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選自楊牧早期在《葉珊散文集》中的一篇文章,內容寫作者大學畢業後於金門服役,面對眼前的秋天景色,回憶自大學生活以來內心的蛻變過程。
《葉珊散文集》反映楊牧19歲至25歲之間「感情和思想的投影」,文星版首度出版於1966年。作者抽離熟悉的時空環境,從大度山上的東海大學孤懸台海西端的金門島,從一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轉變為守衛前線的軍人。季節分明的顯著變化,引發作者產生淡淡的寂寞,行文中帶著詩化的語言,在這時空交會的一點上,開始讓他回憶過去的種種,希望從過去之中得到慰藉,也只有從過去的點滴經驗當中,替現在的困境及未來替尋找可能的出路!
作者從金門的「眼前的實景」,回溯到大度山上的「記憶中的實景」,將在金門的寂寥的心,帶回到大學歲月「實踐理想的心」。他思索著大學四年的求知生涯,如今看來,只有「生活本身」才是最大的學問,只有走出象牙塔用生命去體驗能力的培養,根基於「知識」,卻不能執著於「知識萬能」,必須再加上自己的經歷、思考、體會,才可以真正累積豐富的「解決問題的能力」。學校與真實的社會人生截然不同。只有離開美麗熟悉的環境,才能知道世界原來並不是想像中美好,真正體會生活的艱苦和不易。
上圖:大度山遠眺大肚溪出海口夕陽(圖片引自網路)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是這小島(編者註:作者當時服預官役於金門)接近大陸,秋來的時候,秋便來了。季節的遞轉那麼真確那麼明顯。早晨起來,看到許多黃葉,鋪在沙地上,風聲殺殺,越是冷清了,越是寂寞了。
上圖:金門.木麻黃(圖片引自網路)
離開東海(編者註:作者大學就讀台中東海大學外文系)到今天正好四個月,日子堆高,懷念愈深。黃昏島上下過一場雨,從城裡回來,淋得一身濕透,在吉普車裡看路兩邊飛逝的木麻黃;雨越下越大,視野茫茫,不知道身在何方──許多淡淡的哀傷,許多愁竟突然湧進胸懷。今夜站在路口,秋風吹在身上,涼涼的,像回到了東海,像看到了大度山的樹木和燈火,轉瞬又是譎幻空滅;天上幾顆寒星,憑添無聊。
上圖:相思樹(圖片引自網路)
在學校的時候很難看到學校的可愛,只知道改革,每天都激憤地想把自己稚嫩的理想放到四週(周)去實驗,卻忽略了那麼多,那麼多溫情和友愛。在「古城末日記」(The Last Days of Pompeii)(編者註:古城末日記,又譯龐貝的末日,保羅.威爾金森著,描寫一千五百年前義大利維蘇威火山噴發,龐貝古城被毀滅的故事)裡,那個驕傲的羅馬人 Lepidus說:“Jupiter’s temple wants reforming sadly”(可憐那天帝的神廟正待改造!)作者嘲笑他說:「除了不知道改造自己以外,他是一切事務的大改革家!」我們也曾經是那麼幾個偉大的改革家,只是極少安靜下來想想自己而已,不知道自己多麼無知,多麼幼稚。看到石板路,怨它們太小太破舊;看到石橋,又怨它們少了點雕飾,「為什麼不做成拱橋?」你埋怨了:「平鋪水泥算得了什麼藝術?」無邪的心靈只知道夜夢理想,把自己的尺度荒唐地拿出來量世界的方圓──但世界太大了,我們看到了多少?我們生活在那麼優美充滿「氣氛」的校園裡,我們看到了什麼?只有連架的書籍,只有畫報,只有夢谷,水塔,古堡和那連煙帶霧的相思林罷了。
上圖:東海大學文學院(圖片引自網路)
你能在書籍裡探求多少呢?四年的大學生活我什麼都沒有得到,只知道如何尊敬學問,如何從卡片箱走向書架,照號碼找到厚重的洋文書──這是什麼?抬頭看看夜空,有幾顆星你叫得出名字,你知道它們的距離?你知道多少年後有多少顆星要殞落,多少顆星要新生?世界宇宙,永遠在變動,永遠在流轉,書本能給我們多少?離開東海四個月我才參悟出這一點道理來,原來生活本身才是一門大學問,只有用生命去體驗,才是有血有肉的──這才真是一步跨出了蒼白冷酷的象牙塔,看見天日,看見風暴,走進這世界來。
上圖:詩經.關雎(圖片引自網路)
在校園裡生活的人是不大知道憂愁的,為賦新詞可以愁,考試考壞了可以愁,經過女生宿舍看到電燈滅了也可以愁,愁上一夜,在床上反側,誦上一段關睢(編者註:詩經的首篇)。天明後,又是同樣的生活,掀開帳子,看看郊原隱霧,讚嘆一句:美麗的台中盆地,早安,春天。在那麼青翠的天地中,在扶疏的枝葉和茵氈的綠草間,你看到了什麼?那些女孩子的陽傘,花裙,那些高貴的笑容,你看到了多少?「生活真好,」你歌道:「感謝主,全能的主……」
上圖:東海大學法學院(圖片引自網路)
你也曾憑欄低迴,在沒有課的上午,十六宿舍的走廊(當春深的時候)最適宜遠眺,你看到河谷,和樹稍許許多多紛飛上下的黃蝴蝶,像紙花一般,飛上一個多月,然後,在一個小雨過後的清晨,開門出來,忽然蝴蝶不見了,你眼睛寂寞了,好傷心啊,也許你會滴下兩行清淚!生物系的同學說,他們走了,那是蝴蝶的生活──「你何不去藝術館後看桃花呢?這是桃花的季節哩。」感謝主,全能的主,去喝碗稀飯吧,看看郵局有沒有我的信,想起昨晚胡湊的那篇 Browning’s Dramatic Monologue 心裡慚愧極了,對教授懷著偷懶的歉疚。眼睛酸澀得厲害。在東海,我們雖年青(輕)快樂,卻整日疲勞。
上圖:東海大學(圖片引自網路)
但這些就是生活?生活這麼單純無聊嗎?你辯駁道:你知道得太少了,你該到夢谷去看野火,那火光可以告訴你很多真理。你去吧,去夢谷,走過沿溪的小路,回頭還看得見圖書館三樓的燈光,瓦際還響著青春的華格納。樹薯,香草,甘蔗,相思樹,那野火只能帶你往情愛上聯想,你捲起袖子,砍下帶汁的樹枝,哼著英文歌砍柴,生命就是那麼豐富了,生活就是這麼多彩多姿了。或許你和許多同學一起去,班上的女孩子除了忸怩,什麼都不做,圍成一圈吃吃亂笑,等你把鴨子烤好了,卻爭著要那塊烤得最熟最香的翅膀,也許還埋怨:你們這些死男生,怎麼不知道擺點胡椒到醬油裡?擺點胡椒吧,在生活裡也滲一點胡椒,讓你在辛辣裡嚐出一點真諦來,讓你知道,熄火以後,如何歌唱地從谷裡走出來,如何疲勞地上樓,準備明天上午的「莊子集釋」。
上圖:東海大學空拍,圖中為路思義教堂(圖片引自網路)
我真不願掃你的興,尤其當你爬古堡的梯子爬了一半的時候;我真不願意教你灰心,真的,不願意讓你在主日崇拜以後出門便遇見大雨,走不回去。那翠綠的大度山平靜而美麗,除了考試和舞會,你有什麼煩惱?教室裡多的是鴻儒碩彥,你甚至可以聽見老教授用純粹的英語朗讀 Farewell,Othello’s occupation’s gone!(編者註:中譯「奧賽羅的職業消失了」)回到中世紀,回到伊莉莎白的年代,回到浪漫時期,回到晚唐宋代──只要你上課時不計較女生的髮型,只要你不盤算回家的路費,你就是王子,你就是騎馬過橋的五陵年少。
上圖:清晨的東海大學文學院教室(圖片引自網路)
生活多麼好啊,當你沐浴完畢,站在窗口看新月昇起,必中充滿了歡喜和感謝──感謝主,全能的主,讓我能有這麼一個好機會在這裡求學,看山,和戀愛!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爭執,不知道什麼樣的日子叫做恐懼的日子──你的日子像七彩的流蘇,那麼柔滑,在指頭間摩娑不完,多麼順心的一天,日子就是幸福,還想什麼?你把床鋪理好,加一塊大甲草蓆,美麗的夏夜,螢火蟲在河邊翻飛,流水湍急,楊柳又長又綠。站在橋上,看燈光拉長成幾十條破碎的帶子,看一顆流星滑下,不知不覺就回到孩提。
上圖:東海大學空拍,圖中為路思義教堂(圖片引自網路)
離開了東海,才知道在東海的四年只是我孩提時代的延續。那些美麗的夢幻,那些憧憬都同樣疏落,同樣紊亂。在甜美的協奏曲裡讀甜美的詩篇,在圍巾棉袍裡鑽引「鵬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那些密密麻麻的注疏,古人的旁注和眉批,徐先生(編者註:徐復觀,新儒家思想代表人物,受東海大學校長邀約,擔任東海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楊牧曾親炙徐復觀)的筆記和論文。你雄心真大,就希望自己能想出一個新解來攻擊長輩;而你什麼也沒有創造出來,因為線裝書上的灰塵弄髒了你的衣袖──你是一個潔癖的大學生?你的袖釦發亮?你的書籍燙金?唉,你知道得太少了,你知道天冷了有多少人挨凍嗎?你知道風起的時候,有多少人失眠嗎?「根據克羅齊(編者註:克羅齊,義大利知名美學思想家)的美學原理,表現一詞有它獨特的意義──」你枕著涼簟咀嚼這句話;什麼獨特的意義?「成竹在胸」,我明白了,明天到中文系去看看玄秘塔(編者註:唐代書法家柳公權所書)的真蹟,後天呢?後天去斷崖野餐吧,順便看看落日。而我離開東海才四個月,已經看到了許多真蹟,什麼叫做成長,什麼叫做生活,什麼叫做恐懼,什麼叫做割捨!那四年對我如浮雲,有時燦爛,有時灰暗,卻沒有太多意義。
上圖:嘉義六腳.苦楝花綠色隧道(圖片引自網路)
你會問我,為什麼不把它忘記?唉,你是忘不了的;四年的徜徉,我們知道每一種花的花期:聖誕花開的時候,正是合唱 Christmas carols(編者註:中譯「聖誕頌歌」)的時候,頭巾大衣,點綴每一個角落,你對西洋來的先生說 Merry Chirstmas(編者註:中譯「聖誕快樂」),心裡卻嘀咕著,什麼時候他們也同我們一樣讀四書?感謝上帝,給我們一個歌聲悠揚的平安夜,到處都是腳步聲,鐘鳴三句,你為什麼還不回去?天來越冷了,東海的風越來越大了,吹得你寸步難行──有一天,突然太陽出來了,又下起小雨,在三月的午後,你走在小路上,看到苦楝花開了,飄滿一地,紫色的,那麼可憐地飄滿你路過的橋樑和草地。風雨不已,你打傘去圖書館看報,去實驗室看待解剖的荷蘭鼠,到文學院聽課;那唯一的木蘭花開了嗎?今年開幾朵呢?去年我數過,上帝啊,去年我曾偷偷數過,居然開了十一朵。
上圖:相思樹開花(圖片引自網路)
然後就是桃花了,你不愛桃花,愛人面艷紅。坐在草地上,你看不到桃花萬千,只看到遠遠宿舍裡的門啟門閉,許多女生拘謹地走過來,沒看你,她們看到的是自己的憾意,她們懷抱拜倫(編者註:十八、十九世紀英國詩人,浪漫主義文學泰斗,年輕早逝,享年36歲)的詩集。這一切都平淡,像月份牌一樣,伸手就可以撕去,甚至可以取下,一直到滿山的相思花開的時候,你開始著急了,離愁漸生,流蘇數完了,你看看一退再退的論文,明天?明天我要走向哪裡?好多相思花啊,黃得教你難過的相思花,每一年都是那幾棵開得最多,我真恨不得把它們砍掉。你慢慢理解了,幸福並不是永遠常駐的,原來也有這麼一天,我必須離開這個我熟悉的山頭,校門還沒建好呢,教堂的瓷磚還沒嵌上去呢,為什麼我要離開?尤其是,離開東海,我要去哪裡?也只有離開我們熟悉美麗的校園,你才能體會出生活的不容易和艱苦,是的,恕我說一句最平凡的話:「生活太艱苦了!」你要離開了東海,才知道世界原來並不是那麼美好的,也不知道,世界原來比東海美好!
上圖:流蘇(圖片引自網路)
在無意中,你會經過許多書本上忽略的篇章,你會長大,甚至蒼老,而且變得冷酷。我覺得自己已經慢慢冷酷起來了。從童年一下跳到中年,只有現在(編者註:指此刻的金門),當風起的時候,在蠟燭光下,聽到炮聲斷續,聽到木麻黃的呼聲,忽然想起東海的冬季,目渺渺兮愁予(編者註:「目渺渺兮愁予」語出處辭《九歌.湘夫人》)。離開東海,又想起東海,像退了一萬步來看一座城市,或即或離,山光水影,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那一剎那就是最甜美的 Trance(編者註:一種電子音樂的風格,中文一譯為為「出神」),懷抱萬種愁緒。
上圖:金門.木麻黃(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葉珊散文集》(洪範修訂版)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
1977
作者:葉珊(楊牧)
【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出生於台灣花蓮,15歲就讀花蓮高中時即在《現代詩》、《創世紀》等刊物發表詩作,啟用筆名葉珊。1963年於東海大海外文系畢業,翌年赴美留學,先後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和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起改筆名為「楊牧」。曾任美國麻州大學、台灣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現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是台灣學府派的詩人和散文家,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兼擅翻譯和評論,2000年榮獲第四屆文學類國家文藝獎,並被譽為台灣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2020年3月13日以80歲之齡病逝於台北。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