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錯誤;啟蒙的路程
──從鄭愁予的〈錯誤〉談一談教科書選讀詩
鄭愁予(一九三三~)的名詩〈錯誤〉,自一九五○年代末以來,就流傳在閱讀者群。提到鄭愁予,就讓人想到〈錯誤〉。彷彿鄭愁予就是〈錯誤〉,〈錯誤〉就是鄭愁予。經過半個多世紀,膾炙人口的〈錯誤〉,仍然被傳誦。
一九五○年代末,出身《現代詩》,也加盟過「現代派」的鄭愁予,並未蒙上現代主義被詬病的諸問題,而能以〈錯誤〉及許多洋溢古典中文詩歌語境的作品卓然獨立,受到喜愛。鄭愁予經常自述他的西方技巧,但古典中文詩歌的語境就是古典中文詩歌的語境,掩蓋過他自述的技巧的西方性。
印象裡,鄭愁予曾提及〈錯誤〉原是一首在刊出時漏植了後半段的作品。這個美麗的錯誤,似乎因〈錯誤〉的流傳而不重要了。現在,也不只現在,在詩史流傳的〈錯誤〉是一首九行詩。這是鄭愁予和閱讀者認知的存在。
〈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這首詩,我是這樣讀的:我──敘述者記述一段行經中國江南小城的回憶。時間是春天三月,小城的地面鋪著石板,馬車經過時會發出達達的馬蹄敲響路面的聲音,敘述者以蓮花的開落形容其景致。安靜的小城,因為無風吹拂,因而柳絮不飛,春帷不揭。那安靜就像黃昏時鋪了青石的街道,因沒有行人,聽不見腳步聲,而春帷也未拉開,對應的是連續出現的「你」也緊掩的心。我是敘述的作者,「你」則是不知名的存在,可以臆想為女性──這是閱讀者可以延伸的想像,「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以一種浪人或俠客意味的結尾,似乎留下美麗的註解,讓人想像。
被閱讀延伸的詩情
鄭愁予自述〈錯誤〉的來由,是他少小時在中國南京附近的經歷。中國的八年抗戰是時空背景,從南方跟家人北返的鄭愁予,因鐵路受到戰火破壞,搭乘一段馬車路程,行經一個小城時,留下這段記憶。一段敘事,成為某種被閱讀延伸的詩情。而以情詩解讀應是語詞風格和語境調性造成的──許多閱讀者參與了書寫,自行書寫,擴大了行句沒有的指謂。
〈錯誤〉是一首詩意盎然的詩,在中文現代詩因為現代主義風潮的一些偏失造成的不可閱讀性而普受質疑的狀況下,成為一種特異的存在。因為古典情境,一種仍固守在古典詩歌調性、品味,使得這首詩脫穎而出。加上被引介、被延伸敘述,更因為高中國語文教科書的廣泛收錄,流傳在許多人的閱讀經驗中。
現在依「九五課綱」編定並經審核通過的高中國文課本,鄭愁予的〈錯誤〉出現在三民、康熙、翰林、龍騰的版本,另外南一選錄的是鄭愁予的〈天窗〉。鄭愁予的詩是台灣高中生必讀的作品,是高中國文教科書編選者的最愛,顯示了台灣高中國語文教育的走向。〈錯誤〉幾乎成為共識,顯見這首詩在國文教師(或說編選者)的偏好程度。其實,〈天窗〉比起〈錯誤〉,應該更適合作為高中生的語文教材。
〈錯誤〉和〈天窗〉都是台灣許多寫詩的朋友們在出發之途熟悉的詩,後者透過傳統屋宇天窗呈現的景象,這首詩的描景、寫意和豐富的抒情性,無須過多延伸的詮釋。〈錯誤〉的語文教學則常見閨怨、情詩的過多詮釋,而且這種詮釋對高中生國文教學無益。
鄭愁予自述的〈錯誤〉背景,可以是詩人的故事,但〈錯誤〉的行句裡,並沒有提供現在許多國文教師詮釋這首詩時的想像。如果,講解〈錯誤〉時配合鄭愁予的經驗敘述,則另當別論。這也比講究修辭學詮釋的刻板國語文教學要好得多。
以〈錯誤〉來概括鄭愁予,並且在高中國文課本普遍作為教材,顯示二戰後台灣以中文作為國語文,在語文教育上的墨守古典情境現象。即使放在從中國流亡到台灣的文化意識和政治氛圍,都不是那麼適當。這要教給學生什麼呢?新詩或說現代詩的古典餘緒或古典之美?教科書裡不是已容納太多古典了嗎?二戰後,中華民國在台灣不是一面經歷失去家國,一面想要革新自己的國體嗎?作為國民人格和語格養成的高中國文教科書,選擇鄭愁予作品時難道沒有其他更適當的文本嗎?
譬如鄭愁予因為登山,熟悉山嶽;因為登山,在台灣留下許多地景的觀照,從北到南,許多城市的景致留存在他的詩裡,許多山嶽也留存在他的詩裡。〈錯誤〉確實是一首韻味十足,可吟可誦的詩;但是,放在高中國文教科書裡,並不那麼合適。高中國文教師在講授〈錯誤〉時,延伸的許多詮釋是過度裝飾。人云亦云,傳頌了錯誤的詩情。閱讀的效應並非完全出自文本,而是自行添加的。為了鞏固這首名詩,加油添醋、擦脂抹粉,硬是搭建出〈錯誤〉的碉堡。
國民詩歌應轉重視人格教養
台灣的國語文教育被綑綁在文言古典調性,為人詬病,新文學的選本也沒有看到革新的方向,鄭愁予明明有許多可以選來作為教材的詩,卻偏偏執意於〈錯誤〉的神話,像瞎子摸象一樣,以錯讀、誤讀教導學生一些閨怨、一些情愫,要啟蒙的到底是什麼?
相對於台灣高中國文課本普遍選讀鄭愁予的〈錯誤〉,我想到日本詩人高村光太郎(一八八三~一九五六)一首已成為國民詩歌,被廣泛選為中學國文教材的〈路程〉,感受到兩國間國語文教學的差異,台灣似乎相對較不重視國民人格養成的文化意味。
〈路程〉
高村光太郎 李敏勇譯
在我前面沒有路
在我後面路已成形
啊啊 自然啊
父親
使我能自主的偉大父親
不要放棄呵護我吧
不斷添加父親的氣魄給我吧
為了遙遠的路程
為了遙遠的路程
這首詩是兒子對父親的傾訴,意味著人生之路的指引與傳承。它喻示著人生面對的廣闊之境,而父親的氣魄被期待為走上自主之路的指針。人生之路是遙遠路程,父親的呵護和氣魄的添加是走上遙遠人生之路的力量。
〈路程〉不只在中學生國文課本被選讀,並成為國民詩歌深入日本人的腦海。一九七○年代,日本航空因應日本經濟成長,以日本青年學生海外旅行的拓展,企畫了「從○出發」的系列廣告,在報紙、雜誌、電視、電車車廂廣告刊登或播出,廣告引用高村光太郎的〈路程〉,「從○出發」意謂著從原點出發的一種開創精神,鼓勵日本的大學生在大學畢業要踏上社會之際,搭乘日本航空到世界旅行,開拓視野。這廣告表現了詩與生活的巧妙結合,反映出日本社會的文化視野。
台灣的高中國文教科書應該也要有選詩,可以因為意涵的適切在類似的廣告被應用。語文的教育與知識的啟蒙在每個國家都有共同的課題,選讀的詩歌考量到教育的需要,具有教養和啟示應該是重要的條件。日本詩人小海永二主編的《日本の名詩》,以日本國民為閱讀對象,收錄的詩歌溯自明治,以至大正、昭和……在編選上用心地分輯,從「季節」、「自然」、「愛」、「人生」、「生活」、「人間」、「戰爭與和平」、「日本與日本人」、「思想、文明、宗教」、「詩的實驗性」十個大分輯,其中還有許多小分輯,把日本詩人作品和日本國民的閱讀連結起來。
台灣的高中國文教科書在選編詩歌作品時也應該有這樣的認識,要從教育、本國語文教育與國民人格養成的觀點來選讀。並不是鄭愁予的詩不適合選讀於高中國文教科書,而是應選讀鄭愁予的哪些詩。國文教科書畢竟是語文教育──牽涉到國民人格的養成,兼具知識與教養的課題。
──原載二○一七年二月《文訊》第三七六期
想像示意圖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美麗的錯誤;啟蒙的路程──從鄭愁予的〈錯誤〉談一談教科書選讀詩〉
2019-06-08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20119
作者:李敏勇
【作者簡介】
李敏勇(1947年11月20日-),詩人、文化評論人、翻譯家,出生於臺灣高雄縣旗山鎮(今高雄市旗山區),短期居留台中,現為台北市民。國立中興大學歷史學系畢業,曾任圓神出版社社長、笠詩刊主編、台灣文藝社長、台灣筆會會長、鄭南榕基金會董事長、台灣和平基金會董事長、現代學術研究基金會董事長。李敏勇譯讀許多國外詩人的作品,本身的創作則以詩為主,兼及散文和評論。曾獲國家文藝獎、巫永福評論獎、吳濁流新詩獎、賴和文學獎、台北西區扶輪社文化獎、王康陸人權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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