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讀〈種樹郭橐駝傳〉的幾點感受
關於〈種樹郭橐駝傳〉這篇文字,我記得一件小事,那是在某個社會新聞事件後,朋友把這篇文章發在自己的公眾號上,顯然,他是覺得這篇文字可以應用在解讀那件事的,類似於表達那就是〈種樹郭橐駝傳〉諷刺的現象的意思。
大約一千兩百年前的西元800年前後,柳宗元寫了這篇〈種樹郭橐駝傳〉,或許也是針對當時的某種社會現象。對於看過這篇文章的大概都會認同這一點,這是這篇文章引發的最常見的一種詮釋。
我翻閱了一些參考資料,關於這篇文章的詮釋主要就是這兩個:諷刺官員擾民現象是一個,提倡所謂「自然主義」教育是一個。不過,對我來說,似乎都顯得太直接、抽象。我們常常看到一種對作品直搗黃龍的評價,譬如反映了封建社會的壓迫資本主義的異化云云,可能是準確無誤的,但未免有些粗暴,不易消化。
我就用這篇〈種樹郭橐駝傳〉來談談我的幾點微小感受。
1.一個世人眼裡可供賞玩的駝背
作者名之為〈種樹郭橐駝傳〉,既然是作為傳記,那麼人物的塑造便是衡量這篇文字成功與否的關鍵標準。
但是,文章開頭就為我們設定了了解傳記主人的障礙,這個郭橐駝頗有點似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五柳先生,沒有什麼背景。
開頭是這樣寫的:「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捨其名,亦自謂『橐駝』云。」
郭橐駝的年齡、籍貫、家庭背景全沒有揭露。他只有一個特點,駝背。而且頗為嚴重,「病僂,隆然伏行」,因此被鄉親叫為「郭橐駝」。這個郭橐駝也非常滑稽,居然接受了這樣的名字,而且是捨棄了原來的名字的。
我們知道,很多人認為直接把一個殘疾人的缺陷當作他的外號,是非常不文明的,越是文明的社會,越會弱化個人身體的缺陷,直到它被忽略到一乾二淨的地步。趙本山小品常被指責的一個觀點是:利用殘障者缺陷搞笑。
但這個問題是有兩面性的,起碼在我生活的浙西農村地區,像郭橐駝的外號是較普遍的。很多人叫著叫著也就習慣了,當事人也習慣了。這個問題沒有嚴重到上綱上線的地步。
但郭橐駝的獨特之處在於他很願意接受這樣的稱號,這是現實中許多被起類似綽號的殘疾人不會有的態度。可見郭橐駝的性情不同於一般人,要嘛是滑稽者,要嘛是有特殊性情者。
筆鋒一轉,接下來,郭橐駝的形象開始變得高大。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遊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早實以蕃。」
郭橐駝原來是長安西的豐樂鄉人。此地具體在哪裡,已經難考。但郭橐駝的名聲已經遍及長安,是個名人。
原來郭橐駝在種樹方面頗有能力(他的駝背或許來自於種樹的影響),以至於長安的富人們以及賣果的農商都希望僱用他來為自己種樹。因為郭橐駝種的樹以及移植的樹都活了,長得高大茂盛,結果早且多,其他人根本效仿不了,算得上一個遠近聞名的植樹專家。
當然,這樣一個植物專家自然與一般植物專家有所不同,結合他的身體缺陷,對於長安富人來說,自然也是一種可以獵奇的現象。一個「爭迎取養」的詞,彷彿把郭橐駝當成了某種可供豢養的動物。
這是作者等外人眼裡的郭橐駝:一個不乏滑稽、可供賞玩,頗有植樹才幹的駝背。
2.一個邏輯嚴密的世外高人
那麼,郭橐駝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光憑外人的視角是不夠的,作者把更多的篇幅交給了郭橐駝本人。郭橐駝開始露出「廬山真面目」。
接下來的文字是:「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
有人問郭橐駝種植的秘訣,郭橐駝沒有立即一二三四五地列舉具體注意事項,而是已經總結出一種高屋建瓴的規律,叫做「順木之天,以致其性」。再來談具體的步驟,樹根要舒展、培土要平均、根下的土要用原來培養樹苗的土、根周圍的土要緊實,做到這些就夠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忘掉它。
栽培子女一樣形容它,認為栽樹時要像對待子女似細心,栽好後要像丟棄一樣,以確保本性充分發展。即「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種樹郭橐駝傳〉)
所以,郭橐駝植樹的關鍵秘訣,恰恰在於能及時放手。即「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種樹郭橐駝傳〉)
為了增強這個觀點的可靠性,郭橐駝舉了相反的例子,來補充論證。即「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
一般人細節方面有問題自然就種不好,例如種樹時樹根捲曲,又換了生土。給樹培土的時候,把握不好度,不是過緊就是太鬆。但更大的問題是有人做好了這些,但因為他們「愛之太殷,憂之太勤」,結果「旦視而暮撫」,「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以至於過度干擾樹木生長,「雖曰愛之,其實害之」。
事實上,世上許多難事的奧秘也在於及時放手,順其自然,而不要過度執著。郭橐駝這些話很可能早就跟很多人說過,而不會只是作者提到的這個知情人士,但結果很可能是人們不願意相信他會如此坦誠,認為其所分享內容必定不是最關鍵的。
看完了郭橐駝的這些話,他的形像已經變成一個邏輯嚴密的世外高人,對於人世界的很多事物都是看得透透的。如果文章開頭為我們描繪了一個世人眼裡的滑稽人物,至此則變成了深藏不露,化繁為簡,洞悉事理的高人。
可以推斷,郭橐駝從來就沒有自辯過,放著那些對他不利的言論。這或許也是一種對本性的充分釋放,抵達了「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成」的人生境界。奇人哉!
3.人民實踐與真理的發現
接下來看最後一部分。
普遍性寓於特殊性中,這是我們都知道的哲學原則。問者和郭橐駝對此應該是相當清楚的。
所以,下文是這樣的:「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 勗爾植,督爾穫, 蚤繰而緒, 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故病且殆。」
問者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郭橐駝說的這些話是真理,所以開始向他請教「以子之道,移之官理?」這時候郭橐駝真正被當成是一個世外高人。郭橐駝之所以沒有來歷,恐是自己隱去了自己的來歷,其本來面目或許是一個隱士,只不過以植樹為自食其力的營生和打發日子的行當。
既然是隱士,郭橐駝自然不會輕易露出自己。儘管他對官場、政治可能是相當了解的,但不便直接談政治,而是間接地表達了態度。他舉了鄉裡的情況,告訴問者鄉裡也出現了官員「雖曰愛之,其實害之」的諸多干擾生活生產的行為,可能是對人民本性的壓抑。
老實說,所謂「官命促爾耕,勗爾植,督爾獲,早繅而緒,早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的現象是被我們忽略的官場不良現象,在歷史中的無數的黑暗政治襯托下,它似乎顯得並不緊要。但是,它的普遍性可能更廣,對於人民的迫害是緩慢而致命的。
最後一句話是:「問者曰:『嘻,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種樹郭橐駝傳〉)回到種樹主題,並且昇華主題。最後作者以「官戒」之名為之作傳。
結合〈捕蛇者說〉、〈種樹郭橐駝傳〉,可以發現柳宗元作文的一大秘訣是實地考察、採訪以獲取第一手資料。
透過柳宗元的文章,我們會得出結論:那些普通的勞動人民往往掌握真理,需要多向勞動人民請教。道理其實也很簡單,他們是人類中實踐最廣泛的群體,不是金字塔的學者和很多自命不凡的富貴者,還有我們這些「小資」能比的。
經典文章的文字與句子的味道本身是豐富的。很難說是作者依某種公式作出的。人讀這些文字與句子時的那些獨屬於自己生命經驗的感受,更是任何他寫的文字不能取代的。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知乎》
〈讀〈種樹郭橐駝傳〉的幾點感受〉
2024-03-14
網址:
https://zhuanlan.zhihu.com/p/409409793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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