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韓愈
題解
本文〈進學解〉是韓愈四十五歲時作品，模仿東方朔〈答客難〉與揚雄〈解嘲〉的寫法，旨在託他人之口發抒其不被重用的不平與憤慨。
全文藉國子先生與其學生的對話展開，文分三大段。首段虛擬國子先生對學生訓話，勉勵學生努力進德修業，無須擔心出路。次段透過學生訕笑，反詰國子先生冠冕堂皇的說詞。末段是國子先生的自我表白，表面上自謙處窮得宜，實則自視奇高，不屑於苟合世俗，展現自己的狷介風骨。
通篇採對話形式進行駁難，大量以駢文句式析理明志，並以懷疑、嘲謔、反諷間接表達同情與激憤，在寫作方式上顯得格外曲折，是韓愈名作，正史《舊唐書》〈韓愈傳〉也將〈進學解〉全文列入其中。
後世有不少名句及大量成語及出自本文，名句如：「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燒膏油以繼晷，常兀兀以窮年」。成語如：「刮垢磨光」、「鉤玄提要」、「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燒膏繼晷」、「補苴罅漏」、「含英咀華」、「佶屈聱牙」、「異曲同工」、「跋前躓後」、「動輒得咎」、「頭童齒豁」、「投閑置散」等，可見韓文文字創造力之豐富。
上圖：韓愈
進學解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燒膏油以繼晷，常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牴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廻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為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唯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轉引自《昌黎先生集》
〈進學解〉
原作者：韓愈
上圖：韓愈
註釋翻譯
（一）◎首段虛擬國子先生對學生訓話，勉勵學生努力進德修業，無須擔心出路。
國子先生（指國子博士，國子學設國子博士二人，掌教國子學生。此韓愈自稱）晨入太學（國子學。唐代中央設國子監，為最高教育行政機關，下設六學：國子學、太學、律學、算學等），召諸生立館下，誨（教）之曰：
譯文：
國子先生早晨走進太學，召集學生們站立在校舍下面，教誨他們說：
「業精（精進）於勤，荒於嬉（嬉戲，玩樂）；行（音ㄒㄧㄥˋ，德行）成於思，毀於隨（隨便，放任）。
譯文：
「學業的精進來自勤奮，學業的荒廢由於嬉戲；德行養成依靠深思熟慮，德行敗壞由於放任隨便。
方今聖（聖君）賢（賢臣）相逢，治具（治國的措施。治，音ㄔˊ）畢（全，都）張（陳設，展開）。
譯文：
現今聖君賢臣相遇，治國的措施俱已完備。
拔去兇邪，登崇（提拔任用）俊良。
譯文：
剷除凶險邪惡之輩，舉用德才兼優的人。
占（擅有）小善者率（大抵，大都）以（已）錄（錄用），名一藝（一技之長）者無不庸（用）。
譯文：
只要有一點點美德的人大都已被錄用，擁有一技而的人無不被授職。
爬羅（蒐羅）剔抉（挑選。剔，音ㄊㄧ），刮垢磨光（比喻培訓人才）。
譯文：
發掘搜羅、鑑別挑選各類人才，除去污垢磨出光輝，給予培養造就。
蓋有幸（僥倖）而獲選，孰（誰）云多（優）而不揚（顯揚）？
譯文：
大抵只有學問欠佳而僥倖入選者，哪有學識優秀的人不能顯揚的呢？
諸生業患（擔心）不能精，無患有司（有司，主管官員）之不明；行（音ㄒㄧㄥˋ，德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有司，主管官員）之不公。」
譯文：
諸位學子只須擔心學業不能精進，不用害怕在位的人不能明察；只須擔心德行不能修成，不必害怕主管官員不夠公正。」
上圖：韓愈
（二）◎次段透過學生訕笑，反詰國子先生冠冕堂皇的說詞。
言未既（終，完），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予（余，我）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有年，多年）矣。
譯文：
話未說完，就有學生在行列裡笑著說：「先生在騙我們吧！弟子跟著先生學習，至今有好些年了。
先生口不絕吟（口中不停吟誦）於六藝（六經，儒家經典）之文，手不停披（翻閱）於百家之編（書籍）。記事者必提（摘錄）其要（綱要），纂言（立言說理）者必鉤（探求）其玄（精深之理）。
譯文：
先生口中從未停止吟誦六經文句，手中從未停止翻閱諸子百家著述。凡是讀到記事的書必定總結其要點，讀到說理的文章必定探討其深奧含義。
貪多務（務求）得，細（小）大不捐（捨棄）。
譯文：
貪圖多學力求廣泛，務求有所心得，無論大小的內容，均不加以捨棄。
燒膏油（點燈）以繼（承繼）晷（日晷），常兀兀（勤勉不息貌）以窮年（終年，一年到頭）。
譯文：
點燈燃燭夜以繼日，終年孜孜不倦刻苦用功。
先生之業，可謂勤矣。
譯文：
先生在治學上，可說是夠勤勉的了。
◎從治學態度上，學子肯定國子先生的勤奮。
觝（牴，抵制）排（排斥）異端（與正統相反的學說），攘斥（排斥）佛老。
譯文：
抵制異端邪說，排斥佛教道教。
補苴罅漏（彌補縫隙缺漏。苴，音ㄐㄩ，襯墊。罅，音ㄒㄧㄚˋ，裂縫），張皇（發揚光大）幽眇（隱微。眇，音ㄇㄧㄠˇ）。
譯文：
彌補儒學的缺漏之處，闡發儒學的隱微之道。
尋（探求）墜（中衰將絕）緒（前人遺留的事業，此指儒家道統）之茫茫，獨旁（廣泛）搜而遠紹（繼承）。
譯文：
探求中衰將絕的儒家道統，獨自旁搜博引將它從遠古繼承下來。
障（防堵）百川（比喻異端學說）而東之（往），廻（挽回）狂瀾於既倒。
譯文：
猶如防堵百川氾濫而使它東流入海，挽回已經傾瀉的狂瀾。
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
譯文：
先生對於捍衛和傳播儒家學說，可以說勞苦功高了。
◎從維護儒學傳統上，學子肯定國子先生在學術上的功績。
沉浸醲郁（濃厚的香味，此指書中的精粹義理），含英咀華（品味文章精華。含，玩味。咀，音ㄐㄩˇ，體會。英、華，妙處精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
譯文：
沉浸在古代典籍之深厚義蘊中，咀嚼品味其中的精華。寫成的文章著作，把屋子都堆滿了。
上規姚（舜之姓）、姒（禹之姓），渾渾（廣大深遠貌）無涯；〈周誥〉（尚書篇名）、〈殷盤〉（尚書篇名），佶屈聱牙（文辭艱澀難讀。佶屈，屈曲，佶，音ㄐㄧˊ。聱牙，不順口，聱，音ㄠˊ）；
譯文：
往上取法虞舜、夏禹之作的深廣無窮。〈周誥〉、〈殷盤〉的艱澀深奧。
《春秋》謹嚴，《左氏》（左傳）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音ㄆㄚ，華美）；
譯文：
學習《春秋》的簡要嚴謹（編按：《春秋》以ㄧ字寓其褒貶，極其慎重），《左傳》的誇張華美（編按：《左傳》多記鬼神禍福預言，敘事富文學技巧，文辭往往虛浮誇大）。《易經》的變化奇妙而有法則規律，《詩經》的義理純正而詞藻華麗。
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揚雄）、相如，同工異曲。
譯文：
往下學習《莊子》、《離騷》，太史公的《史記》、以及揚雄、司馬相如的辭賦，先生都能汲取他們各異的風格、巧妙的共同之處。
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宏通）其中而肆（奔放）其外矣。
譯文：
先生在寫作文章上，可以說是內容博大精深而文辭雄奇奔放了。
◎從文章風格的豐富上，學子肯定國子先生文學的成就。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年長）通於方（道理），左右具宜。
譯文：
從小就努力學習，又敢於有所作為；長大後通曉事理，處理各種事情都能恰如其分。
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譯文：
先生在做人方面，可以說是德行完美了。
◎從為人處事上，學子肯定國子先生的涵養。
然而公不見（被）信於人，私不見（被）助於友。
譯文：
然而在公事上不能被人信任，在私事上得不到朋友幫助。
跋前躓後（進退失據），動輒得咎（動不動就得罪人）。
譯文：
進退兩難，動輒獲罪。
暫為御史，遂竄（流放，貶官）南夷。三為博士，冗（閒散）不見治。
譯文：
還沒當幾天御史，就被貶到南方邊遠之地。三度任職國子博士，只是個閑職不能有所作為。
命與仇謀（命運與仇敵共謀，指命運不佳），取敗幾時。
譯文：
命中註定老要同仇敵打交道，屢屢遭受到失敗挫折。
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
譯文：
冬季即使天氣較暖孩子們也冷得叫喊，豐收之年妻子也因飢餓而哭啼。
頭童（頭頂禿髮）齒豁（牙齒脫落），竟死何裨（助）？
譯文：
先生頭頂禿了牙齒脫落，即使熬到死又能得到什麼益處？
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譯文：
不知多想想這些，反倒來教訓別人！」
◎學子以譏諷口吻，質疑國子先生學養成就與仕途發展的嚴重落差。
上圖：韓愈
（三）◎末段是國子先生的自我表白。
先生曰：「吁（音ㄒㄩ，表疑怪、驚嘆之詞），子（你）來前！
譯文：
先生說：「喂，你到前面來。
夫大木為杗（音ㄇㄤˊ，棟樑），細木為桷（音ㄐㄩㄝˊ，方椽，用以承屋瓦），欂櫨（音ㄅㄛˊ ㄌㄨˊ，承屋棟的方木）侏儒（株檽，樑上短柱），椳（音ㄨㄟˋ，門樞之臼）闑（音ㄋㄧㄝˋ，門檻）扂（音ㄉㄧㄢˋ，門閂）楔（音ㄒㄧㄝˋ，門旁木柱），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巧）也。
譯文：
那大木頭可做棟樑，小木頭可以承屋瓦，斗拱短柱，門臼、門檻、門閂、門框，各派適當用場，用以建成房屋，這是工匠們的巧妙技術。
◎以工匠選材比喻人事安排，暗示宰相必須負擔「野有遺賢」的政治責任。
玉札（地榆，草名，可入藥）丹砂（硃砂，可入藥），赤箭（草名，可入藥）青芝（靈芝的一種），牛溲（草名，可入藥）馬勃（菌名，可入藥），敗（破舊）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
譯文：
貴重的地榆、硃砂，天麻、青芝，普通的車前子、馬勃菌，陳舊的鼓皮，兼收並蓄，備用而不至於缺遺，這是醫師的高明之處。
◎以醫者用藥比喻人事安排，暗示宰相必須負擔「野有遺賢」的政治責任。
登（進用）明選公，雜進巧（優秀）拙（不優秀），紆餘（舒緩從容。紆，音ㄩ）為妍（美），卓犖（卓絕出眾。犖，音ㄌㄨㄛˋ）為傑，校短量長，唯器是適（因材任用）者，宰相之方（方略）也。
譯文：
選拔人才準確公正，巧拙一併量才任用，從容舒緩者為美材，超絕出眾者為俊傑，比較他們的長短優劣，考量將之安置到適合各自的職位，上，這是宰相用人的原則。
昔者孟軻（孟子，名軻）好辯，孔道以明。轍（車輪痕跡）環天下，卒老於行。
譯文：
古時孟子擅長辯論，孔子的學說因而得以闡明傳播，他的車跡遍及天下，在周遊列國中度過一生。
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逃避）讒（讒言）於楚，廢（廢黜）死蘭陵。
譯文：
荀子堅守正道，儒家的偉大理論因而發揚光大，為逃避齊人的讒言來到楚國，最後被楚國廢為平民死在蘭陵。
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超群出眾。倫，類），優入聖域，其遇（際遇）於世何如（如何）也？
譯文：
這兩位大儒，說出話來就成為經典，一舉一動都成為法則，遠遠超過同輩人，優異卓絕達到聖人的境地，他們在世上的遭遇又怎樣呢？
◎以孟子、荀子自況，說明其際遇也曾遭受「位不當才」的委屈不平，以自我寬慰。
今先生（國子先生自稱）學雖勤而不繇（音ㄧㄡˊ，由）其統（道統）；言雖多而不要（求）其中；文雖奇而不濟（助）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
譯文：
今天我雖治學勤奮，但不能繼承儒家道統；言論雖多，卻未能切中要領；文章雖新奇，但不合於實用；德行雖具一定修養，卻不能超群出眾。
猶且（尚且）月費俸錢（俸祿），歲（年）靡（耗費）廩粟（國庫的糧食）。
譯文：
尚且月月取用朝廷的俸錢，年年耗費國庫的糧食。
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有僕役隨從），安坐而食。
譯文：
孩子們不會種田，妻子不會織布，我騎馬出門帶著隨從，安坐家中便吃現成飯。
踵常途之促促（小心拘謹貌），窺陳編（古籍）以盜竊。
譯文：
平平凡凡沿著常人之路（隨波逐流）小心地邁步，從古籍中竊取前人言論而沒有創見。
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嗎）？
譯文：
然而聖主不責罰我，宰相大臣不斥逐我，這難道不是我的幸運嗎？
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居於閒散不重要的職位。投、置，安排），乃分（本分）之宜。
譯文：
雖然動不動便遭毀謗，名聲隨之跟著大了起來。將我安放在閒散的位置，正是理所當然。
◎表面上自謙處窮得宜，實則自視奇高，不屑於苟合世俗，展現自己的狷介風骨。
若夫商財賄（財物）之有亡（無），計班資（班位資格，指官位）之崇（高）庳（音ㄅㄟ，低），忘己量（分量，才能）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
譯文：
至於思慮利祿財物之有無，計較官位的高低，忘記自己才幹只適合擔任的職務，卻指責前輩上司的毛病，
是所謂詰（責備）匠氏之不以杙（小木樁）為楹（樑柱），而訾（音ㄗˇ，詆毀）醫師以昌陽（白菖，草名，可入藥）引年（延年），欲進其豨苓（豬苓，一種真菌類中藥，類似豬屎）也。」
譯文：
這猶如責備木匠為何不用小木樁做屋柱、指責醫師用昌蒲使人延年益壽，而打算推薦豬苓一樣的荒謬啊。」
上圖：韓愈
留言列表
網站導覽 (2)
