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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電影〈畫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畫皮〉出自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第一卷第四十則,作者為清代蒲松齡。

〈畫皮〉是《聊齋志異》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從清代至今依然是家傳戶曉。內容寫女鬼以披在身上的人皮偽裝為美女,可以取下來描畫,比喻美麗外表下掩蓋著猙獰的面目或醜惡的本質,常言所謂「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可以說是本文最佳寫照。時至近代,〈畫皮〉魅力未減,
經改編成小說、戲曲及多部電視劇、電影,膾炙人口,為人所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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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聊齋志異(圖片引自網路)


畫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於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

生代攜襆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祕密,勿洩。」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

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踰垝垣,則室門亦閉。躡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

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


 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僕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為僕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
 

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

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

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之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


尾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屍,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屍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膈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熟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屍,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寤耳。可哀也夫!」

【作品出處】
《聊齋志異》
畫皮
原作者:蒲松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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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電影〈畫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包袱,行李)獨奔,甚艱(艱辛)於步。
譯文:
太原有個年輕人王生,大清早遇到一女子。只見她抱著包袱獨行,步履吃力維艱。
◎故事開頭,許多不合情理現象:一女子天未亮踽踽獨行,已埋下此女不尋常的伏筆

急走趁之,乃二八(十六歲)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音ㄐㄩˇ,孤單行走的樣子)獨行?」
譯文:
走近一看,是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王生動了心,他和她攀談起來。問她說:「妳為何天還沒亮一個人獨行呢?」
主角王生幫助女子最初的起心動念,請注意是「心相愛樂」,而非真正基於「急人之難」

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
譯文:
女子說:「無意間遇到的路人,又不能解決別人煩惱,何須多問呢?」

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推辭)也。」
譯文:
王生說:「妳有何煩惱?如果有可以效勞的地方,我不會推辭的。」
◎因此王生的「或可效力」只是夾藏他私心色念的一種包裝,此一迷執,是第一次點出王生的癡迷,也種下日後他被女鬼噉取心肝的遠因。

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音ㄩˋ,賣)妾朱門。嫡妒甚,朝詈(音ㄌㄧˋ,責罵)而夕楚(夏楚,榎楚,體罰之物)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逃)耳。」
譯文:
女子悲泣說:「我父母貪圖錢財,把我嫁給一個富貴人家做妾。可是元配兇狠妒恨,朝夕打罵,我實在忍受不了,於是逃離了家。」

問:「何之(往)?」
譯文:
王生問:「那麼妳要到哪去?」

曰:「在亡之人,烏(哪裡)有定所。」
譯文:
女子答說:「逃亡的人,哪有一定的處所?」

生言:「敝廬(我家)不遠,即煩枉(委屈)顧。」女喜,從之。
譯文:
王生說:「我家離此不遠,要不要來坐坐?」女子很高興,便答應了他。

◎故事開頭,許多不合情理現象:落單女子輕易答應前往王生家,已埋下此女不尋常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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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電影〈畫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二)

生代攜襆物(包袱),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

譯文:
王生替她背著包袱,帶著她一塊回家。女子進了門,看到屋裡沒人,問說:「先生怎麼沒有家眷?」

答云:「齋(書齋)耳。」

譯文:
王生回答說:「這裡是我的書房而已。」

女曰:「此所(處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祕密,勿洩。」生諾之。乃與寢合。

譯文:
女子說:「這地方很好。你如果可憐我,想救我,就要保守秘密,萬勿透漏我的消息,別讓別人知道。」王生答應了。於是二人便睡在了一處。
女子要求王生保密勿洩漏其行跡,再度強化此女子動機的可疑。今日詐騙集團也同樣要求被騙者不可對外透漏。
◎但是,王生如果真想拯救一弱女子,就不會趁人之危,「乃與寢合」,可見他也不是個正人君子


使匿(藏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稍微)告妻。妻陳(陳氏),疑為大家媵妾(陪嫁之女子。媵,音ㄧㄥˋ,勸遣(遣送)之。生不聽。

譯文:
女子被秘密藏在書房密室裡,過了許多天仍沒人知道。後來王生把這事稍微向妻子陳氏透露了點口風,妻子懷疑這女子是大戶人家的陪嫁女,勸王生打發她走,王生不聽。
妻子勸告而王生聽不進去,這是第二次點出王生的癡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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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電影〈畫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三)

偶適(至,往)市,遇一道士,顧(看)生而愕。問:「何所遇?」
譯文:
一天,王生偶然到市集上,遇到一個道士,道士看到王生,他驚奇地問:「你遇到什麼了?」

答言:「無之。」
譯文:
王生答:「沒遇到什麼。」

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
譯文:
道士說:「我看你身上邪氣圍繞,怎說沒遇到什麼?」
◎王生與女鬼相處日久身上氣色磁場已「邪氣縈繞」,但對於道士勸告依然故我,這是第三次點出王生的癡迷不悟。一連三次執著迷妄,果然距離死期已不遠了。

生又力白(強力辯駁)。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誠然)有死將臨而不悟者!」
譯文:
王生反覆否認,道士只好走了,邊走邊自言自語說:「糊塗呀!世間真有死到臨頭,還不覺悟的人!」
◎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作者藉道士之口,說明世上之人往往臨死仍執迷不悟,以假為真。

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畫符念咒等降妖除魔之術)以獵食(騙一口飯吃)者。
譯文:
王生聽他說得奇怪,不禁懷疑起那女子,可是轉念一想,明明是美貌女子,怎麼會是妖怪,心想肯定是道士假借要降妖除怪,來騙一口飯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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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四)

無何(不久),至齋門,門內杜(阻絕)不得入。心疑所作,乃踰(翻越)垝垣,則室門亦閉。
譯文:
不一會兒,王生回到書房密室門口,發現門鎖了進不去。王生心裡又開始懷疑,便從牆上缺口翻越了進去,見房門也是緊緊關著。

躡跡(跟蹤探求)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綠)色,齒巉巉(銳利)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
譯文:
他悄悄到窗戶前偷窺,只見一個面目猙獰的惡鬼,臉呈青綠色,牙齒銳利如鋸齒,把一張人皮鋪在床上,手裡握著彩筆畫著。

已而(即刻)擲筆,舉皮,如振(抖)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
譯文:
畫完後,惡鬼扔掉彩筆,拿起人皮,像抖衣服一樣披在身上,隨即化為一位貌美女子。王生見了魂都沒了,嚇得像狗一樣翻爬出家裡。
◎如此外表貌美女子,內在竟是一猙獰厲鬼,正符合常言所謂「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而這也是全文主題。

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乞救。
譯文:
王生急急忙忙去追道士,可是道士卻不知哪裡去了。王生到處尋找,最後在野外找到道士,一直跪求救命。

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
譯文:
道士說:「讓我替你趕走她吧,這鬼物也費了不少苦心(這鬼也很苦),剛剛才抓到個替身,我也不忍傷害它性命。」

乃以蠅拂(拂塵)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
譯文:
於是把一支拂塵交給王生,叫他掛在臥室門上,臨別時,兩人約定在第二天在青帝廟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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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拂塵(麈尾)(圖片引自網路)


(五)

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拂塵)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擬聲詞,形容魚唼水的聲音。戢,音ㄐㄧˊ
有聲。
譯文:
王生回到家,不敢進書房,就睡到妻子屋裡,把拂塵掛在門口。到了夜裡一更左右,聽到門外有動靜。

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拂塵)不敢進;立而切齒(咬牙),良久乃去。
譯文:
他自己不敢去看,讓妻子從門縫去瞧瞧。只見一個女子走過來,她望見房門上的拂塵不敢進來,站在門外咬牙切齒,過了很久才離去。

少時(不久),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難道)入口而吐之耶!」
譯文:
不久,女鬼又回來了,口裡罵道:「道士想嚇唬我,不然哪有已到口的肥肉還吐出來的!」

取拂(拂塵)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直接)登生床,裂生腹,掬(捧取)生心而去。
譯文:
她取下拂塵捏得粉碎,破壞房門闖了進來。逕自登上床鋪,剖開王生的肚腹,挖出他的心拿走了。
◎道士原本心存一念之仁,欲對女鬼網開一面,而女鬼一毀破拂塵,二噉食王生,最終也自毀其一線生路

妻號(哭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散亂)。陳(陳氏)駭涕不敢聲。
譯文:
王生的妻子大聲哭號,女僕拿出蠟燭一照,只見王生已經死了,胸腔裡的血濺流得到處都是。妻子嚇得不敢出聲,只能淌著眼淚。
◎小說發展至王生之死,正好在一轉捩點上,在王生死亡之前,主角為王生,配角為女鬼。在王生死後,主角為王生的妻子,配角出由道士逐漸轉為瘋癲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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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電影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六)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竟)敢爾!」
譯文:
第二天,王生的弟弟二郎跑去告訴道士。道士聽後生氣說:「我本可憐她,不料這惡鬼竟這樣大膽!」

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幸虧)(逃)未遠。」問:「南院誰家?」
譯文:
隨即二郎一起回來家裡。但女鬼已不知去處。道士抬頭四下看了看,說:「幸虧還沒走遠。」就問:「南院是誰家?」

二郎曰:「小生所舍也。」
譯文:
二郎說:「是我家。」

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
譯文:
道士說:「現在她正在你家。」二郎大吃一驚,認為不在他家。

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
譯文:
道士問他說:「你家可曾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來?」

答曰:「僕(我)早赴青帝廟,良(確實)不知。當歸問之。」
譯文:
二郎說:「我早晨去青帝廟,真的不知現在家裡怎樣,我回去問一下。」

去,少頃(不久)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音ㄩˋ,老婦)來,欲傭為僕家操作,室人(妻子)止之,尚在也。」
譯文:
不久回來說:「果然有這事。早晨來了一個老太婆,她想給我家當傭人,操持家務,我妻子不收,現在她還在那裡。」

道士曰:「即是(此)物矣。」遂與俱往。
譯文:
道士說:「就是它了。」於是道士與二郎一同去了南院,

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賠償)我拂子(拂塵)來!」
譯文:
進了院子,道士手握木劍,立於院中,大聲喝道:「孽障,還我的拂塵來!」

嫗在室,惶遽(驚慌)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形容皮肉撕裂開來)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
譯文:
老太婆在屋裡,嚇得驚慌失措,面無血色,竄出門想逃走,道士追趕上去,一劍刺中,老太婆頓時倒下,身上人皮嘩地一聲脫了下來,化作厲鬼,像豬一樣趴在地上嗥叫。

道士以木劍梟(斬)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
譯文:
道士割下它的腦袋,厲鬼隨即便作一縷黑煙,在地上旋成一堆。道士取出一個葫蘆,拔開塞子,放在煙中,只聽嗖嗖地像吸氣一樣,葫蘆嘴就像吸氣一樣,瞬間就把黑煙吸進去了。道士把葫嘴塞上,裝入袋中。

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
譯文:
眾人一看那張人皮,眉目手腳,無不齊備。道士像捲畫軸那樣捲起人皮,也裝入袋中,準備告辭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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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電影〈畫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七)

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推辭)不能。陳(陳氏)益悲,伏地不起。
譯文:
陳氏迎門拜倒在地,哭求道士回生之法。道士推辭說:「這件事我無能為力!」陳氏更加悲傷,伏地不起。

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確實)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應)有效。」
譯文:
道士沈思很久,說:「我法術還淺,確實不能起死回生,我指點一人,也許他能辦到,求他應該有效。」

問:「何人?」
譯文:
妻子問:「是什麼人?」

曰:「市上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叩頭)而哀之。倘(如果)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
譯文:
道士說:「市集上有個瘋子,時常躺在糞堆中,妳去求他看看,他若侮辱妳,妳也別發怒生氣。」二郎也記住道士的話,於是告別道士,和嫂嫂一同前往市上。

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陳氏)告之故。
譯文:
到了市集,果然找到那瘋乞丐,乞丐在路上唱著顛顛倒倒的歌,拖著三尺長鼻涕,髒得令人不敢靠近。妻子跪在那乞丐跟前。乞丐笑說:「美人妳喜歡我嗎?」妻子說明來求他的原因。

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
譯文:
乞丐聽了大笑說:「人人都可以做丈夫,何必非得救活他?」妻子苦苦哀求。

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摩(閻王)耶?」怒以杖擊陳,陳(陳氏)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牆)
譯文:
乞丐就說:「怪了!人死了求我救活,我是閻王嗎!」於是生氣拿拐杖擊打妻子,妻子忍住疼痛受挨打。市上圍攏過來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像牆堵一樣圍繞他們。

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陳氏)(嘴唇)曰:「食之!」陳(陳氏)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勉強)(吃)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
譯文:
乞丐咳出一滿把痰,舉到妻子嘴前,說:「吃了它!」妻子滿臉漲紅,面有難色,繼而想起道士囑咐的話,只好硬著頭皮勉強吞了下去,嚥下後覺得有如一塊棉團,卡在胸口間。

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
譯文:
乞丐大聲笑著說:「美人喜歡我喲!」於是乞丐起身,頭也不回就走了。
《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世上許多事物往往帶著面具,面具背後的真面目卻難以看透。故事前段用披著人皮的惡鬼(厲鬼變成美人),後段用裝瘋賣傻的仙人(神仙變成瘋子),再度點出「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主題,形成強烈的對比,也譏諷世上只看膚淺外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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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尾隨)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
譯文:
陳氏尾隨乞丐想求他,見他走進廟裡,進去一看,前後找遍卻不知乞丐哪裡去了,竟沒一點踪影。妻子既痛心丈夫死得悲慘,又悔恨吃下乞丐的唾痰,不斷哀啼,只求一死。

方欲展血斂屍,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屍收腸,且理且哭。
譯文:
妻子想打掃血跡,將丈夫收殮入棺,家人遠遠看著,沒人敢近前。妻子抱著丈夫屍體,整理腸肚,一邊收拾一邊哭,哭得聲嘶力竭。

哭極聲嘶,頓(頓時,立刻)欲嘔。覺膈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
譯文:
忽然她覺得想吐,只覺得胸口那塊堵著的東西,猛勁衝出來,等她回過神,東西已掉在王生的胸腔中。

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熟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鬆手),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
譯文:
妻子驚奇一看,原來是一顆人心,在胸中不斷跳動,熱氣騰騰,像冒煙一樣。她大爲驚奇,急忙用手合起胸腔用力擠壓。她用手撫著屍體,稍一鬆勁,就有熱氣從縫中冒出來,覺得丈夫鼻中似乎有了氣息,於是她便撕了幅綢子捆紮起來。

以手撫屍,漸溫。覆以衾裯(被褥)。中夜(半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
譯文:
用手撫摸著屍體,覺得屍體漸漸有了體溫。又蓋上被子在王生身上,半夜裡打開被子一看,王生鼻中有了氣息。天亮後,竟然活過來了。

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不久)(痊癒)
譯文:
王生還自己說:「恍恍惚惚像做了場夢,只覺得心口隱隱作痛。」看看原來的傷口,結了個銅錢大的痂,已經癒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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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異史氏(作者蒲松齡自稱)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
譯文:
異史氏說:「世上的人真是愚蠢啊!明明是妖怪,卻認為是美人。執迷的愚人啊!明明是忠言,卻認為是胡說。

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
譯文:
不過,貪戀別人的美貌而千方百計把她勾引到手,那麼他的妻子也會吃別人的痰唾而認為是很甘甜的了。

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寤(醒,悟)耳。可哀也夫!」
譯文:
上天是公正的,一報還一報(天理是善於報應的),只是愚蠢而又沉迷不悟的人,不能覺醒罷了。真是可悲呀!
◎作者化身為異史氏再度提出警世之言,也為本文定調:「明明妖也,而以為美」、「明明忠也,而以為妄」,也寄託作者的憤世不平。

【解析說明】
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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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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