洋地區的日軍打扮。這一張人像很明顯的就可以看出來,它是從團體照去部分放大的,在左下角還切進別人的半個頭進來,畫面粒子很粗,幾乎快變成高反差效果的程度。
◎寫杜熊家裡的「食」:麵、罐頭、公賣局米酒、小米酒。
◎寫杜熊家裡的「住」:沒有燈(點蠟燭)、蚊蟲特別多、住著一條不傷人的錦蛇、黑石頁岩搭蓋的房屋、半掩未鎖的門扇、用灶炊煮、月桃編成的草蓆、耶穌受難圖、鏡框裡的二張照片。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為了獨霸亞洲,於西元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美國時間)偷襲珍珠港,美、英對日宣戰,太平洋戰爭於是爆發。東南亞各地如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香港及臺灣都捲入戰爭中。

◎即使是唯一留下的遺照,都如此簡略模糊。

「這位日本兵是誰?」

「我媽媽的丈夫。」熊在廚房回答我。

◎透過彼此對話,鋪展出家族人物關係。

「你爸爸?」我心裡覺得他的回答方式很奇怪。

「不是,我是我媽媽後來再結婚生的。」

「那麼這位日本兵呢?」

「我媽媽說他在菲律賓戰死了。日本人說他很勇敢,牆上還有他的獎狀。」

◎杜熊前父為日本而戰,死於異鄉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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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籍日本兵


我的視線馬上被隔壁第三張的人像吸過去了。他也是一位軍人。但是帽子就不一樣,是早期國軍的小布帽,他的畫面效果和第二張的日本兵一樣粗糙,也是從團體照放大過來的照片。

「日本兵的隔壁這一張是誰?」


「噢!你說那一張共匪……」

熊回答話的方式,一直叫我緊張。

「共匪?」


「是啊,他是臺灣光復後,最後一批去大陸打仗的,我們村子裡有好多人去了。聽說他們都被八路軍抓去當共匪的匪兵。」

◎杜熊父親為台灣國民政府而戰,結果被抓中共俘虜反過來打台灣政府,最後無消無息(應該已死亡)。

我看不到在廚房的他。在昏暗中他的話好像從四周冒出來,聽得很清楚。

「他是你們家的誰?」


「我老爸啊。」

燈芯在搖,我的手在發抖,小火心不安的跳著,眼前的人像累了,晃了晃身子,但那逼視我的眼神,一直沒變。我的心變得好脆弱,好像不能再裝載一點什麼。我愣了。我愣在受難的耶穌像和日本兵還有熊稱他「共匪」的人像前,我突然覺得我是在受審判。天哪!天哪!我為這個家庭,為這個少數民族,還為我的祖先來開拓臺灣,所構成的結構暴力等等雜亂的情緒,在心裡喃喃叫天。

◎從這裡開始,要特別注意作者的情緒起伏、肢體動作。
◎「結構性暴力」是由社會或國家的既成結構,而對某些階層或族群產生的傷害,如尊卑等級、貧富差別、種族歧視、經濟和政治權力的不平等關係,都是結構暴力的主要形式。其往往是透過法律、政策方針等方法很隱蔽地進行,不像行為的暴力那樣直接傷害到人的肉體。但由於它是廣泛地施加在某個群體甚至全社會之上,造成的危害就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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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日本兵


「老黃,」聲音從月桃蓆的背後透過來。明知是熊的聲音,我還是心虛得嚇了一跳。熊說:「我還以為你會再問這個共匪的事。我媽媽說他大概死了,一直都沒消息。從我們小時候,媽媽說她再不嫁人,就養不起我們兄弟了,每年都這樣講,結果還是沒有嫁。現在不再講了,老了。老黃?」
◎杜熊稱作者「老黃」,而不是「黃先生」,把一個剛結識不久的陌生人當作朋友。
◎從「結果還是沒有嫁」推測,杜熊的父親和母親可能只是同居關係。


「我、我在這裡。」

「因為你對照片有興趣,我才告訴你他們的故事,不然看照片有什麼意思。」說著,他從裡面端出兩大碗麵出來。「來到山上隨便。過來,沒有菜開魚罐頭來吃。」

◎真正的關心,表現在願意進一步了解(好奇、有興趣)。

我仍然站在照片面前,半愣在那裡,很怕視線接觸到他。我不能完全明白為什麼,我卻清楚地意識到我正害怕著。

他放下麵,走過來跟我站在一塊。

「怎麼,肚子不餓啊?這是我大哥。」他引我看大鏡框裡面的小照片,指著穿迷彩裝的國軍說:「他也死了。他是蛙人,有一次出任務的時候為國犧牲了。看!」他指著另外一張彩色照片。「這是在鄉公所的追悼會,部隊長也來了。聽說是到大陸突襲,被共匪打死的。但是,部隊長在追悼會說,我大哥他們的任務完成了。很偉大。」

◎杜熊大哥為台灣國民政府而戰,被中共所殺而戰死。

我直覺地覺得無法再聽下去,特別是這樣悲慘的事情,全發生在他們家身上,讓他說來像是在說別人的遭遇似的。不。說別人的悲慘故事,也不會像熊這樣平平淡淡的說著的吧。但我又不敢阻止他說下去。

「這是我二哥。他沒死。他退役之前,他們被選上莒光連
(國軍模範基層連隊)。現在在海上捕魚。他也是霧台鄉的馬拉松選手。」他指著戴大盤軍帽的照片,又接著指一群馬拉松選手照片當中的一張臉孔。
◎杜熊二哥從優秀連隊、運動選手,最終只成為一個船員。

「天哪!」我把一直在心裡喃喃唸著的天,破口叫了出來。

「天?什麼天?」熊沒能了解的問著。

「沒什麼,我們吃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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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石板屋內部


我們轉身坐到桌上,熊很快的動了筷子就扒起來了。我肚子實在很餓,可是一點胃口都沒有。我抑制內心由許多感觸所引起的傷感,望著吃得津津有味的熊,看他無怨無恨,無憂無愁的模樣,不是他就是我,我們之間有一個人不屬於這個房間,我想應該是他。我是由牆壁上照片的人像,觸發我內心的激盪,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的。但是,話又說回來,熊和這些人像相處多久了!怎麼解釋,我都不能了解,熊在說這些人的遭遇,乃至於是他家族的遭遇,竟然是那麼淡然得不能再淡然。熊突然感到奇怪,抬起眼望著我,把懸在碗上面的麵條吸進去之後說:
◎「這個房間」象徵原住民的歷史命運。

「你不吃?」

「等一等。我腦子裡有好多事情在想。」

「來到我們山上,還有什麼事好想。」熊又扒了一口麵。

「你祖父有沒有照片?」

「怎麼可能?又是在我們山上。」

「你知道你祖父以前做什麼?」

「做什麼?山地人打獵啊。」他笑著說:「他打過熊。我們山地的老人,都說他年輕的時候打過熊。」

◎杜熊談到祖父,第一次笑了。杜熊的祖父為了部落族人,和日本人作戰。

「他沒當過兵吧?」

「沒有。但是跟日本人打過仗。」稍停了一下,「還有我祖父的父親……」

「曾祖父。」

「對,我的曾祖父也打過仗,和你們平地人……」

◎杜熊的曾祖父為了部落族人,和漢人作戰。

「漢人。」

「對,和你們漢人打過很多次的仗。羅牧師說,我的祖父和曾祖父他們很幸運,他們都為我們魯凱族自己打過仗。」

「羅牧師是外國人?」

「不是。羅牧師是我們魯凱族的人。他說我的祖父、曾祖父他們是我們魯凱族的戰士。」

◎羅牧師是未出現在實際現場的角色。

我終於看到熊興奮激動。他很快的把麵吃完,把湯也喝光。
◎沉默不多話的杜熊,談到曾祖父、祖父第一次興奮激動。

「這碗再給你。」我把麵推過去。

「很好吃你不想吃?沒有別的東西了。」

◎麵煮得不夠,家裡食物有限。

我搖搖頭,他猶豫了一下,拿起筷子吃起第二碗麵。圍繞著燭火飛舞的夏蟲,翅膀被火燒焦,掉到桌上亂爬,我隨意的用指頭,一隻一隻把牠彈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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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石板屋內部


「你剛才問我祖父他們有沒有照片。你是不是想看到他們也被掛在那裡?」熊的話叫我嚇了一跳,我正在想這個問題。其實在我的心目中,耶穌受難圖的旁邊,又多了兩幀戰士的人像:一幀頭戴藤盔,身披藤甲,手握標槍的,就是曾祖父。一幀不披甲不戴盔,腰掛板針彎刀的,就是祖父。

「如果有照片,和日本兵、共匪,還有我們中國國軍掛在一排,嘿,那真熱鬧。」熊很輕鬆的說著。

「你有沒有想到,他們是你們的一家人啊?」我認真的問著。

「是啊,我們山地人,很多都是這樣的。」他的語氣又歸平淡。

◎從小見大,杜熊一家是所有原住民的縮影。

「對這樣的事情,你不悲憤?」

「悲憤?」

「讓你覺得又難過又憤怒……」

我的話使
他沉思起來。過了片刻,我又追問:「你不覺得難過和憤怒?」

「向誰憤怒?」

熊的質疑,或者也是一種控訴。他讓我一時啞口無言以對。要不是他接著又說話,我可就更難堪了。

「我的外祖父他也是戰士。他說我們燒死一窩螞蟻,然後你又在別的地方看到螞蟻的時候,你就知道剛才那一窩螞蟻,並沒有被燒死。」熊為了想給我說明什麼的關係,他說得很吃力。生怕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又說:「真的把一窩螞蟻全都燒死了,你知道?」

◎杜熊的外祖父是未出現在實際現場的角色,他彷彿哲學家,說出第一個關於「螞蟻」的哲理。

我點點頭,熊卻擔心的再問我一次:你知道?其實我也懷疑,他真的能夠完全明白這個比喻的哲理。不過,我是被這一則外祖父說的比喻著了一驚。它有徹底攻擊消滅的意義。當然,對山胞而言,從歷史來看,他們只有被攻擊而已。所以這個比喻的另一個意義是抵抗,只要還有一兵一卒,就還有希望。這種沒有個人,只有種族、民族的集體意識,把個人的犧牲視為度外的哲理,不知是熊懂得這個道理,或這個道理已經成為山地人的文化中的文法,每個人不用懂得也會做。難怪熊談起那些人像和他們不幸的遭遇時,才顯得那樣地淡然。
◎以上可以視為本文的上半段,從牆上照片倒敘往事;以下開始為下半段,以二人喝酒和杜熊母親唱靈歌摹寫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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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石板屋內部


談話間,熊的母親從床上拋話過來。我只聽熊和她用山地話對了幾句,像是有什麼爭執的語氣。熊說他母親以為我們在喝酒,她也想喝一點。

「你要不要喝一點酒?」

「噢!不不不,我不會喝酒。一小杯我就醉,並且醉得很厲害,像害一場大病。」我不勝酒量,一提到酒,就必須向對方解釋更多的理由。「如果你想喝,你就喝吧,不要理我。」

「好,我來喝半碗好睡覺。」說著他就站起來,去摸半瓶的米酒回來。他把酒瓶稍移近燭火,看了一下說:「糟糕!我母親偷喝酒了。她肝不好,不能喝啊。」他回過頭,用嚴厲一點的口氣,向裡邊說話。熊的母親也回話,但是熊用稍微大一點的聲音把她壓下來。奇怪的是,這時熊的母親不說話了。她改用唱歌,其實就是用半唱半誦,沒什麼旋律,這種聲音在白天聽起來不會覺得怎麼樣,可是,在這深山的夜晚,像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它的那種感覺,叫人寒毛豎立。我感到有點熟悉,在我們鄉下,特別是老太婆,在喪事的哭靈也差不多這種調子。我凝神的聽著。

「不要理她,你也喝一點點。」桌上有一只小汽水杯子,他把酒注了半杯,「這樣就好。」剩下來他全都倒入麵碗裡,剛好一碗。

「你媽媽唱的歌,有沒有意思?」

「有。她說她命不好,說我不給酒喝,要我爸爸,我們的祖先評評理。都是和死人說話,和牆壁上的人像說話。不要管她,今晚她會唱到天亮的。來,」他舉起杯子,「歡迎你,我們喝一口。」他喝了一大口。

我也喝掉一半。令我自己感到意外的是,一開始沾上嘴唇就不覺得辛辣,含在口裡也一樣。「這是米酒?」「是啊,是公賣局的米酒。你看。」他從底下把酒瓶拿到桌上來。

說喝酒要看心情,這是我頭一遭的經驗。我把剩下來的又喝光了。

「老黃,你會喝酒。來,我們喝我們的小米酒。」熊又去找小米酒。

◎從公賣局米酒再喝到自釀小米酒,二人關係愈來越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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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小米


我喝下去的米酒酒精,很快的在我身上發生作用。除了覺得渾身發燒之外,腦子裡多了一點幻覺。此刻從病床上傳來的靈歌(呼喚祖靈的歌),招來一陣陣微微的陰風交流,而雞心大小的火蕊,不安的想掙脫燈芯,由它的晃動使燭淚化得快,冒出來的燈芯越燒越長,雞心的火蕊變成火焰開了花。熊的影子打在牆上顫慄得厲害,牆壁上的人像,在光影閃爍中開始生動起來。
◎魯凱族「祖靈柱」是每戶人家的守護神,其中貴族或頭目家的祖靈柱雕刻裝飾特別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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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祖靈柱


很顯然,小米酒的酒勁比米酒更烈,我覺得我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頭也開始感到昏沉。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喝一點點了。
◎這一小段文字,翰林版和康熹版的課文都刪掉了,原因是18歲以下不宜。

我趁還清醒的時候,向熊建議,說我希望一個人留在飯桌上寫一點東西,要他先去休息。

熊是很不會勉強別人,尊重別人的人。他教我睡覺的房間和明天的一些事之後,「對了。如果你碰到大蛇,你不要害怕,那是我家裡的錦蛇,牠不會咬人,我們屋子裡因為牠,一隻老鼠也沒有。牠很少出來。我倒希望你會看到牠。」說完他就離開桌子。

我拿出筆記本攤在桌子上,但是感觸又多又深,一時不知要怎麼記起,只好放下原子筆,用雙手撐著額頭,隨自己的腦子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不多時,幾滴抑不住的淚水答答地滴在筆記本上。我注視著淚滴的水跡,看到耶穌受難圖旁邊的日本兵、共匪,我也一樣清楚的在另一邊,看到兩位魯凱族的戰士。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但是,鼓膜裡同時清清楚楚的聽到從病床傳來的靈歌
(呼喚祖靈的歌),和小孩子們興奮的笑聲。最後我也聽到熊過去拍打小孩子的聲音。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靈歌的裊繞,更顯得夜靜。腦中拂不去人像的幻影,更顯得夜深。我還記得,我在淚溼了的筆記本上,抓起原子筆,不大聽使喚的原子筆,歪歪斜斜的寫著:世界上,那裡還有比這更辛酸的歷史?那裡還有比這更悲慘的少數民族的命運?
◎注意文學大師怎麼寫「哭」。

我朝不朝牆上看都一樣,那些各代的各種戰士的影像,一直浮在眼前,當我的意志力快給酒性擊潰之前,那些影像顯得更為突出。我還是朝著排滿照片的牆壁,拿起還有幾滴酒的空杯子舉向他們,心裡喃喃的叫著:

「戰士,乾杯!」

◎點出題目。

當我垂下頭來,鼻孔發顫,鼻水鼻涕失禁的流下,心裡難過得只能張大嘴巴,才能控制自己的激動,口水也流下來了,淚水更不用說。我知道我抑壓不住慟哭,我只求不要發出聲音,不要失態,不要驚動別人。我盡量張大嘴巴。我發現這是控制出聲的辦法。我依稀聽見有人大聲喊著「戰士,乾杯!」我依稀……
◎注意文學大師怎麼寫「哭」。
◎作者喝醉了,忘記發生的一切。


霧台.jpg
上圖:屏東霧台部落


第二天上午,我們默默的往阿禮(屏東縣霧台鄉阿禮村)的村落走;熊說那裡有一條產業道路,我可以搭鐵牛車回到霧台。熊很細心的想安慰我,但又不知怎樣安慰才好。他不會明白我為我們來開拓臺灣的祖先,一直到我們對山地人所構成的結構暴力,找到原罪的那種心情的。所以他不能理解我什麼都還沒看到就想走了。
◎「原罪」是基督教重要教義之一,謂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因受到蛇的誘惑,違背上帝命令吃了禁果,於是這一罪過成了整個人類的原始之罪,後亦指與生俱來的罪。

「我的母親也被你嚇壞了。不然她一定會唱到天亮。」

「我真的沒做什麼丟臉的事嗎?」

「你只是叫戰士乾杯,吐,還大聲的哭而已。」

「真對不起。」

「沒有。村子裡的人都來看你。我告訴他們之後,老年人都說你是好朋友。」

◎本來不想讓半夜的狗吠聲吵醒全村,結果反而作者是喝醉酒大吼大叫吵醒全村。

「你已經告訴我很詳細了,我自己會回去。你不要再送了。」

「不行,這個坡很陡,一直下兩個小時才到阿禮。我送你到阿禮
就好了。」

「但是你回來又要上這個坡啊?」

「我的外祖父說上一次坡長一歲。」

◎杜熊的外祖父彷彿哲學家,說出第二個關於「上坡」的哲理。

我又聽到熊提起外祖父,我想著他的話,我想他不就是魯凱族的哲學家?同時他也是魯凱族的戰士啊。

「老黃,」他表示認真的叫我一聲說:「你會不會再來我們好茶?」

「會!我會再來好茶和戰士乾杯。」

「戰士乾杯!」熊叫著。

◎再次點出題目。

我們在這趟帶有悲緒的歸途中,第一次有了不是很合時宜的笑聲,笑破沉悶的天空。
◎以樂寫悲,笑中帶淚。


小米酒.jpg
上圖:小米酒


【文章出處】
《等待一朵花的名字》
〈戰士,乾杯!〉
作者:黃春明
【作者簡介】
黃春明,臺灣宜蘭縣羅東鎮人,日治時期昭和十年(民國二十四年,西元1935年)生。省立屏東師範學校(現改制為屏東教育大學)畢業。黃春明曾擔任小學教師、廣播電臺記者、廣告公司職員、電視節目製作人、電影編劇等,人生經歷豐富。在宜蘭成立工作室,為地方文化建設作規畫,平時也創作童話、漫畫,並參與兒童戲劇的創作與編導。黃春明是臺灣當代的重要作家,作品以小說聞名,內容反映臺灣農村受到工商勢力衝擊的變遷狀況,並呈現城鄉小人物的遭遇處境,在詼諧諷喻中,寄寓深刻的關懷與同情。散文則書寫生活經驗與見聞,有嘻笑怒罵,也有沉痛感懷,均富有寫實精神。曾獲吳三連文學獎、國家文藝獎等。著有小說集《兒子的大玩偶》、《莎喲娜啦.再見》等,散文集《等待一朵花的名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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