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電影〈倩女幽魂〉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六朝志怪多記神異怪誕之說，其現實的基礎相當薄弱，但聊齋除了繼承六朝志怪的浪漫傳統，也吸取了唐傳奇的現實傳統，融合志怪與傳奇，所謂「用傳奇法，而以志怪」，使文言短篇筆記小說創作別開生面，有了新的突破，產生了一種浪漫主義（曲折想像）和現實主義（真實人生）相結合的新手法。聊齋多數作品透過談狐說鬼的方式，表達對現實社會黑暗的諷刺，以及人性深層的批判，而數量最多、寫得最動人的，無非是那些人與鬼、人與人之間純真愛情的篇章。
1987年香港製作的鬼故事系列電影《倩女幽魂》（英文：A Chinese Ghost Story），事由徐克監製、程小東導演的靈異電影經典作，演員包括張國榮、王祖賢、午馬、劉兆銘，該片採取全新的特技、造型和美術手法，來包裝傳統故事，加上黃霑撰寫的幾首電影插曲，使本片呈現出與往昔鬼電影截然不同的感覺，在香港上映後大獲好評，並掀起古裝鬼片的風潮，並獲得第24屆金馬獎最佳編劇本、最佳男配角、最佳剪輯、最佳服裝設計，及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美術指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等獎項，該片亦揚威海外，除了風靡亞洲，也獲得法國、義大利、葡萄牙多項影展大獎，之後亦有多部續集推出。《倩女幽魂》劇本正是由《聊齋誌異》中的〈聶小倩〉故事改編而成，而內容已有出入。
以下為蒲松齡《聊齋誌異》〈聶小倩〉原文，原文後附各段翻譯，便於讀者閱讀參考。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III片頭（圖片引自網路）
附錄
1989拍攝《倩女幽魂》續集《人間道》的同時，正逢北京天安門事件爆發，徐克當時表示願將六四題材納入片中。該片中有多處隱喻，例如妖魔殺人時所用的〈國際歌〉首句旋律，被視為對中共明顯的影射。中央領導人、學運學生和香港人也能和電影裡的許多角色對號入座，例如片中提及已徒具軀殼沒有血肉的楊大人（暗諷中國軍委副主席楊尚昆）、江大人（暗諷後來的中國共產黨總書記江澤民）、李大人（暗諷中國國務院總理李鵬）。假佛蜈蚣精登場的配樂把本來莊嚴虔敬的佛經唱誦，變成妖氣衝天的索命梵音，也被視為一種諷刺方式。電影主題曲〈人間道〉作詞作曲者黃霑證實暗喻64天安門事件，及港人對未來前途迷茫心態，後來在中國境內主流音樂網站遭到全面下架。若仔細品味歌手張學友被封鎖的主題曲〈人間道〉，可發現歌詞中疑似偷渡大量對中共暴政的不滿。
影音連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fcUnPP3xmg（張學友演唱．粵語版）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O5sBzyxk6w（訪問黃霑）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聶小倩
甯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適赴金華，至北郭，解裝蘭若。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樂其幽杳。會學使按臨，城舍價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歸。
日暮，有士人來，啟南扉。甯趨為禮，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間無房主，僕亦僑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甯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為久客計。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甯疑為赴試諸生，而聽其音聲，殊不類浙。詰之，自言：「秦人。」語甚樸誠。既而相對詞竭，遂拱別歸寢。
甯以新居，久不成寐。聞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窺之。見短牆外一小院落，有婦可四十餘；又一媼衣緋，插蓬沓，鮐背龍鍾，偶語月下。婦曰：「小倩何久不來？」媼云：「殆好至矣。」婦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聞，但意似蹙蹙。」婦曰：「婢子不宜好相識！」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來，彷彿豔絕。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著短處。」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甯意其鄰人眷口，寢不復聽。又許時，始寂無聲。
方將睡去，覺有人至寢所。急起審顧，則北院女子也。驚問之。女笑曰：「月夜不寐，願修燕好。」甯正容曰：「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女云：「夜無知者。」甯又咄之。女逡巡若復有詞。甯叱：「速去！不然，當呼南舍生知。」女懼，乃退。至戶外復返，以黃金一鋌置褥上。甯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污吾囊橐！」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是鐵石。」
詰旦，有蘭溪生攜一僕來候試，寓於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經宿，僕一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歸，甯質之，燕以為魅。甯素抗直，頗不在意。
宵分，女子復至，謂甯曰：「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妾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寺側，輒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顏向人，實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以夜叉來。」甯駭求計。女曰：「與燕生同室可免。」問：「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問：「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羅剎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時好耳。」甯感謝。
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臨別泣曰：「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干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甯毅然諾之。因問葬處，曰：「但記取白楊之上，有烏巢者是也。」言已出門，紛然而滅。
明日，恐燕他出，早詣邀致。辰後具酒饌，留意察燕。既約同宿，辭以性癖耽寂。甯不聽，強攜臥具來。燕不得已，移榻從之。囑曰：「僕知足下丈夫，傾風良切。要有微衷，難以遽白。幸勿翻窺篋襆，違之，兩俱不利。」甯謹受教。既而各寢。燕以箱篋置窗上，就枕移時，齁如雷吼。甯不能寐。
近一更許，窗外隱隱有人影。俄而近窗來窺，目光睒閃。甯懼，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觸折窗上石櫺，歘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燕覺而起，甯偽睡以覘之。燕捧篋檢徵，取一物，對月嗅視，白光晶瑩，長可二寸，徑韭葉許。已而數重包固，仍置破篋中。自語曰：「何物老魅，直爾大膽，致壞篋子。」遂復臥。
甯大奇之，因起問之，且以所見告。燕曰：「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櫺，妖當立斃；雖然，亦傷。」問：「所緘何物？」曰：「劍也。適嗅之，有妖氣。」甯欲觀之。慨出相示，熒熒然一小劍也。於是益厚重燕。
明日，視窗外，有血蹟。遂出寺北，見荒墳纍纍，果有白楊，烏巢其顛。迨營謀既就，趣裝欲歸。燕生設祖帳，情義殷渥。以破革囊贈甯。曰：「此劍袋也，寶藏可遠魑魅。」甯欲從授其術，曰：「如君信義剛直，可以為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也。」甯乃託有妹葬此，發掘女骨，斂以衣衾，賃舟而歸。
甯齋臨野，因營墳葬諸齋外。祭而祝曰：「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陵於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為嫌。」祝畢而返。後有人呼曰：「緩待同行！」回顧，則小倩也。歡喜謝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識姑嫜，媵御無悔。」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豔尤絕。
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時甯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駭驚。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甯曰：「此小倩也。」母驚顧不遑。女謂母曰：「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澤被髮膚，願執箕帚，以報高義。」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兒實無二心。泉下人，既不見信於老母，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憐其誠，允之。即欲拜嫂。母辭以疾，乃止。女即入廚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懼之，辭使歸寢，不為設床褥。女窺知母意，即竟去。
過齋欲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生呼之。女曰：「室有劍氣畏人。向道途之不奉見者，良以此故。」甯悟為革囊，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妾少誦楞嚴經，今強半遺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甯諾。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甯促之。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甯曰：「齋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女起，容顰蹙而欲啼，足㑌儴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甯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
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甯將寢，始慘然去。先是，甯妻病廢，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漸稔，親愛如己出，竟忘其為鬼；不忍晚令去，留與同臥起。女初來未嘗食飲，半年漸啜稀。母子皆溺愛之，諱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無何，甯妻亡。母陰有納女意，然恐於子不利。女微窺之，乘間告母曰：「居年餘，當知兒肝膈。為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區無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人所欽矚，實欲依贊三數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母亦知無惡，但懼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註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也。」母信之，與子議。甯喜，因列筵告戚黨。或請覿新婦，女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為仙。由是五黨諸內眷，咸執贄以賀，爭拜識之。
女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襲以為榮。一日，俛頸窗前，怊悵若失。忽問：「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緘置他所。」曰：「妾受生氣已久，當不復畏，宜取挂床頭。」甯詰其意，曰：「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妾遠遁，恐旦晚尋及也。」甯果攜革囊來。女反復審視，曰：「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敝敗至此，不知殺人幾何許！妾今日視之，肌猶粟慄。」乃懸之。
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約甯勿寢。歘有一物，如飛鳥墮。女驚匿夾幙間。甯視之，物如夜叉狀，電目血舌，睒閃攫拏而前。至門卻步；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將抓裂。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簣；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縮如故。甯駭詫。女亦出，大喜曰：「無恙矣！」共視囊中，清水數斗而已。
後數年，甯果登進士。女舉一男。納妾後，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
【作品出處】
《聊齋志異》
〈聶小倩〉
原作者：蒲松齡
（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甯（音ㄋㄧㄥˋ，姓）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對愛情從一而終）。」
譯文：
浙江人氏甯采臣，為人慷慨豪爽，方正自重。常對人說：「我從不會見異思遷。」
適赴金華，至北郭，解裝蘭若（編者註：蘭若，梵語阿蘭若的簡稱，本意指森林的空地，因可供僧侶修行，吼引申為佛寺）。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
譯文：
他有次去金華，在城北一座古寺裏休息。大殿和寶塔十分壯麗，但地上長滿比人還高的雜草，彷彿很久沒有人來過。東西兩廂僧人的房舍，門都虛掩著，只有南面一間小屋的門上，掛著一把新鎖。殿東邊角有一片修竹，臺階下有大池塘。
意甚樂其幽杳。會學使按臨，城舍價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歸。
譯文：
甯采臣很喜歡這地方的幽靜。此時恰逢考季，城中房舍租金很高，於是決定在這裏住下，在廟附近散步，等候僧侶回來。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道士燕赤霞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二）
日暮，有士人來，啟南扉。甯趨為禮，且告以意。
譯文：
傍晚時，有個讀書人來到南面小屋。甯采臣走上前行禮，告訴他自己想在此留宿。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甯采臣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三）
甯以新居，久不成寐。聞舍北喁喁（音ㄩˊ，低語聲），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窺之。見短牆外一小院落，有婦可四十餘；又一媼衣緋，插蓬沓，鮐背（比喻年老的人氣色衰退，皮膚消瘦，背若鮐魚。鮐，音ㄊㄞˊ）龍鍾，偶語月下。
譯文：
甯采臣因為在陌生地方住，久久難以入睡。夜裡他聽見北邊房裏有人竊竊私語。他起身趴在石窗下，悄悄看了一眼。看見短牆外一個小院落裏，有一婦女和一老婆婆，頭上插有銀梳，兩人在月下說話。
婦曰：「小倩何久不來？」
譯文：
婦人說：「小倩為何久久不來？」
媼云：「殆（大概）好至矣。」
譯文：
老婆婆說：「差不多該到了。」
婦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
譯文：
婦人說：「她沒向姥姥發牢騷嗎？」
曰：「不聞，但意似蹙蹙（音ㄘㄨˋ，眉頭深鎖的樣子）。」
譯文：
老婆婆答道：「沒有，但她看上去很憂慮。」
婦曰：「婢子不宜好相識！」
譯文：
婦人說：「這女孩不能當作自己人看待。」
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來，彷彿豔絕。
譯文：
話未說完，就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子進來了，模樣很美麗。
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著短處。」
譯文：
老婆婆笑著說：「我們兩個正說你呢，沒想到妳進來了，幸虧我們沒說你什麼壞話。」
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
譯文：
老婆婆接著說：「妳長得好比畫中人，我要是個男人，魂也會被你勾跑。」
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
譯文：
女子說：「姥姥不誇獎我幾句，還有誰會說我好？」
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甯意其鄰人眷口，寢不復聽。又許時，始寂無聲。
譯文：
她們之間說了些什麼，寧采臣沒有聽清。他想這是鄰居家眷的私語，所以躺回床上睡覺。過了一會兒，寺裏一片寂靜。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四）
方將睡去，覺有人至寢所。急起審顧，則北院女子也。驚問之。
譯文：
甯采臣剛要入夢時，覺得有人進了臥室。他起身一看，發現是剛剛北院那個叫小倩的女子進來了。
女笑曰：「月夜不寐，願修燕好。」
譯文：
他吃了一驚，問她進來幹什麼，她說：「晚上睡不著，想跟你一起睡。」
甯正容曰：「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
譯文：
寧采臣一本正經地說：「妳不怕別人議論，我還怕別人說閒話。偶然一失足，自己就會成為一個道德淪喪之徒。」
女云：「夜無知者。」甯又咄之。女逡巡若復有詞。
譯文：
女子說夜裏沒有人知道。甯采臣就大聲責駡，女子正猶豫想要說什麼。
甯叱：「速去！不然，當呼南舍生知。」
譯文：
甯采臣叫道：「快走開！要不然，我就要喊南邊小屋裏的人了。」
女懼，乃退。至戶外復返，以黃金一鋌置褥上。
譯文：
聽了這話，那女孩有些害怕，只好走開了。剛走出門又轉身回來，把一錠金子放在床褥上。
甯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污吾囊橐！」
譯文：
甯采臣馬上把金錠扔到院子的臺階，斥責說：「不義之財，弄髒了我的口袋。」
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是鐵石。」
譯文：
女子羞愧揀起金子走了，嘴裏還說：「這男子真是鐵石心腸啊！」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甯采臣、燕赤霞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五）
詰旦，有蘭溪生攜一僕來候試，寓於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
譯文：
經宿，僕一死，症亦如之。
向晚，燕生歸，甯質之，燕以為魅。甯素抗直，頗不在意。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姥姥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六）
宵分，女子復至，謂甯曰：「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妾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寺側，輒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顏向人，實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以夜叉來。」甯駭求計。
女曰：「與燕生同室可免。」
問：「何不惑燕生？」
曰：「彼奇人也，不敢近。」
問：「迷人若何？」
曰：「狎昵我者，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羅剎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時好耳。」甯感謝。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七）
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臨別泣曰：「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干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
甯毅然諾之。因問葬處，曰：「但記取白楊之上，有烏巢者是也。」言已出門，紛然而滅。
（八）
明日，恐燕他出，早詣邀致。辰後具酒饌，留意察燕。既約同宿，辭以性癖耽寂。
甯不聽，強攜臥具來。燕不得已，移榻從之。
囑曰：「僕知足下丈夫，傾風良切。要有微衷，難以遽白。幸勿翻窺篋襆，違之，兩俱不利。」甯謹受教。
既而各寢。燕以箱篋置窗上，就枕移時，齁如雷吼。甯不能寐。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九）
近一更許，窗外隱隱有人影。俄而近窗來窺，目光睒閃。
甯懼，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觸折窗上石櫺，歘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
燕覺而起，甯偽睡以覘之。燕捧篋檢徵，取一物，對月嗅視，白光晶瑩，長可二寸，徑韭葉許。已而數重包固，仍置破篋中。
自語曰：「何物老魅，直爾大膽，致壞篋子。」遂復臥。
（十）
甯大奇之，因起問之，且以所見告。
譯文：
燕曰：「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櫺，妖當立斃；雖然，亦傷。」
問：「所緘何物？」曰：「劍也。適嗅之，有妖氣。」
甯欲觀之。慨出相示，熒熒然一小劍也。於是益厚重燕。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甯采臣、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十一）
明日，視窗外，有血蹟。
遂出寺北，見荒墳纍纍，果有白楊，烏巢其顛。
迨營謀既就，趣裝欲歸。燕生設祖帳，情義殷渥。以破革囊贈甯，曰：「此劍袋也，寶藏可遠魑魅。」
甯欲從授其術。曰：「如君信義剛直，可以為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也。」
甯乃託有妹葬此，發掘女骨，斂以衣衾，賃舟而歸。
譯文：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甯采臣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十二）
甯齋臨野，因營墳葬諸齋外。祭而祝曰：「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陵於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為嫌。」
譯文：
祝畢而返。後有人呼曰：「緩待同行！」回顧，則小倩也。
歡喜謝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識姑嫜，媵御無悔。」
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豔尤絕。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甯采臣、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十三）
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時甯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駭驚。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甯曰：「此小倩也。」母驚顧不遑。
女謂母曰：「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澤被髮膚，願執箕帚，以報高義。」
譯文：
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
女曰：「兒實無二心。泉下人，既不見信於老母，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憐其誠，允之。
即欲拜嫂。母辭以疾，乃止。
女即入廚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懼之，辭使歸寢，不為設床褥。
女窺知母意，即竟去。
（十四）
過齋欲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
生呼之。女曰：「室有劍氣畏人。向道途之不奉見者，良以此故。」
甯悟為革囊，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
久之，問：「夜讀否？妾少誦楞嚴經，今強半遺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甯諾。
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甯促之。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
譯文：
甯曰：「齋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
女起，容顰蹙而欲啼，足㑌儴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
甯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甯采臣、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十五）
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甯將寢，始慘然去。
譯文：
第二天一早，小倩向母親請安，端水給她盥洗，家務活忙個不停。傍晚，小倩自動離開書齋，借著燭光念經。直到甯采臣要睡覺時，才悽然離去。
先是，甯妻病廢，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漸稔，親愛如己出，竟忘其為鬼；不忍晚令去，留與同臥起。
譯文：
甯采臣妻子生病以來，甯母勞苦不堪，自從小倩來到家操持家務以後，甯母就清閒多了。日久天長，甯母和小倩漸漸熟悉，對小倩也越來越疼愛。到後來，甯母已忘了小倩是鬼，不忍心晚上叫她走，便把她留下來跟自己一起睡。
女初來未嘗食飲，半年漸啜稀。母子皆溺愛之，諱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
譯文：
小倩初來時不吃不喝，半年後才開始吃點稀飯。甯采臣母子都很喜愛她，從來不說她是鬼。
無何，甯妻亡。母陰有納女意，然恐於子不利。
譯文：
後來甯妻病逝了，甯母有意想收小倩做兒媳，但怕她對兒子不利。
女微窺之，乘間告母曰：「居年餘，當知兒肝膈。為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區無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人所欽矚，實欲依贊三數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
譯文：
小倩略微懂得甯母的心意，有次趁機告訴甯母說：「生活了一年多，您應該了解我的為人。為了不要禍害別人，所以跟著采臣回來。卑微一點願望，沒有其他惡意，只因為公子為光明磊落，天人共仰，想依靠幫他幾年，登上仕途，光耀家族。」
母亦知無惡，但懼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註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也。」母信之，與子議。
譯文：
甯母也知道小倩不是壞人，但又怕她不能生兒育女，小倩就預言說：「兒女是上天所給，采臣是有福之人，將有三個男孩光大門楣，不會因為有鬼妻就沒有後代。」甯母相信這些話，於是和采臣商議。
甯喜，因列筵告戚黨。或請覿新婦，女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為仙。由是五黨諸內眷，咸執贄以賀，爭拜識之。
譯文：
采臣非常高興，於是甯家辦酒席籌辦婚禮，遍請親友。婚禮那天，小倩穿戴一新，大大方方出來見親友，滿堂親友都看呆了。人們不懷疑她是鬼，反而懷疑她是仙人。於是各方的親戚都來祝賀他們，並且爭相拜見小倩。
女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襲以為榮。
譯文：
小倩擅長畫蘭梅，常常以畫贈人，得到畫的人都以收藏為榮。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甯采臣、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十六）
一日，俛頸窗前，怊悵若失。忽問：「革囊何在？」
譯文：
有一天小倩倚靠窗前，憂心問起：「那個皮袋在哪裡？」
曰：「以卿畏之，故緘置他所。」
譯文：
甯采臣說：「因為妳怕它，所以把它藏起來。」
曰：「妾受生氣已久，當不復畏，宜取掛床頭。」
譯文：
小倩說：「我受到生人氣息已很久了，應該不再害怕，皮袋最好掛在床頭。」
甯詰其意，曰：「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妾遠遁，恐旦晚尋及也。」甯果攜革囊來。
譯文：
甯采臣問小倩為何如此，她說：「這幾天來心裏忽然擔憂，可能金華那個妖怪，記恨我逃跑了，恐早晚要找來怕。」甯采臣於是拿皮袋過來。
女反復審視，曰：「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敝敗至此，不知殺人幾何許！妾今日視之，肌猶粟慄。」乃懸之。
譯文：
小倩說：「這個是劍仙用來盛裝人頭的，現在破成這樣，不知道殺過多少人。現在看到它，還是會渾身發抖。」於是把皮袋掛起來。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姥姥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十七）
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約甯勿寢。
歘有一物，如飛鳥墮。女驚匿夾幙間。甯視之，物如夜叉狀，電目血舌，睒閃攫拏而前。至門卻步；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將抓裂。
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簣；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縮如故。
甯駭詫。女亦出，大喜曰：「無恙矣！」共視囊中，清水數斗而已。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甯采臣、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十八）
後數年，甯果登進士。女舉一男。納妾後，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
上圖：電影〈倩女幽魂〉聶小倩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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