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報劉一丈書〉是答覆劉一丈的一封書信,作者為明代文人宗臣。
明世宗嘉靖年間,嚴嵩、嚴世蕃父子弄權,百官競相奔走於嚴氏門庭,賄賂公行,政風敗壞。宗臣對此深感不滿,遂藉回覆長輩劉一丈的信,就來函「上下相孚」一語抒發議論,譏諷官場的穢陋,從而表明自己不肯自汙的心跡。
劉一丈,名介,字國珍,號墀石。一,表排行居長,即老大。丈,是對男性長輩的尊稱。劉一丈,即一個名叫劉介的長者,排行老大。也是江蘇興化人,與宗臣家有世交,與宗臣父親厚交40餘年。因宗、劉兩家有這樣親密的關係,所以在〈報劉一丈書〉中,推心置腹地談了自己對世俗的看法,大膽揭露了相府中的醜事,真正表達了對劉一丈的深情厚意。
本文雖是書信體的記敘文,但是內容中的形象性和諷刺性是很突出的。作者痛斥時弊,開始提出「上下相孚」,接著就刻畫出官場現形記的圖像,展示出一個官場趨炎附勢、封建社會上驕下諛的羣醜圖。文中三個不同的人物各具特色:
客(干謁者):這是一個干謁求進,不惜犧牲尊嚴只為了往上爬、,巴結權貴的小人。作者側重刻畫了他的媚相。
相公(當權者):氣焰赫赫,貪污納賄,卻又驕橫虛僞,他是黑暗勢力的代表。作者側重他的僞相。
守門人(通報者):狐假虎威,敲詐勒索,是一個仗勢詐錢的小角色。作者側重他的他的刁相。
作者抓住三個人物浮現於外的姿態,通過生動的心理刻畫與個性化的對話,來描繪人物的內心黑暗。
宗臣(1525年-1560年),直隸揚州府興化縣(今江蘇興化市)人。明朝官員、文學家。因為文學理念相近,加上同時尊崇復古文風,因此與李攀龍等人並列為「後七子」之一,屬於秦漢派。《明史》所記「視當世無人,七才子之名播天下。」章回小說《水滸傳》最初的刻本。就是施耐庵後人交由宗臣刻印。
上圖:宗臣
報劉一丈書
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
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詞作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僕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飢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計交贊之。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僕能之乎?
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間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僕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悅於長吏,僕則愈益不顧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鄉園多故,不能不動客子之愁。至於長者之抱才而困,則又令我愴然有感。天之與先生者甚厚,亡論長者不欲輕棄之,即天意亦不欲長者之輕棄之也,幸寧心哉!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報劉一丈書〉
原作者:宗臣
註釋翻譯
(一)對長者賜言餽贈表示感謝,並就來信所言「上下相孚」抒發感慨,並對「上下相孚」提出質疑
數千里外,得長者(老先生,指劉一丈)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榮幸)矣,何至更辱饋遺(音ㄨㄟˋ,贈送),則不才(不才,我,謙稱)益(更加)將何以報焉?
譯文:
我在幾千里之外,時常收到您老先生給我的信,藉以安慰我對您的長久思念之情,這已經很榮幸了,怎麼又蒙受您的餽贈,我更加不知道拿什麼來報答您了。
書中情意甚殷(深厚),即長者(老先生,指劉一丈)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老先生,指劉一丈)深也。
譯文:
(您)在信中情意深厚,從您的不忘記家父,可想而知家父也同樣深念著您啊。
至以「上下相孚(信任),才德稱(符合)位」語不才(不才,我,謙稱),則不才(不才,我,謙稱)有深感焉。
譯文:
至於用「上下互相信任,才德跟地位很相稱」這句話來勉勵我,我卻有很深的感慨。
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信任)之病,則尤不才(不才,我,謙稱)為甚。
譯文:
我的才德跟自己的地位不相稱,我自己是很清楚的;至於不能取信於上司的毛病,那我就更為嚴重了。
(二)全文主體,緊承「上下相孚」刻劃官場趨炎附勢、奴顏屈膝者的猥褻醜態
且今之所謂孚(信任)者,何哉?
譯文:
況且當今社會上所謂受到信任,是什麼情況呢?
◎本文所言「孚」(信任),可理解為「對待......的態度」。
日夕(早晚)策馬(策,馬鞭,此為動詞,指執鞭驅馬)候(守候)權者之門,門者(門房,即看守門的人)故(故意)不入,則甘言媚詞作婦人狀,袖金(取出預藏在衣袖裡的金錢)以私之。
譯文:
有人從早到晚都騎著馬到權貴者門前守候。守門的人故意不讓他進去,(他)就像女人般說些討好獻媚的話,袖子裡藏著銀子偷偷地送給守門人。
◎拜謁者求見之初的表現,可用候、媚、賄、忍四字概括。此為「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甘言媚詞作婦人狀」、「袖金以私之」。
即門者持刺(名刺,用來自我介紹或作為與人聯繫的紙片,即名片)入,而主人又不即(立刻)出見;立廄(馬廄)中僕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飢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
譯文:
即使門房拿著他的名片進去通報,可是主人也不立即出來接見。他就站在馬廄棚裡,和馬夫馬匹混在一起,臭氣熏著他的衣襟,即使凍餓酷熱得無法忍受,(他)也不離開。
◎拜謁者求見之初的表現,可用候、媚、賄、忍四字概括。此為「強忍惡氣襲衣袖」、「飢寒毒熱」。
抵(到了)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宰相,此指老爺)倦,謝(謝絕)客矣!客請明日來!」
譯文:
等到天快黑了,那個得到銀子的門房才出來,告訴他說:「老爺太累了,不見客了,請你明天再來吧!」
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梳子,此為動詞,梳頭),走馬抵門。
譯文:
到了第二天,(他)又不敢不來。整夜和衣坐著,聽到雞鳴就起來洗臉梳頭,騎馬快跑到權貴者門前。
門者怒曰:「為誰?」
譯文:
門房生氣地問:「你又是誰?」
◎門者翻臉不認人。
則曰:「昨日之客來。」
譯文:
他就說:「我就是昨天來過的客人。」
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
譯文:
門房又生氣地說:「客人怎麼這麼勤快啊!難道老爺會在這個時候見客嗎?」
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亡奈何,無可奈何。亡,通「無」)矣,姑容我入!」
譯文:
雖然他心裡認為自己太丟人了,也只能強忍著氣跟守門人說:「實在是沒有辦法呀,您就讓我進去吧!」
◎拜謁者求見之初的表現,可用候、媚、賄、忍四字概括。此為強忍門者的蓄意刁難。
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先前)所立廄中。
譯文:
守門的人又得到他的賄銀,起身放他進去了。他又到先前所站的馬棚中等候。
◎門者一條牛扒二次皮。
幸(幸虧)主者(主人)出,南面(面向南而坐)召見,則驚走匍匐(伏地而行)階下。
譯文:
幸虧主人出來了,面朝南坐著召見他,於是他惶恐地跑過去,趴伏在台階下。
◎寫相公的動作和語言有一個特點,都很簡潔:「主者出」、「主者曰進」、「吏納之」、「稍稍與人曰」,寥寥幾筆,傳出了權相的威嚴。
◎古代帝王之位面南而坐,此言權者自比為帝王,不視來者為客,目中無人,待客傲慢。
◎拜謁者拜見過程「驚走匍匐階下」,表現出一副受寵若驚、銘感五內之貌。
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壽金,禮物。壽,向人敬酒或以禮物贈人表示祝賀)。
譯文:
主人說:「進來吧!」(他)就又行跪拜禮,故意遲遲不站起來,起身之後,就奉上他所要獻給主人的禮物。
◎拜謁者拜見過程「再拜」、「故遲不起」,表現出一副委屈取媚之貌。
主者故(故意)不受,則固(堅決)請。主者故(故意)固不受,則又固(堅決)請。然後命吏納(收下)之。則又再拜,又故(故意)遲不起;起則五六揖(拱手為禮)始出。
譯文:
主人故意假裝不敢收,他就堅決請求收下;主人又故意堅持不收,他就又堅決請求收下。然後(主人)才叫下人收下他的禮物,他於是又拜了兩拜,又故意遲遲不起身,起身之後,又作了五六個揖,最後才出來。
◎寫權者的納賄過程「故不受」、「故固不受」、「然後命吏納之」,是以虛假的推託來表現。
◎權者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當他「不即出見」,並縱容門者恣意索賄、怒斥來客,即已暗示他貪婪虛偽瘩真面目。
◎拜謁者上壽金「固請」、「又固請」、「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表現出一副奴顏屈膝之貌。
出揖(拱手為禮)門者曰:「官人(居官之人,指上文相公)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門者答揖。
譯文:
出來之後對門房作揖說:「很榮幸得蒙府上主人關照我!以後再來,希望您不要阻攔我了!」守門人也還他一個揖,(他就)高高興興地跑出來了。
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高舉馬鞭,形容得意狀)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厚待)我,厚我!」且虛言狀(誇大其所受厚待之情狀)。
譯文:
他騎在馬上,遇到熟人,就揚起馬鞭說:「我剛從老爺家出來,老爺待我真好!待我真好!」並且誇大形容主人厚待他的情況。
◎文中運用對比手法:客者被召見之前後,乞憐與驕人的對比。求見時他忍辱行賄,諂顏媚態,召見後他得意忘形,不可一世。前後對比,判若兩人。
◎拜謁者蒙召之後「大喜奔出」,以至遇見熟人揚鞭炫人醜狀,與孟子齊人驕其妻妾的故事如出一轍。
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厚待)之矣。
譯文:
即使那些和他很熟悉的人,心裡也因為相公這樣厚待他而忌憚這個人了。
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計(心計,心中考慮)交贊(互相稱讚)之。
譯文:
而相公也隨口一句對別人說:「某某人很不錯!某某人很不錯!」聽到這話的人,心裡也揣摩著相公的心意,互相稱讚他一番。
◎寫相公真是權大勢大影響大。只要他「稍稍與人曰」就可以使「聞者心計交贊之」,而求者就可以升官發財。作者寫這個當權者,誇大其影響力,突出他威嚴下的卑鄙,對這個人物寫的是很成功的。
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信)」也,長者(老先生)謂僕(我,謙詞)能之乎?
譯文:
這就是世人所說的「上下互相信任」啊!老先生,您說我能這樣行事嗎?
◎客者之於門者,一個甘言媚詞醜態百出,一個狐假虎威敲詐勒索。客者之於權者,一個奴顏媚骨,喪失廉恥,一個故作姿態,盛氣凌人。世俗所謂「上下相孚」,其實說穿了就是爾虞我詐,錢權交易(以錢買權,以權謀錢),作者心中頗有不平之氣。
◎當一個時代的晉身之階不是靠著個人德行能力,而是已變成「才德退位,賄賂公行」,甚且必須獻媚於當權者以獲褒賞,這已經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時代。
(三)提出自己平日對待上級的態度
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伏日,一年中最熱之時)臘(臘日,歲末祭祀百神之日)一刺(名刺,名片)之外,即經年不往也。
譯文:
前邊提到的那個權貴之門,(我)除了逢年過節送一張名片之外,常年不去拜訪他家。
間(音ㄐㄧㄢˋ,偶爾)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
譯文:
偶爾路過他家門口,我也是捂著耳朵閉上眼睛,快馬加鞭跑過去,就像後邊有什麼人追我似的。
◎文中運用對比手法:作者的剛正不阿、潔身自好和客者卑躬屈膝、阿諛逢迎對比。一個是「策馬候權者之門」,一個是「躍馬疾走過」權者之門。一「候」一「過」,經緯分明,有力地表現了作者不向權貴抵頭,不肯同流合污的可貴氣節,反襯出作者的處事爲人。
斯(此)則僕(我,謙詞)之褊(音ㄅㄧㄢˇ,狹窄)衷(心),以此長不見悅於長吏(長官),僕(我,謙詞)則愈益(更加)不顧也。
譯文:
這就是我心胸狹窄的地方,也因此一直不為長官所欣賞,我卻更加不去理會這些。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固守本分)而已。」長者(老先生)聞之,得無(得無,會不會,該不會)厭其(我)為迂(迂腐,不切實際)乎?
譯文:
(我)還常常大言不慚聲稱:「人生自有命定,我只是安守自己的本分罷了。」您老人家聽了我這樣的話,會不會嫌我不切實際,討厭我的刻板固執呢?
◎以「得無厭其為迂」回應首段「不才有深感焉」。
◎作者雖然自言為迂,但一個有為有守的知識分子,若為了屈服於現實,棄人格尊嚴於不顧,以厚顏薄恥來希世媚俗,即使贏得全世界,卻失去了自我,是否值得?因此人如何應世,如何才是對待上級的合理態度,值得有心人省思。
(四)對劉一丈抱才而困表示感慨
鄉園(家鄉)多故,不能不動客子(客子,旅居外地的人)之愁。
譯文:
家鄉多災多難,不能不觸動離鄉者的愁思。
至於長者(老先生)之抱才而困,則又令我愴然有感。
譯文:
至於您老人家懷有才華卻遭到困頓,就又使我悲傷感慨。
天之與先生者甚厚,亡(勿)論長者(老先生)不欲輕棄之,即天意亦不欲長者(老先生)之輕棄之也,幸(希望)寧心哉!
譯文:
老天爺給予您的天資是很豐厚的,不要說您自己不肯輕易拋棄它,就是天意也不願意您老人家輕易拋棄它啊,希望您的心情能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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