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中「技」與「道」的差別
一、前言: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1]
〈庖丁解牛〉記載於莊子《養生主》中,為一篇代表莊子養生觀的寓言,藉由庖丁為文惠君解牛的情狀,文惠君與庖丁的對答,三種廚子解牛的差別,突出了「技」與「道」的差異。
在莊子筆下,「道」是比「技」更甚的,文惠君看完庖丁之解牛,讚賞其「技」的高明,詢問他為什麼「技巧」如此地高,庖丁卻說他所愛好的是事物的「道」,是比「技巧」更甚的。
為什麼庖丁認為「道」是比「技」更甚呢?本篇將從三個方向做比較:
從目的性而言,寓言中有三種廚子,其中族庖、良庖在莊子筆下,都是所謂「技」的層面,重實用目的,為宰牛而宰牛;而庖丁則為「道」境界的代表,非為解牛而解牛,較無實用目的。
就使用手段而言,三種廚子使用刀的方式不甚相同,族庖用「折」,良庖用「割」,庖丁用「解」,面對牛體的龐雜,廚子們所用的方法不盡相同,而這也造成了刀子所使用的壽命相異之因。
從結果來看,「道」是比「技」更加呈現無限性、整體性、自存性,若比擬養生,「道」的境界確實能使我們生命存活不用受到外在變化的支配,依然能安適而處順,這樣對生命的體認是獨到的,因為莊子提出養生思想之最終目的,不是讓我們靠外在感知做出很大的調整或變化,而是涵養我們的心靈,使我們心靈能不受到外在世界物與物相對的影響。
就整篇的〈庖丁解牛〉做理解,莊子以「道」與「技」的差異來表現他的養生思想,莊子的養生,絕非外在身體的保養,而主調護生命的主宰,所謂生命的主宰,指的是「內在的精神」,莊子相當注重內在精神的保養,認為人的內在精神是維繫著我們的生命的源頭。
本篇從「技」與「道」的目的性、手段、結果來做比較,釐清莊子在此寓言中特別提出的差異境界,期望以此如文惠君所言: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二、解牛的目的性:
對莊子而言,「技」與「道」是有差別性的,這差別性可從解牛的目的性來說起,「庖丁為文惠君解牛……,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2]本來,庖丁所要解牛的目的性是很明顯的,即是為了文惠君的命令,但在他宰牛的過程中,完全感受不到他受此宰牛目的的影響,反而有種自得其樂的感覺。
試想,面對君王的利害,不論是得到褒獎或是貶責都會影響宰牛時的心情,因為這牽涉到己身的利害,族庖和良庖都是帶有這樣的立場來解牛的,族庖宰牛依賴目視,感官及實用目的主導他解牛時的態度及方法;良庖所見雖已非全牛了,但仍是依賴感官,縱使技巧高明,但還是為解牛而解牛。
既為解牛之目的,就有對立性的絕對要求,對於事物有人為慾念的期待,有了目的則有被拘束的限制及束縛。這樣的道理我們可以在朱光潛先生所寫的〈我們對於一顆古松的三種態度〉[3]中理解,木商、科學家、畫家對一棵古松的態度是全然不同的,木商以他職業的眼光,盤算這棵古松究竟可以賣多少錢,科學家也以他專家的色彩,致力瞭解這棵古松的組成成分,這些多少是帶有實用性質,以自我觀點出發看待這棵「古松」的,於是古松與他們形成距離。畫家則不同,他是以「純粹」的美感來看古松的,革除了古松和他的差距,沒有目的性的性質,讓觀賞形成一絕緣的心神凝賞,達到與物合一的境界。
「技」所針對的是「現實實用性」,而「道」所針對的則不只是現實性,乃在於一個宇宙人生的規律。此規律可使我們自然的與物融合,摒除了相排斥的利害衝突,歸向合於一的規律系統,自然游刃有餘,而不用擔心與物之間互相傷害的衝突。
目的性的前提,決定了「技」與「道」根本的差異,有待與無待的目的,是與取決於是否忘我,若忘己之身分,則能毫無目的的解牛。
三、解牛手段的不同──從解牛的過程,刀、牛、廚子的關係來看:
庖丁的解牛過程,呈現出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境界: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4]
這藝術表現於兩方面:動作的呈現、音律的節奏。在動作的呈現上,可看到庖丁解牛之時,如何用「手」、「肩」、「足」、「膝」來碰觸牛的身體:「觸」、「倚」、「屢」、「踦」,動作上的從容、典雅,與牛點到為止的合一狀態,呈現出一種微妙的藝術技巧的表現。在音樂節奏的呈現上,則聽到「砉然響然」[5]、「奏刀騞然」[6]之刀子與牛身體接觸,牛身體漸漸皮骨相離之聲,莊子形容其聲:莫不中音,意味所出之音適得其情。「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顯示莊子描寫此一解牛的動作已超越尋常的解牛,並非只有把牛分解的實用目的,乃有更高的藝術享受,而這享受的價值是來自於心靈上的,「舞」、「樂」都是娛樂性的藝術表演,目的絕非實用性質,乃在悅人耳目之餘,使人心靈妥貼,達到一種昇華的作用,由短短幾字描述庖丁解牛的過程,雖可見庖丁解牛的目的是為「文惠君」,但在整個過程的表現上,卻沒有因為這個目的而干擾其解牛時的心情,甚至我們都會懷疑,庖丁似乎非在解牛,乃在跳舞表演,可見心靈層次的呈現超越了原本只是解牛目的,更超越了授與他「解牛」之人的利害關係,這點成為理解庖丁解牛養生之道的伏筆。
〈庖丁解牛〉在此所提到的人、事、物,都是使用虛構的筆法,甚至他凸顯了整個藝術技巧,高於在藝術技巧背後的利益性質,莊子在此並不是不提起背後的利益性質、解牛所碰到的困難,在之後庖丁形容他如何解牛的言語中,便可見其對牛體之族處的警戒性,而形容身處政治環境的險惡性,則在〈人間世〉篇有人臣進退兩難的外在及心裡層面的描寫,〈庖丁解牛〉是一個莊子理想性的養生方式,不是透過外在的涵養,乃在使內在心靈精神的自然呈現,因此才有使人驚嘆與世俗目的隔絕的藝術呈現,而這藝術呈現是與人事緊密相關的活動:解牛。
在《庖丁解牛》篇中,可以看到族庖、良庖、庖丁三種不同廚子的宰牛的方式,而這三種不同的殺牛方式,是來自於他們所使用的刀子的方式不同,形成差別的養生觀:
(一)族庖:
「族庖月更刀,折也」[7],莊子此處用了刀子的使用期限、刀子的使用方法,來表明族庖的養生觀念。「族」為眾之意,泛指一般的庖丁[8],「月更刀」表示他時常要更換他的刀子,原因是刀子使用期限不長,刀子之所以會使用期限不長,在於刀子的使用方法:「折」。折為折斷,折骨[9],表示族庖碰到「骨頭」時,他是用「強力」來折損它,未若如庖丁,「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觚乎!」[10]經脈已經相當有礙於游刃,更何況是大骨頭容易折損刀子。莊子在此表達族庖的養生態度,不避人世的紛雜問題,仍然盡己力全力的參與,直到政治社會被「改變」為止,這是一般大多數人的作法,但也是最容易耗損心力的作法。
(二)良庖:
「良庖歲更刀,割也。」從刀子的使用時間,可看到良庖應該是比族庖的技巧高超一點,「割」表示他不硬碰大骨,是緣著骨頭來切肉,因此所碰到的應該是「技經肯綮」,即經脈及著骨肉盤結處。殺牛只觸碰到經派,是技巧相當高明的了,但經絡之間仍有縫隙,仍有礙於游刃,並不仍免使刀子折損。莊子認為良庖的養生觀,已經比族庖高明了,至少他不是選擇去「改變」這世界,曉得怎樣避掉紛爭、傷害己命的地方,但從良庖之刀仍免不了必須更換,有折損的一天看來,莊子似乎也提醒我們,政治社會依然有我們所不可測的因素,即使我們再小心,技巧再高明,仍免不了會有漸漸折損的一天。
(三)庖丁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11]庖丁的刀,十九年都未嘗換過,而且不僅沒有減損刀的鋒利,更在解數千牛之後,刀刃依然如新的一般。可見其用刀的方式是超越了良庖,而臻至於一個不使刀受到傷害的境界。庖丁使用刀的方式是:解,所謂的解,乃是剖解、宰割,較之以折及割,解的方式是更順著牛本來的經理來做宰殺動作的。除此,可見刀子游刃有餘的畫面:「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12],刀子本是有厚的,因為有厚才使得刀子與牛體的關係無法緊密結合,甚至呈現對立,而這對立就是折損刀子的關鍵,但在此處,庖丁解決了這項解牛的最大難題:與牛體形成的對立,使刀刃無厚,無厚才能入有間,如此才能游刃有餘。消除這樣的對立,是庖丁解牛成功的因素,凡物與人與刀都是一個無法結合的個體,彼此都有相互抵制的成分在,刀會傷人及傷牛,牛亦會折損刀及傷害人,對立的關係,形成養生最大的困難,庖丁能使刀子十九年而刀刃若發於硎,未有一絲傷害,其較之族庖、良庖更勝之的癥結點即是在消除物與物的對立。
刀、人、牛互動的關係,決定了族庖、良庖、庖丁不同的養生觀,而這樣的養生觀差異,則來自於他們如何對應所面對的「物」,與物的對立性越大,則折損的機會越大,但若將這樣的對立性消弭,甚至不以對立性為對立性,則得以能養生焉。
四、 結果的差異:
「族庖月更刀」、「良庖歲更刀」、「庖丁用刀十九年,所解數千牛,則刀刃若新發於硎」,刀子所使用的年限,可見「技」與「道」在結果上是有「有限」與「無限」的差異。技巧上的進步,可使有限的時間增加,良庖較之族庖,拉開了時間、空間的延長與拓寬,但有形之物仍然受到時空的限制,因所存在的是一個有限的宇宙中,故有始變會有「終」,良庖之刀終有換新的一天,但庖丁之刀卻卻不然,其刀使用十九年若新發於硎,似乎沒有特定的範圍侷限此刀的耐用期限,沒有空間規範此刀的運用,莊子所提的道,在此就成為一個無限與絕對,超乎世界的有限,展現道的恆久存在性。
「始臣之解牛,所見無非全牛,三年後,未嘗見全牛也。」技與道境界的差別,決定了視野的部份及整全,莊子把牛喻為宇宙世界,處理宇宙世界實際狀態的人,很容易把眼光留於「物」之世界,「以物觀物」的結果,造成了有形之物的分別,而這樣的分別影響了對世界的觀照、對事物的判斷,莊子希冀「道」的最終結果是有一個圓滿、整全的共同性的視野,可以打破物與物的差別,尋出一共同的規律,不因物之分別而影響己身。
此外,臻於道的境界是有其「自存性」的,獨立於自化中,才能保全自己,不依賴外在的條件,就能不受影響,否則仍需要受到宇宙世界的供應,依存於世界,受到規範與限制,沒有自我超然的自由可言。
面對變幻莫測的宇宙世界,技最終的折損性似乎都是必然的,不僅在於目的及手段,更大的原因在於客觀因素「物之世界」的侷限,非知識、努力的堆積可以改變。
故「道」之無窮、整體、自存的境界顯得更加迷人,不受外在環境的干擾,心神能自養而處順,如此終能「躊躇滿志」。
五、結語:
莊子在〈庖丁解牛〉中運用技與道的不同來做對比,告訴我們養生的重要觀念。宇宙中的現實社會如同複雜的牛理,若未有一個超然的心神,只單憑感官、目視而行,是很容易折損我們的生命的,庖丁之所以能如跳舞般,從容、自得的解牛,關鍵全在對道的認知與實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莊子並不是叫我們改變這個宇宙世界的外在環境,因外在環境非我們可以宰治的,但我們可以選擇「依從」道或「不依從」道,其結果是有差別的。
「技」的境界中,大多是無法忘我的目的及手段,使得他們容易陷在物與物的對立,不僅無法解牛,更容易傷害自己的生命。莊子透過現象界細膩的描寫,提醒我們複雜的宇宙非我們能「人定勝天」的,駁斥了各種欲想用知識、力量勉強改變世界的論點,告訴我們惟有尋到那「道」,依「道」而行,才能全生、養親、盡年。
〈庖丁〉解牛是一則很短的寓言,卻包含了莊子精闢的養生思想,「技」與「道」的比較在此篇中顯的格外突出,雖仍未盡言「道」的本質,但藉由敘述性的活動,已可見庖丁為何為認為自己所好的是道,進乎技乎,這裡可更深層面的揭示了莊子將生命融合宇宙自然的生命觀。
註釋
[1] 黃錦鈜,《新譯莊子讀本》,頁39。
[2]黃錦鈜,《新譯莊子讀本》,頁39。
[3] 此篇收錄在朱光潛,《談美》(台北:台灣開明書店,民53年4月),頁3~11。
[4]黃錦鈜,《新譯莊子讀本》,頁39。
[5] 砉然:形容骨肉相離的聲音。響則是響聲。參黃錦鈜,《新譯莊子讀本》,頁41。
[6] 奏刀騞然:謂把刀向前推進,發出砉然的聲音,此聲亦與砉然聲差不多,但聲音大於砉。參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頁107。
[7] 黃錦鈜,《新譯莊子讀本》,頁39。
[8] 王力,《古漢語字典》,頁422。
[9] 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頁109。俞樾:「郭注曰:『中骨而折刀也。』此語文義未合。上文云:『良庖歲更刀,割也。』割以用刀言,則折以用刀言。折,謂折骨,非謂刀折也。哀元年左傳曰:『無折骨』」。
[10] 黃錦鈜,《新譯莊子讀本》,頁39。
[11]黃錦鈜,《新譯莊子讀本》,頁39~40
[12] 黃錦鈜,《新譯莊子讀本》,頁39~40。
六、參考資料:
1. 黃錦鈜,《新譯莊子讀本》(台北:三民書局,2003年初版18刷)。
2. 陳冠學,《莊子新注》(台北:東大,民78年)。
3. 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台北:台灣商務,民78年)。
4. 高柏園,《莊子內七篇思想研究》(台北:文津,民81年)。
5. 陶東風,《從超越到隨俗》(北京:首都師範大學,1995年)。
6. 顧俊發行,《莊子研究新編》(台北:木鐸,民77年)。
7. 朱光潛,《談美》(台北:台灣開明書店,民53年)。
8. 金白鏇,《莊子哲學中天人之際研究》(台北:文史哲,民75年)。
9. 莊耀郎,〈「庖丁解牛」----論《莊子》的養生觀〉,《國文天地》民90年01月,頁23~27。
10. 謝仲明,〈「無待」的美學地位〉,《東海哲學研究集刊》,民80年10月,頁165~176。
【文章出處】
〈〈庖丁解牛〉中「技」與「道」的差別〉
網址:
http://web.thu.edu.tw/g941109/www/my%20report%2010.htm
作者:不詳
- Dec 14 Wed 2022 15:05
〈庖丁解牛〉中「技」與「道」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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